第一章

卷首引言,或筵上菜单。

一个作家,不应自视是以私人身份设宴待客或设食济人的绅士,毋宁自视为开设饭馆的老板,对于所有花钱惠顾的人,一律招揽。在前一种情况下,食物都随招待者之意而定,自不待言,而且即便他之所备,极为草草,使他招待的人难以下咽,而被招待的人,也决不能有所挑剔;不但不能挑剔,他们为礼貌所拘,反倒对于摆在面前的东西,不论是什么,都得虚夸一气,假赞一番。对于开饭馆的老板,情事与此却正相反。凡是光临惠顾的客人,既然掏了腰包,那就不论他们如何食不厌精,如何嗜异成癖,他们也都要坚决要求,给他们端上来的东西,得适口可心;如果不适口可心,那他们就认为,他们有权对所备之物,肆意指摘,尽情诟责,大骂遭瘟该死。

因为有这种情况,所以那班诚实为怀、善良居心的饭馆老板,为了避免因肴馔不合而开罪顾客起见,通常都备有菜单,以便所有光顾的人,一进门来,就可以仔细阅览。顾客通过菜单,对于想要得到的款待,有了清楚的了解,就可以做出决定,或者就在这家饭馆待下来,细细领略给他们预备的东西,或者去到另一家饭馆,享受更可口称心的食物。

对于一切人士,凡是有明达之识或明哲之智明达之识或明哲之智:原文为wit or wisdom,为双声常见语,故此处两用“明”字。而对二者都不吝赐教的,我们既然都不耻求教,因此对于这般诚实为怀的饭馆老板,我们也移樽请益,从他们那里得到一些启发;不但对我们全部的款待,先之以菜单总目,并且对本卷和后面各卷所供的每一样飨客之物,还备有菜单分目。

