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伞中心位于檀香山西北角,旁边就是莫库莱亚海滩和野营地。公交上一群欧洲游客正热烈地讨论着,要从4267米的高空往下跳,体验54 m/s的极速。他们都穿着运动鞋,互相提醒护照带没带。下一站就是莫库莱亚了,赵文杰紧张地厉害。
降落伞发生故障的概率在万分之几,备用伞出问题的概率约为十五万分之一。赵文杰跟着指示去签免责协议,自己的英文似乎不够用,每项都读得很慢,过了半个世纪才填完。双人跳伞,是和教练员捆绑在一起的,到时候由背上的教练员打开降落伞。全程有专业人士(有证,高空跳伞至少两百次)为他们摄影。赵文杰身上的降落伞绑的很紧,呼吸都有些费力,胯部也勒得难受。护目镜卡在脸上,上面有几道浅浅的刮痕,透过它眺望远处的海岸和野营地,再加上飞机引擎的声音做背景音,更显不祥。机身上贴着自家公司的广告:Oahu Skydive,几人踩着小舷梯,陆续登上这架King Air 90。里面的空间比从外面看起来的还要小,座位很挤。飞机跑道两旁是杂草丛生的荒地,在视线中渐行渐远。机身爬升时,有一阵儿晃动地厉害,现在平稳不少。赵文杰把头往机窗那边探,内心挣扎了几分钟,还是没敢往下看。一开始蔚蓝色的海,已经被淡蓝色的天所代替。脑子里剩下的,只有恐惧。飞机不再上爬,逐渐稳定在这个高度上。身后的教练员再次确认设备安全。轮到他们了。赵文杰半蹲在机门口,头皮发麻,突然有点后悔......
刚到檀香山的时候,赵文杰的第一感受就是:太阳离得真近。从机场出来,发现身上没零钱,钱包里面只有一百和五十的,坐公交找得开吗?算了,直接步行吧。从机场出来,顺着Aolele街道向东走。他拽着旅行箱,四周人和鸟的影子都没有,嘴里有股咸咸的味道。Kuhio大道2255号1100,从外观看上去,这栋二层住宅至少有十几年的房龄了,屋后有块空地没有利用起来,光秃秃的。赵文杰紧张地站在门前,依稀听见里面传来弹钢琴的声音。接连按了几次门铃,老祖母才一脸戒备地开门。赵文杰边拿出ID卡说明自己的身份,边偷偷往客厅里瞄。一名黑人少女正坐在钢琴前练习,她的老师,也就是寄宿家庭的女主人,一脸认真地在旁指导。走廊墙上有幅世界地图,位于地图中央的,是北美大陆。赵文杰打开自己的屋门,在双人床的下铺坐下,床咯吱响了一声。床边就是衣柜,一个月后就是在柜门上的那面镜子前,一时兴起,用剪子和刮胡刀给自己剃了个光头。屋内没垃圾桶,他就把一件旧衣服摊开,放地上接头发,不过还是掉到了别的地方,老半天才打扫干净。之前的人没把发的教科书带走,几本厚书躺在书桌右边的抽屉里。床头柜上那盏旧台灯,十分昏暗。发海啸那几天,泛黄的百叶窗眼看就要被狂风撕裂,海啸退了以后,竟然存活了下来。
屋里多了一件行李箱,衣柜边多了一个整理衣服的人。赵文杰清了清嗓子,弱弱地说了句“Hey。”对方转过身来,“Lucas,”他作出击拳的动作,赵文杰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和他碰了碰拳头。墨西哥室友Lucas,二十五六岁的样子,胸肌腹肌肱二头肌,样样俱全,浑身上下充满了爆发力,脸却长得十分秀气。暑假班开课当天,英语水平测试结束后,一位面向友善、身材饱满的女老师,向新生们介绍在夏威夷生活要注意哪些事项(合法饮酒年龄、禁烟区罚款等等)。赵文杰左顾右盼,发现Lucas正和几位黑发蓝眼睛的欧洲人坐在一起,互加Facebook。旁边一群日本、韩国的青年男女,各自抱成一团。这批新生大多来自欧洲、日韩以及东南亚,只有赵文杰一个中国人......
跳!
狂风抢着回答,盖过了赵文杰的呐喊声,脸上的皮肉都要被吹掉了。身后的教练员同样被风吹的面目扭曲。头三十秒,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两人逆时针旋转了好几圈,转得人头晕目眩。从这个角度看上去,底下大片大片的云,像是被人舔了几口的棉花糖一样,脏兮兮的;黄绿色的山峦,土红色的建筑群,海岸线像是用粗粉笔即兴画出来的;浅水区由墨绿和翠绿色两色构成,偶尔溅起的灰白色浪潮,像是画家最后才添加上去的点睛之笔。
浑身上下突然感受到一股强大的拉力——降落伞打开了。赵文杰心想:最难的一关已经过去了吧?不料难关还在后头。离地面越来越近,降落伞左一荡右一荡,连昨天的午餐差点都被晃出来。之前绝对有人在滑行的过程中吐过,而且是吐了个痛快。这时右肩纹身的地方有点发痒,都怪Lucas:那天身为健身狂人的Lucas,成功撺掇赵文杰陪他去纹身展览,去之前专门查了查附近有没有卖protein的店。出发之前Lucas对他说:“顺便买公交卡吧,八月了已经。”他顺从地点点头,已经习惯让Lucas做两人中做决定的那个人了。烈日当空的下午,他和Lucas来到那家超市,商品包装和标签上五花八门的英文名,看的人眼花缭乱。Lucas在店员的指引下,来到protein货架前,选了之前熟悉的那个牌子。他拿起两瓶蓝莓果汁,和Lucas在收银处会和。店里卖两种公交卡,暗黄色上面一个大大的Y(youth)的,是小于18岁的未成年人用的,18岁及以上的成人为暗紫色A(adult)。Lucas用手蹭蹭上唇,今早他罕见地把之前留的络腮胡给剃了,人看起来年轻好几岁。赵文杰屏住呼吸,学着Lucas从一堆印着Y的公交卡里抽出一张,然后紧跟着他去付钱。收银员头也不抬,从眼角瞥了他们一眼,接过现金后麻利地找零。纹身大赛举办的场馆,离这家超市不过两三站,赵文杰向公交车司机出示那张印着Y的公交卡时,不敢抬头看对方,跟着Lucas在车后边的座位坐下,发现室友脸上同样挂着如释重负的神情。场馆中央最显眼处,几名原住民仪容的大汉,赤裸上身,坐躺不一。技师们正用当地传统的刺青工具,在他们的后背、两臂、前胸上,勾勒出一幅幅活生生的图画......
跳伞中心外的草地上,赵文杰成功着陆,双脚接触陆地的一刹那,他借助惯性,小跑了好几步,被教练制止住以后,才意识到降落伞还挂在后面,憨笑着让他们帮忙解下来。之前公交上那群游客中的一位,正坐在围栏上,脸色很难看,像是要吐出来。就因为前段时间躁动不安,赵文杰在没有亲人朋友同行的情况下,一个人在国外待了这么几十天。等反应过来,已经要回国了。本以为跳伞时感受到的对死亡的恐惧,能给自己带来各种启迪,现在看来,真是异想天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