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弃儿汤姆·琼斯史(全2册)
- (英)亨利·菲尔丁
- 2822字
- 2020-08-29 06:54:07
第三章
描写一个基于和亚里士多得所说完全相反的条规而建立起来的家庭。
我曾对读者说过,珍妮·琼斯曾在一个塾师家里待过几年;这位塾师,在珍妮诚恳的意愿之下,曾教过她拉丁文;她在那方面,要对她的才分别冤屈了,就得说有很大造诣,她的学问竟胜过了她的老师。我想读者诸公,对于这些情况,总不至过于善忘,都还记得吧。
实在说起来,这位可怜的老师,虽然做了一种没有学问就干不成的职业,学问却是他最无可称赞的东西。他是世界上脾气最好的人们中间之一,同时,又最善于诙谐、长于幽默,所以人都称之为这一乡里妙语趣谈的大师。因此邻近一带的乡绅,没有不喜欢他做座上客的;既然他没有托词拒人的才干,所以他很多的时间,都消磨在这般乡绅的府第里;其实他应该把这种时间消磨在学塾里,才于他更有效益。
一位绅士有这样的资格和这样的性格,不会让伊顿和威斯敏斯特这类学术渊薮觉得凛然可畏,这本是可想而知的。要把话明白说出,他的学子分为两级:在高级里是一位年轻的绅士,为邻近一位乡绅的公子,他虽年已十七,却刚学到Syntaxis;在低级里,是这位乡绅的第二位公子,他,还有区上赡养的七个穷孩子,刚学着识字和习字。
在这样的情况下,这位塾师的束脩,当然很难使他过奢侈的生活,所以他不得不兼任教堂司事及剃须匠之职,以增加收入。同时在全部收入之外,还有十镑年金,这是每年圣诞节这位可怜的塾师从奥维资先生那儿领取的;他就凭这笔钱,在这个神圣的节日,使心神舒畅一回。
这位学究夫子,在他别的各宝之外,还有一宝,那就是他的太太。她是从奥维资先生的厨房里娶过来的,因为她有财产;那就是说,她在奥维资先生家里,积攒了二十镑。
这个妇人,在人才方面,并不怎么令人可悦。她是否做过我那位朋友侯噶斯的模特儿,我不敢断言;但是她确实像《妓女之历程》第三幅画里给主人倒茶的那个年轻女人。除此而外,她还是古代赞随批所创立的那个高贵道门儿的忠实信徒。因此,她在学校里,比她丈夫,更凛然令人望而生畏;因为,说实在的,只要有她在跟前,那就不论在学校里,也不论是在别的地方,她丈夫都从来没是个主人。
她的面貌虽然天生地没有多少使人可悦之处,但是一种通常使婚姻生活的幸福遭到毁灭的情况,更使她整天价把个脸哭丧着。因为,人称子女是爱情的信誓之物,这话确实不错;但是这位塾师虽然和他太太已经结婚九年了,却没给他太太这种信誓之物。对这方面的缺乏,无论从年龄上,也无论从身体上,他都责无旁贷,因为他还不到三十岁,而且是一个所谓嘻嘻哈哈、蹦蹦跶跶的大小伙子。
从这种情况里,又生出另一种灾难来,给了这位可怜的学究不小的苦恼;因为他太太对他的醋劲一直特别大,他几乎永远和区上任何一个女人都不敢说话,他只要对任何女人稍微有一点点客气或者一点点来往,那就不可避免地要给这个女人和他自己招来一场手撕牙咬,拳打脚踢。
她只雇得起一个女仆;在她自己家里,为的要保卫婚姻生活别受损害,她雇女仆的时候,永远特别用心,专挑她认为脸子决定可保贞操无虞的那类女性;珍妮·琼斯就是这类女性之中的一个,像读者已经知道的那样。
这个年轻女人的长相,既然可以说是在前面提过的那方面确保无虞,又因为她一举一动,都永远极端规矩稳重(这是通情达理的女人一定必有的结果),所以她在派崔济先生(这就是这位塾师的姓)家里,待了四年还多,从来没引起她女主人一丁点儿疑心。不但这样,她的女主人还对她特别垂青,所以才能叫派崔济先生教她拉丁文,这是作者已经对读者说过了的。
