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得见君颜浮生乱

特入空门问苦空,敢将禅事问禅翁;

为当梦是浮生事?为复浮生是梦中。

——白居易

(一)洞庭河边,初见乱浮生

豆蔻年少佳期无,无涯对天相思长。

羞颜未开折花念,念那人身落何方?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我是西村的女子,姓西,因着鬓角一抹花瓣形的暗红胎记,单名便唤了一个黛字。

我自小便在这村边的伊子河畔浣纱为生,闲暇时刻,看云看天看夜空,皆会久久发呆。日子如此这般一日日过去,平淡无波,未知将来的自己,也看不清这一生的遭遇如何,我一度以为,这一辈子,我都将这样下去。

直到那天,我遇到了那个人。

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忘了初见他的那一天的,即便多少年后,我一身白衣躺在千军万马的城墙下,一切过往已快烟消云散之时,我看着眼前的脸,细想洞庭楼前的初见,都还觉得恍若昨天。

那日,天色已暗,我接到替我寻差事的官人送来的纱布,急急地同小秋到河边浣洗,新帝即将登基,举国皆要换上新衣服,大家都异常忙碌,西村河边早已人满为患,我同小秋一商量,决定去城隍庙外边的河岸浣洗,远一些,想必,人也少一些。

日晚倦梳头,十月芳菲尽,候鸟唱离歌。物非人非事不休,初长成,许多愁。

城隍庙外的夜晚并不是十分美好,清秋乍显,风吹皱了游人的眉头。

江这头,露渐浓,花更瘦,清冷不休。

求香的游人如织,不远处有一座著名的洞庭阁楼,游人络绎不绝,我浣纱河边,时而盯着游人发呆,眉角微皱。小秋问我怎么了,我摇摇头,我也不知怎么了,就是觉得这车水马龙的人群里,好似有人在看我。

转而,我自嘲地笑笑,如何会有人看我呢,毕竟,我只是一名普通的浣纱女。

洞庭楼前归客过往,一个个不知来自何处,又去向何方,痴怨着秋梦,湖上美人乘着游船,疑似在对着夜月高歌。洞庭阁楼,已经屹立于此千年万年了吧,不知,在岁月长河中,可有过往游客为你驻留过?

楼高寒不胜,窗外月色冷,游人绝了踪迹,我使劲拧干纱衣,起身准备回西村。

“西黛。”小秋唤住了我,指了指前方,我顺着她看过去。

盈盈浅笑是何人?扇轻摇,纶巾长袍,是谁,在众生之巅睥睨人世浮沉,只叹一声天为谁春。

我想我的表现有些失礼,小秋掐了我胳膊一下,我痛得几近叫出声来,回过神来的我小声地问小秋这人是谁,小秋偷偷睨了他一眼,红了一张白净的脸,她摇摇头,“没见过”。

他朝我笑,走到我面前,展开折扇,递给我看,折扇上有两个龙飞凤舞的字:穆禅。

纸上名姓,笔间字痕,我轻声默念出声,偷偷瞄摹他的眉眼,想他与我的,前世今生。

我想,为何这个人给我的感觉如此熟悉,初相识便想上前轻抚他的眉间雪痕?

诚然,我并不认识穆禅,这是我同他的第一次见面,穆禅是周王的臣子,说是此番下民间专门为周王选妃的,他神秘地告诉我,他所选的,是庚子年生,鬓角有一抹暗红胎记的女子,这个女子是命定的皇后,娶之可保大周王朝千秋万代国泰民安。

不巧,我正是庚子年生,鬓角有一抹花瓣形的暗红胎记。也就是说,我是穆禅要找的那个人。

我挎着篮子,有些忧伤地问他,“那么,你要将我带去皇宫吗?”

