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弃儿汤姆·琼斯史(全2册)
- (英)亨利·菲尔丁
- 3762字
- 2020-08-29 06:54:06
小说中译本
中译本《弃儿汤姆·琼斯史》在中国刊行,虽是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对这部小说的关注、研究、翻译,却是先行久矣。姑勿论二十世纪前期前辈学人的探索,至少六十年代初,中国出版、翻译界相关主管在统筹世界文学经典出版工作时,就已将这部小说纳入视野。先父担负此书翻译之初,其实非其全部。大约1964年夏,我从西北回京省亲,就听父亲提起,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施咸荣、王仲英诸先生曾专程来访,谈及“外国文学名著丛书”编委会(由人民文学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和中国社会科学院外文所有关专家学者组成)正为已计划列入该丛书的《弃儿汤姆·琼斯史》组稿并物色译者,此时人文社恰巧收到西南一位大学教授对该译作的自动投稿。经慎重审阅,大家认为,应该珍视译者对这样一部文字艰深、内涵厚重经典所付出的劳动,因此特请人文社人员做了通篇校订、加工,但尚需重译、补译相当篇幅。编委会经过研究,才特派青年编辑前来,约先父担负这一任务。
计划经济年代,文化工作同样有严格计划。当时各个国家出版社担负出版物种类都有明确范围。人文社及译文社是主要两家可出版外译中文学作品的出版社,两家出版社又依具体作家作品各有分工。比如我所知哈代作品,由人文社负责,狄更斯作品则由译文社负责。先父当时已在人文出版过《德伯家的苔丝》等三部哈代小说、一首莎士比亚长诗《维纳斯与阿都尼》与一部萧伯纳剧本《伤心之家》;又在译文社出版了狄更斯的《游美札记》,手头正为该社译狄更斯的《大卫·考坡菲》。当时两社的责任编辑以及社、室主管本人,大多也是翻译家,对于父亲的译笔多有了解,或可谓欣赏。此次他们又来约稿,其时先父已年届花甲,在校任课不重,过去参与莎士比亚、萧伯纳、狄更斯翻译,都是出版社先已经过和父亲所属单位北大西语系沟通,再与父亲相互约定;此次,可能也是先已经过此程序,出版社来家面谈,父亲立即欣然接受。一向内敛、与世无争的父亲所以立即欣然,我深知是因为,他向来爱好翻译胜于教书,尤其乐于面对高难度名著挑战;又何况,施、王等人文社编辑在来访时还说,确定将这部书列入《丛书》时,党中央宣传部副部长“周扬同志曾经说,‘苏联有的我们都要有!’”更何况,施先生还特别说了一句:“大家认为,菲尔丁那种十八世纪的英语和他的风格,只有您能传达出来!”
人文社和父亲的互动十分快捷。不久,施咸荣又到父亲家中亲自送来一笔预付稿酬,说是出版社的特例。当父亲将手头即将完稿的《大卫·考坡菲》杀青后,本将立即转向投入《弃儿汤姆·琼斯史》。“文化大革命”轰然而至,一切正常工作戛然而止。再不久,父亲收到人文社革命造反组织便条一纸,勒令每月取工资后,按十五元退还预支稿酬。从此,每当我从大西北回京省亲,匆匆帮父母料理家务当中,就多了一项去邮局向人文社寄十五元退款。此事大约延续三年,据此粗略估算,当初那笔预付稿酬大约在三百至五百元间。“文革”风浪渐趋平静之后,大家都在收拾自己的风帆舢板,重新起航,父亲是率先回应出版社重行约稿,并立即拿出译作的译者之一。因为他从七十年代早中期风暴宁和的间歇,即已开始认真重新整理自己此前出版的全部旧译。
补译《弃儿汤姆·琼斯史》的重点,是这十八卷大部头各卷的首章,按中译文计,约六万言。是菲尔丁文学艺术理念、小说创作主张的表述。其中,菲尔丁以其雄健如椽之笔,尽情挥洒,旁征博引,纵横辩证,明引暗谕,表达了一位以社会担当为己任的伟大小说家的胸怀和技艺。先父酣畅迅速地完成了这部分译文,正值北京大学新创《国外文学》约稿,遂委托我们的通家中年好友、不久即任北大图书馆副馆长、国际问题研究中心副主任的马士沂先生交付该刊编辑部。此部分译稿全文连载于该刊第二、三期,反映不俗;与此同时,这些译文手稿也交付人文社,受到上下经审人赞赏,这是当时责编亲来告知先父。又经若干时日,人文社的社、室负责人孙绳武、蒋路及多位编辑先生女士一行又来造访,称许补译稿后,又恳切言说,出版社在将三位译者稿件汇合,具体编辑处理过程中,遇到某种难题,特意征求父亲意见。最后,经父亲和来客共同商定(其间我也非礼插嘴略抒愚见),索性由父亲再独自译竣一部全书。纳入“外国文学名著丛书”出版。
八十年代初,中国尚未加入世界版权协会,这类计划还都是作、译者与出版社口头协定,无书面合同文字。记得是从1983年秋凉后,我家已从城中心搬到西郊双榆树,年逾八十的父亲终于喜获宽敞读写、起居、待客空间,匆匆安置好桌椅文具,就开始了他的新一程翻译之旅。每天晨起,依他终生习惯,草草梳洗、简单餐饮,遂伏案读写翻译,约从九时开始,至下午一时午饭止,无论周末,亦不顾节假。