但是嫉妒之于人就像痛风病一样。只要一个人身上有了这种毛病,你就永远没有保险的办法,能使它不发作,而这种发作还是往往只由于一丁点儿的原因,并且这一丁点儿,都还难以让人预料。
派崔济太太有四年的工夫,一直甘心让她丈夫教这个年轻的女人,往往还让她把正经事都耽误了,为的是她好致力于学问;但是派崔济太太的醋劲,却像前面说过的那样一下子爆发了。因为,有一天,这女孩子正念拉丁文,塾师就斜靠在她身旁,那时候正碰上派崔济太太从旁边走过,这女孩子忽然一下从椅子上一惊站起;至于究竟为什么,我不得而知。就这样,她的女主人头一次生了疑心。
但是这番疑心,当时并没露出,只隐隐藏在心里,就像一个隐藏的敌人一样,暗中埋伏,等到援军来到,实力增加,才公开宣战,着手敌对行动。证实疑心的增援队伍果然不久来到,因为没过多少天,有一次,他们夫妻正在一块儿用正餐,教师对女仆说,Da mihi aliquid potum。那个可怜的女孩子一听,微微笑了一下;她这一笑,也许是因为这句拉丁文说得不对;可是,她的女主人把眼光投到她身上,她脸上又一红;这也许是因为她觉出来自己笑她主人,不好意思。但是派崔济太太一见这样,马上怒不可遏,把她吃肉兼切肉用的木盘,朝着可怜的珍妮那个脑袋就斫去,嘴里喊,“你这个大胆的娼妇,你敢当着我的面儿跟我丈夫捣鬼?”同时手里拿着刀子,从椅子上站起来,十有十成要进行流血的挞伐;如果那个女孩子没利用她离门比她女主人近的方便,乘机急急跑开,以避敌锋,后果将不堪设想。至于那位可怜的丈夫,还是一惊之下,叫他一点儿也动身不得呢?还是一惧之下,叫他不敢冒昧作任何抵抗呢?(因惧而不敢抵抗最有可能。)我不得而知,反正他只坐在椅子上,两眼瞪目而视,全身抖成一团;他连一次想要动一下或发一言的意思都没有,一直到他太太追珍妮没追上又回来了,他才为了保持自己的活命,而不得不采取防御性的守势;他也学那个女仆的样,被迫撤兵后退。
这位贤良妇人的脾气,也和奥赛罗一样,并不是
在嫉妒之中岁时更换,
永随月圆月缺之循环,
新疑代旧疑永远不断,
而是
——一下生疑心,
就一下下决心——。
因此她吩咐珍妮马上把她所有的东西包卷起来滚蛋,因为她决定不许珍妮当晚再在她家里过夜。
派崔济先生太有经验了,所以深知,对于这种事,最好不要介入。因此他就采取了通常的药方——忍耐;因为他虽然并不是深通拉丁文的学者,但是这句拉丁文里所含的妙用,他却还记得,而且深深地了解:
——Leve fit,quod bene fertur onus.
译成英文就等于说:
善于负荷者,所负最轻松。
这是他嘴里老说的;并且要实话实说,也是他常常体验到它的真实性的。
珍妮本想对她的清白辩护一下;但是风雨太暴,听不见她说的是什么。于是她把东西捆扎起来,这只要有几小张牛皮纸就够了;她拿到她那微不足道的工资,就回家去了。
那天,那位塾师和他的配偶很不愉快地过了一个晚上;不过第二天早晨以前,发生了这个那个一件不知道什么事儿,使派崔济太太的怒气稍微平息了一点儿;于是她总算允许她丈夫作自我辩护,对于这番辩护的话,她也比较快当地就信了。因为她丈夫,不但没说他愿意她把珍妮再叫回来,反倒对于把她下工,表示高兴。他说,她这个仆人越来越没有什么用处了,因为她把所有的时间,都花费在念书上头;再说,她又变得非常鲁莽,非常倔强;因为,一点儿不错,近来她和她的主人,常在学问问题上发生争执;在这方面,像已经说过的那样,她比她主人强得多。但是,这却是他绝对不能允许的;并且,他既是叫她坚持自己对的情况是倔强,他仇恨起她来,可就顽固坚强、牢不可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