穆禅朝着洞庭阁“哈哈”笑开,“你笑什么?”我疑惑。

他潇洒地折上纸扇,“你这憨憨傻傻的样子,与我所想的媚倒众生倒是有些出入,也罢,且容我先教你些礼仪,你这样,终归不适合活在皇宫。”

我拎着篮子,低着头咬唇,就这么任着穆禅同我回了西村。

穆禅很开朗,也许用霸气形容更好些,他令我收拾西边不用的一间房给他,我含蓄地提醒他,那是我死去父亲的房间,我不想给旁人住,他像没听到,颇有主人范地住下了,我原地纠结良久,念着他没地方住,终归不忍赶他。

穆禅含笑看着我走远。

我送饭给穆禅的时候,他招招手,让我过去,我有些忐忑,想起小秋的话,“这人长得挺斯文,想来不会是骗子。”我鼓起勇气,走了过去。

“来,手要这样放。”他将我转过身,让我背对着他,手覆在我的手背上,我触电般地移开,半晌,他没动静,我以为他生气了,偷偷去瞧他,转头,见着他直直地盯着我,他的鼻息喷在我的脸上,暖暖的,像火烧般灼人。

是夜,我翻来覆去,终是迷迷糊糊睡着了,奈何即便睡着也没睡得好觉,做了一夜梦,全是关于他。

梦里,一忽儿月光亘古,穆禅煮酒醉笑,狼烟烽火战喧嚣,我却是那折戟,陪他醉卧沙场,陪他仰天长啸;一忽儿他是此间少年,眉目淡淡,阳光雨下雪痕飘,我又成了一支长箫,随他倦看世事,远离尘嚣;一忽儿,他又成了那梵音香雾,经殿诵经,转动山水修来世,我却是那佛前木缘,只能触他一世指尖,助他飞升成仙。

我始终有爱难言,始终在与他错过,醒来时,我一头冷汗,穆禅笑眯眯地在窗外唤我起床,说要教我歌舞,我看着他立于窗外桃树边的侧影,暗暗抚了抚头上的汗,吐了口气,这可真是个无奈又苦涩的春梦啊,好在穆禅不知道,不然要羞死,我拉了下舌头。

(二)韶华易逝,光阴错江湖

韶华易逝,光阴错,十月平湖,飞霜漫天,寸寸青丝华年落。

同穆禅在一起的时候真快,转瞬间就大半年有余了,穆禅是个好夫子,我自觉颇有些大家闺秀的范儿了,今日,春色甚好,穆禅邀我去洞庭湖游船。

湖上有双飞的春燕来回滑翔,夹岸的桃花好似蘸着湖水盛开娇羞的容颜。我坐在小舟上,手拂过水波,岸边的柳荫自动给穆禅让出道来,穆禅回头看着我调皮地唱歌,对我笑着。

我掬起一捧水,在桥边缓缓唱起歌来,岸边的游人都被我吸引,纷纷朝我看过来,一曲毕,游人久久不愿离去,我有些小窃喜地问穆禅,我现下是不是已经可以当个合格的皇后了。

穆禅原先晴空一片的脸色,听到我的问话之后,立时寂寥万分,久久不言语。他停了划船的动作,小舟停在水中央,波光反射星星点点的光芒,我看不清穆禅的神色。

“西黛,我后悔了。”

“啊?”

我正想问他后悔什么,两个人踩着水波,凌空踏步而来,我来不及反应,他们便立在了我们这艘小船上。

“禅,为何还不行动,时候是否太久了?”一名大胡子咄咄道,连我都能感受到他的逼迫感。

“急什么。”穆禅盘膝坐在桥头,闲闲地擦拭随身佩戴的剑。

“陛下在催了。”大胡子说完便脚尖一点,又再度踏着波消失了,“禅,陛下说,记得你的责任。”

二人消失后,穆禅在船头坐了半天,他的长发被海风吹起,飘出弯弯的弧度,缠绕着我的心扉,我忐忑地走过去,不知该说些什么。

“禅,是说我吗?”我捏着衣角想了想道,“若是指我,那禅快些完成任务吧,西黛愿为国泰民安嫁给周王。”我想了想,原本想说“西黛愿为禅完成任务的”,还是改了。

穆禅转过头来,他的眼睛狭长,眼眸幽黑,像一口老井,能将人深深地吸进去,然后心甘情愿地被溺死。

他一把抱住了我,我隐隐觉得穆禅有些不对劲,又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便这么任他抱着。

回去后,下起了小雨,穆禅让我收拾包裹,我想,我终于要同穆禅分别了吗?

