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睡了,是什么要紧事吗?不如明日再带她去见公爹?”
隔着一道门,慕容程氏说话时紧张的神情,言语的颤音都被掩饰了不少。
门外云伯也高声回应:“倒也没什么要紧事。老主人只是许久不见外孙女,想叨念几句。那就请蓝姑娘明日早起。”
“知道了。”
“夫人早歇,老奴就不打扰了。”
云伯退出院子后,空气中凌冽的杀气也渐渐消散。
杜鹃夜啼,蹄声凄切,却叫人心中卸下一口气。
不多时,慕容荭邻提着药箱推门进来,神色半是厌嫌,半是妥协,尤其见自己母亲握着蓝雅的手,态度亲和,那妥协之意便多了几分。她坐到蓝雅床边,从药箱中掏出一只小药瓶,和几根银针,分别扎在蓝雅几处大穴上。
蓝雅静默地看着她,任由她施为。屋里一时陷入尴尬的静默。
慕容荭邻扎针的手越来越颤,脸上泛起血色,想来是心中有愧,先前在薜荔阁说的那些话,就像咣当几巴掌甩在她脸上,眼下被蓝雅这样看着,难免发毛。
真是直肠子,什么情绪都放在脸上,轻易地就被别人看了个通透。
蓝雅想笑,闭上眼睛,感受着身上的力道一点一点恢复。
“听说下午恒儿的人寻到了孙临泉的踪迹?”
慕容程氏开口询问。她关心这件事,主要是担心明日蓝雅如何应对老慕容的盘问。她不愿这丫头死在自家手里,可丫头自己非要胡闹,做长辈的如何能不为她多操一些心?
“近日城中盘查严密,孙临泉狗急跳墙,命人火烧东南两座城门做掩护,自己从西城门突围逃走。恒弟亲自府兵追去,至多明早便能有个结果。”
慕容荭邻细细说来,如同家常话一般自然轻松。
程氏稍微松了口气,倘若慕容恒真的抓到孙临泉,那么蓝雅留在府中也就多了一份可能。
可惜,那丫头是个不知好歹,偏偏问:“你从哪儿得来的消息?”
“宫商羽下午走……”慕容荭邻忽然止住话头,脸上更加泛红,骂道:“与你何干?”
她这一骂,小女儿的情态便显露无疑。蓝雅笑了笑,又问慕容程氏:“舅母,从您这儿出府,怎么走最近?”
“你还是不死心?”
“怎么?母亲难道您没……”慕容荭邻话没说完,就被人钳住左手,脖子上挨了一记手刀。
蓝雅起身活动活动了筋骨,关节拧得咯咯暴响。
慕容程氏看到这一幕,顿时后悔,还没等她喊出来,蓝雅已经捂住了她的嘴。
“对不起舅母,有些事没解决清楚之前,这个家我不能认。望您谅解。”
蓝雅说得坦诚。
慕容程氏叹了口气,温柔的扳开她的手,低声道:“我不知道你在固执些什么。只是当年你舅父临走前说与你母亲有愧,叫我留意照顾你们姐妹,好歹给舅母一个机会。”
“您放我出府,就是对我最大的照顾。蓝雅毕生感激您。”
“那个孙临泉对你来说真那么重要?”
程氏难以置信地问。
“平白被人打了一闷棍,没有打落牙齿活血吞的道理。何况他一步步顺水推舟把我推回慕容府的意图是什么尚不明确,我总得去找他讨个说法。”
蓝雅自认为这个理由足够搪塞,奈何慕容程氏一眼便看出了端倪。
“你话没说完。若是为了讨说法,你恒哥哥已经找他去了,何必要你再去裹乱。届时若起争斗,恒哥哥是先护你,还是先杀你?”
蓝雅被她这一问唬住。
的确,她与孙临泉之间是有些纠葛,但若时候慕容恒与孙临泉互撕,她是该帮慕容恒,还是该帮孙临泉?
蓝雅忽然没了主意。
现在一切都被搅成了乱麻。
起初她被韩娘的失踪引入慕容府,谁料韩娘不仅无碍,反而调转枪头,帮慕容恒一起针对她。而后,她被身世之谜所困受尽误解,现在误会解除,府里还有个明白舅母对她照顾有加。与此同时,还有孙临泉在境沅坊书院对她说过的那些话,一时间,仿佛所有的敌人都变成了朋友,世界突然对她温柔起来。
蓝雅抱着自己一身贱骨头,十分地不适应。
太古怪!太不合理!
这一切背后不只一只手在操控局面,她何时该落水,何时该被人救,何时被误会,何时被信任,仿佛被人掐着时间全部算计好了。
孙临泉。
蓝雅脑海里忽然浮现出这个名字,背后一阵恶寒。
为什么这么巧?她刚刚解了毒,那人就引走了慕容恒以及府中城中大部分府兵,正好让她出逃。
老家主在华坤门前恨不得杀了她,可早上在流暇坊中却祖孙情义大爆发,以至于伤心晕厥。
这其中缺了一环,在她满府流窜逃亡的空当中,必有人做了什么,或者说了什么令老慕容心软。
细细思索下来,她感到身边仿佛有两股力量在暗中博弈,一方要断她生路,一方要保她无虞。
孙临泉是哪方,她不知道。
因为所有发生的事情,缺乏一个最终的答案。那就是――她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值得这些人不惜代价地争夺追逐。
想到了这一点时,蓝雅被雷电击中般,浑身寒毛直立。
血魄。
一直以来她最不在乎,随手扔进韩家灶孔的“烧火棍”,恰恰是他们所有人都在乎的宝贝。
孙临泉在境沅坊时便知道了她的身世,但他不敢肯定,只得借慕容府的手来试探她。
华坤门前,“血魄”斩断了老慕容的铸寨刀,他必然等到消息,借老慕容的态度,试验血魄的真假。
而今晚她出府与否,便是在试探她与慕容府之间的仇怨是真是假。
蓝雅忽然觉得悲凉。
“舅母,恒哥哥对付不了他。我若不去,只怕恒哥哥回不来。”
贼不走空。孙临泉精明至此,怎会白来铜川一趟。他不会坐视“血魄”与执剑者同归慕容府。
若今晚自己不能出府,他就会用慕容恒的性命来换“血魄”。毕竟,慕容家只有这一条受过宗族认可的嫡系血脉。
程氏拗不过,便将府中大致方向,布局与她交代了一遍,说完还不忘嘱咐道:“你要明白,你这一走,你外祖父和恒哥哥就会将你视为慕容家的叛徒,日后再没机会回头了。”
“我知道。”
“不去,真的不行吗?”
程氏又问,可蓝雅一再坚持。
临别时程氏有些不忍,将那血玉镯子塞到蓝雅手中。
“舅母人微言轻,帮不了你什么。你拿着这枚镯子,若将来走投无路,就去桑丘找洛掌门的义女苏沫。她或许能帮你。”
蓝雅低头接下,只觉此生无以为报。
“你和非雪姐姐真像。当年蓝姐夫闯到慕容家来求娶你娘时,公爹险些杀了他。非雪姐姐也是这样,不顾一切地冲到府门前……不过他们那时是白天。”
白天。光明正大地相爱,坦坦荡荡地携手。
蓝雅被着话刺了一下,仿佛明白慕容程氏在说什么,可转眼那点心念便沉入暗夜,湮没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