我们这里所备的是什么呢?并非其他,乃是人性。我的读者,既然都通情达理,所以他们尽管最喜珍馐美味,我却从来没担过心,害怕他们会因为我所举出来的肴馔,只有一味,就失惊打怪,吹毛求疵,生气动怒。甲鱼之为物,像布里斯托的区长先生——对肴馔有渊博学识的人——由于见多识广而深知熟悉的那样,除了鳖裙或者鳖边鳖裙或鳖边:原文calipash,是甲鱼紧贴上盖之下的胶质物,calipee是下盖之上的胶质物。在中国,鳖裙是甲鱼上盖好吃的胶质软边。二者在甲鱼身上之地位不同,而其为美味则一。布里斯托18世纪尚为英国第二大商港,其市府每年一度的宴会例须有鳖裙或鳖边,其区长对鳖裙自甚熟悉。英国18世纪另一作家斯特恩(Laurence sterne,1713—1768)在他的《感伤行程记》里说到一个区长吃了三磅calipash和calipee。可见区长和甲鱼的因缘。又传记家拉克哈特(J.G.Lockhart,1794—1854)在《司考特传》第4卷第41章里说,“宴会豪华堂皇,席上罗列如区长所飨之甲鱼及鹿肉。”区长原文alderman,本为行会长。英国中古城市已渐兴起,并从封建主、寺院长老,特别是国王处,取得各种权利及自治权后,皆由各商会会长,后又由各手工业行会会长,各自管理各行,其会长皆为各行会中之最有财势者,而全市中之整个管理者,又由各行会中之最有财势者为之长。后城市行政方面,每城又划分为若干区(ward),于是原来之行会长又变而为区长〔见英国历史家斯特布兹(William Stubbs,1825—1901)《英国宪法史》第3卷〕。区长先于市长,1189年,伦敦才有第一任市长。市长普通任期一年,而区长则有终身甚至世袭者。这种市政管理,既把持在少数人手中,且市长亦皆区长互相选举,故区长亦多任过市长,如英地志家钱勃雷恩(Edward Chamberlayne,1619—1689)之《英国现状》(1667)(由其子约翰于1703年增订为《不列颠现状》)第1卷里说,“二十六个区长,分管伦敦的二十六个区,其中二十三个,做过市长。”通常市长和区长并举。但单举区长时更多,如此处。或以其人数多,任期长,更为人所熟悉之故。这种市政组织,到了18世纪,变为寡头政治,腐化堕落,挥霍公款,大吃大喝〔见英历史家垂威利恩(G.M.Trevelyan)的《英国社会史》第11章〕,故此处“对肴馔学识渊博之人”等语,实属讥讽。到1835年,调查团报告,揭露了市政收受贿赂、吞没公款、措施错误等等,于是议会通过,以由市民选出之市参议为主体,他们选出市长及区长,共组成市参议会。但到1888年,地方政府法才给了地方更改善的权力。,是鲜美的厚味而外,还有许多各样好吃的东西,萃于一身。学识渊博的读者,也不会昧于事理,不知道人性一事,虽然在这儿只概括在一个总的名称之下,却包罗了繁多丰富的品类,所以,尽管世界上有种种荤菜素菜,而一位厨师,却可不用费事,就样样做得出来;但是一个作家,要把人性这个包罗广泛的题材,详尽无遗地精研细究,却非常不易。菲尔丁时代,关于人性之实及其发动行为之源,为伦理理论家激烈争辩之问题。其争辩之焦点集中于利己及利他之概念。是爱护自己,还是爱护他人,为人类最主要的动机?他们基本上是自我至上,还是泛爱为重?还是这两种质素同时并存于其天性中?哈布斯主张,自我爱护是人类的基本特点,人类所有的行动都由这种感情而生,这种感情容易表现为侵凌他人的野心,不受考虑别人或顾及一般利益的约束。在另一方面,反对这种理论的则有沙夫刺勃锐、赫齐孙等人。他们并没反对,说自我爱护不是人性的要素之一,但却极力驳斥它是人性唯一的要素,甚至是主要的要素。他们一般的主张是:自我爱护的感情和爱及社会的感情,二者并存于一人之身。正当生活之秘诀即在于保持二者之合理的平衡。在这种争辩中菲尔丁唯沙夫刺勃锐是从。他相信爱护自我和泛爱众人都是人类天性中与生俱来的基本质素。把一切都单独归之于自我爱护,他好像认为,就等于否定道德之存在。在他看来,正常的人性是善与恶的混合物。如一人善多于恶,决不应因其有缺点与优点混合,而即谓之为恶人。善人亦有其过失与污点。且不能贬一切自我爱护为恶。人可追求荣誉、财富、快乐,但有节制,不过分,不逾量,即应说是自然当有。他不要求人人皆为圣贤,或人人皆为隐逸。只要合于是非之准则,不违臧否之法度。他又说,人不但彼此不同,即一人自身,时间不同,性行亦异。“自然”是一艺术巨匠,混合不同的感情于一人之心,如齐香混合颜色于云翳满天之画图。故判断人之品格最为难事,而人人皆为积习难改之演员,伪装乔饰,更增加困难。我们不能匆匆忙忙,或笼笼统统,对人加以褒贬,因吾人常见善恶混于一人之身,须加费时耗力之考查,缜密精细之批判,始能定其人果属何类。

令人担心的是:口味更高的人,也许会认为,这盘肴馔太平常、太庸俗,因而提出异议;因为书摊上到处陈列的传记、小说、戏剧、诗歌里面,除了这个题目,不是再就没有别的什么了吗?这好像不错;但是,一位专务口腹的人,如果因为在穷乡陋巷中,看到名为甘芳实非甘芳的东西,就据为口实,把所有的甘芳之物,一概以平常、庸俗贬之,那他自然要把许多真正的甘芳之物,当面错过。因为按实在的情况说,在作家所写的东西里,难得看到真正的人性,也正像在铺子里,难得遇到真正的巴庸火腿或者波娄尼亚腊肠巴庸(Bayonne),法国南部城市,其地至今以火腿著。蒲伯的《椎士录》第4卷第557行:“汝之地蕈有培利高!汝之火腿有巴庸!”可见其在英国18世纪之见重。波娄尼亚(Bologna),意大利北部城市,其地所制之腊肠,19世纪曾被加以驴肉所制之恶名。但美国现在一句流行俏皮话儿(catch phrase),“no matter how thin you slice it,it's boloney”(“不管你‘片’得多薄,它还是波娄尼”,意为“不管你怎么说,那还完全是胡说”或“糟不可言”)。波娄尼即源于波娄尼亚腊肠。一样。