我精神有些不集中,收拾一会儿便发起了呆,外面气息清新,空中有细碎的花瓣自由自在地飞着,这一切轻得像是我的一个梦,梦醒了,我就又在河边浣纱了。奈何这不是在梦中,我坐在阁楼边,拿着包裹,看着眼前细细绵绵的小雨,它们像丝一样细,一如那剪不断理还乱的愁绪。

穆禅驾了一辆马车,我背着包裹站在破旧的木房前看着,我自小在这里长大,这便要走了呢,而后,我钻进马车,马车踢踢踏踏,我同穆禅一路相顾无言。

一路舟车劳顿,颠倒黑白,穆禅掀开轿帘的那一刻,真真恍若隔世。

眼前的景,我此生从未见过。高轩临碧渚,飞檐迥架空。余花攒镂槛,残柳散雕栊。岸菊初含蕊,园梨始带红。我想,书本诚不欺我,如此盛世之景还真是担得起书中的描写。

“穆禅。”我轻轻唤了他一声,穆禅无声地看着我,身边一名侍卫一把刀架在了我的面前,“大胆,如何能直称太子名讳。”

太子?这是什么?穆禅又何时成了太子?

穆禅挥袖将侍卫连着刀弹出很远,“大胆,本宫的客人,尔等客气些。”

我有些愣愣地看着穆禅,这样子的他,我没见过。

穆禅看着我,对我笑笑,又恢复了那个往日温润如玉的穆禅,他伸手抚摸我额边的花瓣,“西黛,别怕。”

穆禅将我安排到了皇宫一处空置的宫殿里,拨了些丫鬟给我使唤,我同小丫鬟打听才知晓,这里是大楚的皇宫,大楚在大周隔壁,两国不仅毗邻,还是政敌。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却又想不出哪里不对劲,我想,穆禅不会骗我,我要信他。

如果他骗我,如果他骗我如何是好,如果他骗我,那就给他骗吧,我想。

我劳碌惯了,闲不住,时常趁着空隙偷偷溜出去玩,一日,我去御花园扑蝴蝶,蝴蝶挥舞着翅膀,一会就没了踪影,身后的小丫鬟们也跟丢,一个不剩,皇宫的建筑鳞次栉比,但在我眼里,都长得一个样,我到处胡乱找,在一个同我宫殿很像的宫殿前听到了穆禅的声音。

想来这是穆禅的寝宫,巡视的侍卫不知去了何处,倒正好得了我的便。

“那女子不得留,一定要送去周国。”一个威严的声音。

“父皇,卜算之说,诚不可信。”穆禅铿锵有力地说,如是,那个威严的声音,怕就是楚王了吧。

楚王,是在同穆禅说我吗?

“卜算之说,可是我楚国一贯的习俗,你这是要废了民风不成?”楚王强压着怒气,“再说,这女子是祸水,娶之可覆国一说,还是你老师卜算出的,你先前自告奋勇去周国当内应,还信誓旦旦说要亲手送了这女子去周国的,太子,你可还记得!”说到最后一句,楚王的声音已然是怒气外露。

“父皇,如果儿臣定要留她呢。”

“那你的太子也别做了,我也就当没你这个儿子。”

里面传来“哐当”一声脆响,惊得我打了个寒战,有脚步声响起,想来是侍卫,我赶紧提起裙裾跑开。

回寝殿的路上,一直贴身伺候我的小宫女找到了我,她吓得拍拍胸脯,长呼一口气,“小姐,你在这里啊,吓死奴家了。”