尽人皆知,翻译最首要,也是最浅表的意义和功能,是不同体系种类语文之间的对应转换与互动。译者完成这一艰辛过程的满意程度,首先自然决定于其准确把握起始语和目的语的能力。文学翻译,不言而喻,在把握上还要求更有层次的深度,以期传达出包括语文意义与风格方面不同层次的内涵与韵味。先父毕其生,始终致力倾其自身中外语文技能修养于每部译作,力求从原文再创作译文。
语言文字又是随时光潮流律动而演变的文化存在,十八世纪与十九、二十世纪初或当代的英文,在词义语法以至修辞手段等方面,都有不同。为区别作品中古今有别的语文,父亲翻译《弃儿汤姆·琼斯史》这部二百多年前的经典,基本用语是一种古典味儿白话,或谓略近明清时代白话。又由于菲尔丁是一位学识渊博精深、语言丰富多彩,行文潇洒磅礴的大师,父亲处理他的叙述、论辩语言及不同身份人物对话、独白等各种用语,也撷取力求对应的不同中文用语;对于英文原文中的拉丁、古希腊等欧洲古文,也采用古汉语应对。为解决途中难点,自然尚需借助参考书及工具书。他本来富有藏书,“文革”中已四去其三,我们就在国内外公干之余,或通过中外朋友辗转之间,帮他搜购、求索。如今回想,那也并非一段简捷蹊径。
阅读外国文学作品,通常会遭遇无数表面文字背后隐形的异域文化、历史、民俗成分和谐谑、隐喻、反讽、调侃等等独具作家特色的修辞技巧,读者不一定尽皆直捷深切理解和欣赏,因此,父亲从早年出版翻译处女作《德伯家的苔丝》《还乡》之始,就很注重译文注释,而且于此在学界颇受尊重。他是结合研究做注释,这是他身为译者以自身学识修养做研究的用武之地,也是将中国传统古籍研究中训诂、注疏方法,引用到研究翻译外国文学中的实践,远非简单地解释词语或“字典搬家”。此类注释,在我国古典名著中,读者已习以为常,而且确已从中获益匪浅。
如此,经过1983至1987年,略相当于他八十至八十五岁的五年间,约一千八百多个早晨后,他终于满面含笑。随着长出的一口气说道:“《汤姆·琼斯》的翻译已经完工,我从此不再翻译了!”
那时再过数月,他就整整八十五周岁。
大约两年后,一次在南方开会,我偶遇人文社新一届外文部主任秦顺新先生,他会间对我说,他们社在安排处理父亲这部《弃儿汤姆·琼斯史》译稿出版事宜时,又遇到某种未及预见的情况,经与《丛书》合作者,又是兄弟出版社的上海译文社商议,上海方面非常乐于接受出版这部书。现通过我再征求父亲意见。
大约也是秉承了一些父母遗传,我是先天思维简陋、行止粗率类人,加之我混迹外文编辑行多年,人文、译文诸位领导、编辑又大都是我的同行长者,对这两家出版社如此两全的策划,自然易于理解接受。会后回到北京家中,即告知父亲出版社的此一新设想。
父亲毕生从事翻译,首先是兴趣,在那一千八百余上午终日伏案,又对原作那样地详加脚注,着实辛苦;别人看来是那样地不合时宜,以致吃力不讨好,他却以此为乐。他享受了这一快乐过程,交割了任务,即算万事大吉,至于哪个出版社哪样处理,对他并不那样重要。他既已封笔,就在阅读、赏画、闻乐中自得其乐,只在静静等待面见他这最后一部大书。
那时出版周期就是慢!1994年春,病榻上的父亲终于收到由上海寄来的一部《弃儿汤姆·琼斯史》样书;仅仅一部,不是按当时常规由出版社送发给译者的二十本,而是此书经工厂印制,预先装订制作出极少本,供出版印刷等要隘最后检阅一番,签发退还工厂,再正式开印之用的样本。父亲从这年前的除夕,突患中风,已缠绵病榻数月,亲切关怀老译者的人文、译文两社领导、编辑早对他的病情时以关注,译文社所以如此急迫寄送此一特别样书,确实体现了上海人工作作风中的细腻体贴;同时也令人由衷赞叹先父的幸运!
我至今记得,那时父亲半倚在床,用尚能动作的右手和勉强配合的左手,吃力地捧着这部比《现代汉语词典》还大还厚的书,微笑着吐出几个字:“这辈子,我没白活!”
数月后,父亲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父亲的人生故事结束了;他的译事故事并未结束。
张译《弃儿汤姆·琼斯史》1994年获外国文学类国家图书奖。我倾听学界权威同仁看法:“这是张先生译作中最好的一部,我们都译不出来!”我同意。先父生前也有过“自己最为满意一部”的表示。可憾,她太厚太重!浮躁时代,莘莘学子研究“张译”时,麇集于《德伯家的苔丝》等较薄本,甚至只在开头篇节大做文章,无暇顾及这位汤姆。所幸者,她问世后,经译文社连年再版三次。发行量共八万册;一周前,身为张谷若遗留版权继承人,我偕同舍妹张林,与人民文学出版社就此书签订了新合同。
这部先父的天鹅之歌,纵跨大江南北转了一周,又回到人文,完成了她的归来。等她成书那刻,我和舍妹都会手捧定然精美的新版,举向在天微笑着的父亲。
张玲
2014年5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