不过,如果把这个比喻继续用下去,那就可以说,此书全部的要点,只在作者奏刀的手段;因为,像蒲伯先生告诉我们的那样:

真正的语警识敏,只是自然装点得入化出神,

此亦即心所常忖,而善于表达者永无其人。引自蒲伯的《论批评》第297—298行。“识敏语警”译wit,实未能尽其全部所涵。盖wit为多义字,且随时不同,因人而异。苟无注释,即难明其究竟。兹仅就英国17世纪后期及18世纪此字最常用而与此处有关之义以阐明之。艾狄孙在《旁观者》第58期(1711)开端说,“无物如‘识敏语警’(wit)之受敬慕,亦无物如之少了解。我所知之作家中,无人曾公言不讳,论述此事者。”在同刊第62期开端说,“洛克先生对‘识敏语警’与‘判是断非’之不同,作过令人敬慕之思考,他以这种思考所得,解释此二事为何不能为一人所兼有。他是这样说的:‘既然如此,则或可对通常所说,识敏语警及博闻强识的人,并非永有最深入之理解及最明辨之判断,作一合理之解释。盖识敏语警有赖于能在集于一处之诸概念中,运敏捷之识,析繁富之异,发现其任何类似、任何协同,使之联结缀合,以此使意念中出现快意画图、怡性景象。判是断非则与此相反,恰成对垒之势,有赖于在差别最小之诸概念中,剖析豪芒,以分别彼此,这样以免因相近似而误解,为协同而混淆。这是走向取譬引喻、使事用典的相反之路;而识敏语警之受人嘉赏、令人愉悦,则绝大部分正赖于譬喻征引。’”(见洛克《人类悟性论》第2卷第11章第2段。)艾狄孙引了这一段话,除加以赞同外,且增以解释说,类似、协同如太相近,则识敏语警即不成立。譬如说,“意中人之胸如雪之白”这样比喻并不能算识敏语警,但在此以外,更叹息着加上一句说,“而且如雪之冷”,则即成为识敏语警矣。艾狄孙又在《旁观者》其他好几期里,详论真伪之识敏语警。在艾狄孙前,得莱顿在《英雄式诗及诗之出规越范》里说,识敏语警之定义可以说只是“思想与字句恰当确切;或者换一种说法儿,思想与字句秀雅洁爽地与其论题恰恰切合”。蒲伯除了这儿所引,还在1704年致维切利的信里说,“真正的识敏语警,我相信,可以给它一个定义,说它是思想之恰如其分,加之以表达之看似容易。”约翰孙在《诗人传:考利》里先提到约在考利时,“识敏语警”才有了它现在(18世纪)所含的意义。他给这个词所下的定义是:“那种自然而同时新颖的事物,那种虽然本不明显而在其初次表达出来的时候却被认为是恰当不移的事物,那种一个人从未发现,不明白自己为何对它失之交臂的事物。”《牛津字典》总括各家,给以定义说:“识敏语警为语言或写作中之一种性质,其组成要素为思想与表达之恰当联系、巧妙结合,以其为人始料所不及,故因而使人生惊奇之感、愉快之情。”以上所引,只限一种意义,且什不及一,然已异彩纷呈,聊以示文学名词之不易移译,甚或不易透彻了解而已。至英国文人对此字(或词)这种解释,受法国批评家布洼娄影响,他在他的诗文集《总序》里说,“妙语警句(原文bon mot)之所以为妙语警句,不在乎其人所言无人想到,而是因为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用的是生动、美妙、新颖的方式。”