我点点头,思绪有些乱,原来,我不是那娶之可保国泰民安的命定皇后,而是那祸国殃民的祸水,怪不得穆禅第一次见我说我与他所想的媚倒众生有些出入,他教习我那些礼仪歌舞,是想让我变成祸水吗?那他,又为何不肯放我去了呢?我可是他半年的心血啊。

“小姐,你可是在想太子?”小丫鬟有些饶舌,平时喜欢同我讲宫内的八卦,“我觉得啊,太子真是很喜欢小姐,这么多年,太子都没亲近过什么女子,小姐啊,你是头一个,而且我看太子看小姐的眼神,真真羡煞人……”

我无声地听着,小丫鬟讲累了,我佯装无意地问她,可知这宫内杂物如何处理。

小丫鬟不疑有他地同我讲起来。

穆禅,想你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即便我不是,我也已被认为是那亡天下的不祥之人,我定是不能够害你背弃这大好山河的,此番,走,或许是我唯一的出路了。

远处灯火星星点点,宫女打着灯笼成群结队地走过我的身边,我想起穆禅每晚忙碌完公事,无论再晚都会来我寝殿中找我,今儿,他怕是寻不到我了吧。

穆禅,从今往后,你要保重。

午夜时分,月高风冷,我瑟瑟地缩在杂物箱里,耳边只有车轮碾过青石道的声音。突然,一阵悠扬的箫声传入耳际,我下意识地推开杂物箱的盖子,远远地瞧着倚在摘月楼栏边的那个男子,明月调皮地挂在他的肩头,长发被风吹起,我可以想象那清幽的箫声自他唇边飞出的姿态,而后,随着风飘入我耳畔。

别了,穆禅。

我默默地说,一滴泪落下,湿了脸颊。

(三)雨送黄昏,林花太匆匆

出了皇宫,我乘着帆船一路南下,江边的青枫一字排开,让我恍惚自己还在原地,没有走远。

临近楚国城池的边缘,古木开始变得稀稀疏疏。我正对着这些百年古木发呆的间隙,一众水兵拦住了我的帆船,开船的老汉抖着身子被拖上了岸,我也稀里糊涂地被押了上去。

“大人,小的是做生意的,不是那奸细啊。”六十好几的老汉鞠着手,跪在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我瞧着甚是可怜。

“你们这是作何,我们好好的,为何要捉了我们。”我鼓起勇气上前。

为首的官兵有些无礼地盯着我瞧了瞧,“你们从楚国来,又不经官道,偷偷摸摸入我大周国境,不是那奸细是何,我大周之前查出不少楚国的奸细,你如何证明你们不是?”

我确实找不出证明的方法。

我同开船的老伯一起被押到了监狱,狱长打算对老伯用刑逼供。

老伯原先不想乘船去周国,是我求他,因为我不想走官道,我怕被穆禅找到,所以才走的水道,我想,终归是我连累了老伯,而他年纪大了,经不了折磨,想到这儿,我便对狱长说,老伯什么都不知道,如果想立功,就让我面见圣上,我有内幕。

监狱长看了我许久,而后,踱步至我面前,挑起我的下巴,“倒是美貌,你若是那奸细,我可立功,你若不是那奸细,我倒也算是献美一名,也罢,对我没什么害处。”我对着监狱长笑出满园春花,笑皱一池秋水。

世事漫漫,多情无奈随水逝,回首蓦然,算来一梦浮生,荣华已没。

古时道祸国佳人都是媚倒众生,妖娆万分,想来,凡是都有个例外,我便是那祸水,却不狐媚祸国,我自认还是个端庄单纯的女子,做的唯一出格的事,便是将信将疑自己不祥的身份任性了一把,替我心上人做了些微有益他的努力。

隐砂是这楚国的王,楚人传闻他能挥剑斩天地,笑荡风云变,我第一次见到那个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挡百万师的男子的时候,他正骑着一匹战马,举箭射向一头梅花鹿,我挣脱开官兵的束缚,不假思索地提起裙角,挡在鹿前。

千年前谁马革裹尸,千年后谁红袖善舞,一眼望透,故事重又开头,谁手执蒹葭,谁于漫漫岁月中复回首。

他骑在马上,目光如炬地看着我,半晌,放下那把巨大的弓,纵身跃下马背,走到我面前,“姑娘,你不怕本王一箭射穿你吗?”

我倔强地昂着头,“不怕”。

他豪迈地笑开,不顾我的惊呼,拦腰抱起我,战马上的马鞍咯得我生疼,耳旁的风像刀一般,刮过我的耳畔,他看着我惊慌失措的样子,将我揽在怀里,甚是开怀。

我渐渐不再惊慌,马背上那人有着乌黑浓密的眉,有着星般的眼,他,就是穆禅想让我嫁的夫君吗,我静静地想,想他醉卧美人膝,醒掌生死权的样子,他有穆禅没有的霸气,也有穆禅有的柔情。

我要是先遇到他的话,许会爱慕他的吧。如果,奈何,凡事本没有如果。

后来,我就做了隐砂的妃子,隐砂待我极好,他瞧我喜欢对月发呆,就举尽天下之力,替我造了那九重宝塔供我赏月。每夜,隐砂抱着我坐在九重宝塔之上,眼前的山月无声,不知伊人心底事,徒任水风,空落眼前花雨,风吹过耳畔,我喜欢呆呆地坐在宝塔边,对月举手,粗粗看,就像是将那轮圆月握在手心里般。

每逢这时,隐砂都一言不发地陪着我。

世人都道隐砂昏庸无道,不然,又如何有这乱世天下。我却觉得,隐砂真是个好王,奈何,天命不可违,天下大势,一人之力决定不了。

我与他时时在一起,天下人眼里,我们自是如胶似漆,而大周这天下,却一日日江河日下。

有时,隐砂对着大好河山发呆,见着我,便轻轻拥着我,他说,西黛,这天下之主,能者居之,美人,强者得之,我多希望一直做强者,但如若我做不了,我也希望真正的强者能护你左右。他说这话时,有种强者的无奈,有种大漠孤烟落日的苍凉,我不知如何安慰他,只得告诉他,西黛会一直陪他。

西黛说这话之时是真心,还是假意呢,西黛真的不知道,西黛,糊涂了。

三年后,我被隐砂立为皇后,我随隐砂站在高宫之巅,享万民叩拜,远处江山如画,残阳似血,狼烟烽火四起,滔滔江水尽东流。许是山河太美,如梦似幻,太不真实,以致我内心某种情绪一闪而过,抓不住,我微微皱了眉,情绪有些低落。

隐砂握着我的手,将我揽入怀中,我无声地靠着他,他的下巴轻轻抵着我,他的温度很暖,我孤单了那么多年,穆禅陪我数月,而他,给我的温暖却成了最多的那个。多少个午夜梦回,穆禅自梦中同我告别,我眼角有泪滑下,有人替我轻轻擦去,我睁开眼,瞧见身侧的他熟睡的容颜。

是他给我擦去的眼泪吗,还是,这一切,包括梦里的穆禅,都只是错觉,我一觉醒来,仍还在溪边浣纱?

我疑惑了许多年,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也过了好多年,这梦里爱流泪的毛病倒是好了不少,穆禅也渐渐不再出现了,最后,我都记不太清穆禅与我的那些过往,我有时甚至恍惚,我是否真的遇见过他,还是,那段经历真的只是我年少荒唐时的南柯一梦。

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海枯石烂沧海桑田也只是几场歌舞,几盏酒的距离。

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

仓鼎盛世的倾覆不过吟一首诗的时刻,更别说原先便已摇摇欲坠的大周王朝,山里的雨要来了,东风,先吹了满楼,吹得大周愈加风雨飘摇。

那天,狼烟烽火四起,我身处深宫,都能闻到死亡的味道。隐砂挽着我的手,随我站在城墙上,他深深地看着我,对我说,“西黛,你跟着我,一直不高兴,现在,你想的那个人要来了,自此以后,要多笑笑。”

我惊恐地睁大一双眼,原来,原来他都知道,他既然知道,为何还对我这般好?