同是一头牲畜,身上有的部分,可以享受献于公侯筵上的光荣,而另一些部分,则可以遭到贬抑藐视的耻辱,会像悬于暴尸架上以示众的死囚尸体像悬于暴尸架上……尸体:这句原文只gibbeted一字。此处为释义(paraphrase)译法。绞架为gallows,两直木,连以横梁,如大门框然,从横梁悬绳使绞罪人致死。gibbet本与gallows同义,但18世纪时变为以铁链悬绞死者以示众之木架,其形为独立直木,上侧伸一横木,于横木上悬尸,以为活人警戒。故译暴尸架。一样,挂在市上最令人作呕的肉架上。公侯与隶卒,如果所吃的是同一犍牛或者同一牛犊,那他们所吃的肉,并不会有什么不同,所不同的,只能是滋味怎样调和、火候怎样掌握、菜码儿怎样放、杯盘怎样摆这些方面。而也就是由于这些方面,所以,一种肴馔,才能把食欲顶不振、胃口顶不佳的人,都引诱刺激得馋涎欲滴,而另一种,则使食欲最强、胃口最好的人,都大犯恶心,食不下咽。

在同样的情况下,怡情悦性之物的优劣,少有赖于选题之当与不当,而多有赖于奏技之巧与不巧。既是这样,那么读者听到后面这番话,一定要非常地高兴:原来我们这个时代,出了一位手艺顶高的厨师,也可以说,连在亥理奥噶巴卢那个时代,也称得起是一位手艺顶高的厨师亥理奥噶巴卢(Heliogabalus,204—222),罗马皇帝,以生活糜烂、饮食奢侈著称。特别是因为他做过叙利亚太阳神的祭司,故取太阳神之名以为己名,且于纪念太阳神时,举行盛大之会,豪华堂皇(参看吉本的《罗马衰亡史》第6章),于英国18世纪时,其名遂成谚语式的贬词。英18世纪讽刺诗人铿(William King,1663—1712)在他的《烹调艺术第10札》(1708)里说,“各类亥理奥噶巴卢……享首次以螃蟹、牡蛎、大虾、龙虾作香肠之荣”。“手艺顶高的厨师”指“名厨师”名利白克(Lebeck)而言。他在伦敦河滨路开饭馆,同时以自己的大画像作招牌出名。见J.T.斯密司的《呶勒钦兹(英雕刻家,1737—1823)及其时代》。;他有一些高明的原则;我们打算在这部著作里,就谨遵这些原则之中的一条办事。这条原则,像所有讲究精馔美食的人所熟知的那样,就是:宴会开始的时候,客人都饥肠辘辘,他只给以平常的肴馔;随后循序渐进,约计客人的胃口越来越小,品味也跟着越来越高;一直到最后,才把最精最美的浓郁甘芳,端到席上。按照同样的原则,我们刚一开始,要把穷乡僻壤中所看到的平淡朴素一类人性献出,以飨胃口最强的读者,随后才把流行于皇宫王廷和通都大邑那种法兰西和意大利浓烈作料欧洲19世纪以前,人工牧草尚未引进,冬季牛羊无足够草料,故多于秋冬之交,屠宰一大部分牛羊,腌之以备食用。这样牛羊肉多不堪食,故须加作料及调味品,以改善其味道。有人说,哥伦布西航目的之一,就是要寻觅通往东印度群岛的航道,以便取得该地之烹调用香料。此处所以特提出作料之故。——那也就是,矫性饰情和酒肉声色——全加进去,再快刀精切,文火慢煨。用这种办法,我们相信,就能使读者阅览起来,不忍释卷,像那位伟大名庖能使人饫甘餍肥、猛吞大嚼一样。

话既说到这里,那我们现在就不要再使看中了我们这份菜单的诸位,耽搁下去,不得“开吃”了,而直截了当把我们备来请教的头一道醒脾开胃之物献上,以飨嘉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