“傻瓜,我是王,自己皇后的来历,当然知道。”他刮了刮我的鼻子,朝我疲惫地眨了眨眼,而后,苦涩地笑开。

这一笑,大风起兮云飞扬,九州俱震荡。

“原先我不信楚国的那些占卜之术,本王年少登基,独自一人守住这天下,自是不屑楚人的那些个理论,本王向来信奉人定胜天,可是,后来,本王是真的爱你。西黛,好好活着,即便楚人不容你,你也要好好活着。”

他拉着我的手,打开这城门,城门外,穆禅一身白色铠甲,高高地坐于战马上,拿着一柄长枪,像是下凡的天神。

天边的光有些刺眼,我微微眯了眼睛,穆禅,穆禅,我是西黛,你可还记得,你也许不记得了罢,也罢,你不记得了,也罢。

“西黛。”马上的那人轻轻地唤我,“西黛,你还好吗?穆禅来了。”

眼泪顺着脸庞一路滑下,穆禅,你还记得我。

“别伤她,我,饶你一命。”穆禅指着我,对隐砂说。

隐砂愣了一瞬,哈哈大笑起来,九天肃杀,高墙战马,隐砂的笑声飞沙走石般于疆场上回荡。

“好,想要我的皇后,必须同我单挑。”隐砂住了笑,天地一时寂静无声。

我一身白衣,脸覆薄纱,立于隐砂身侧,风吹起裙角,我咬唇瞧着隐砂同穆禅二人摆开阵势,对战沙场。

“陛下,不可,这楚王百步穿杨,力可拔山,陛下敌不过他,切勿中计啊。”穆禅身边的一名将士起身请命,穆禅一挥手,示意将士下去,将士愤愤地退了下去。

高手对峙,剑气如虹,拈花摘叶,十步杀人,百步分剑,眼前无风,沙尘自起,突然,人群中一箭射了过来,直直朝隐砂射了过去,一切,戛然而止。

那一瞬间,我脑海里闪过的,不是洞庭楼前的初见,而是隐砂抱着我坐在九层高塔之上耳边吹过的亘古的风向。我痴痴地想,这些风是哪里吹来的呢,不知可有留下过哪些不知名的思念,不知我那一刻若有似无的悲浅情愫,会否随着风,吹到若干年后的某个时空,吹乱某个人的思绪。

那个陪我寂寞的人,我忘不掉。

朝代更迭,自古不曾休,成王败寇尽付水东流,情之一字,再难说回首。

我一下挡在隐砂面前,一箭穿心。

耳边的一切都寂静了,我看见穆禅急急地下马,我看见隐砂血红的眼,天上的一抹残月渗着血般的红,老人常说,人死的时候,天上的月亮,是会变红的,老人,还真是不骗我呢,可是,没有老人告诉我,这一辈子,到底要如何,才能不辜负两个人,到底要如何,才能紧紧地抓牢对的那人的手,然后,再也不放开。

这辈子,我怕是没有机会了吧。

下辈子,如果有下辈子,你们都不要遇到我了,好吗?

我躺在隐砂怀里,隐砂的怀抱很温暖,我好舍不得,可是,我就要走了呢。穆禅抓着我的手,跪在我的面前,我认真地看着他,他长出了胡须,变得刚毅了不少,再也不是初见的那个少年了,可是,我知道,可是,他一直是我记忆里的那个穆禅。

“穆禅,”嘴里一口血喷出,我毫不在意地对穆禅笑,“穆禅,你看,我果然是祸水呢,我做了周国的皇后,周国便败了,而你,是做大事的,你去成就你的天下,以后,别念着我了吧。”

身下的砖那么冷,而我的身,渐渐被这冷浸透,这砖,走过多少人,经历过多少繁华后的衰败,又看过多少悲欢离合。天边有狼烟起,炫目得像隐砂放给我看的烟花,而这烟花下,又发生过多少事,最后,都变成了浮尘一梦,消散在这风雨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