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米粥了!领米粥了!北门有官兵发米粥!”马车驾到慷县的城西大门,一阵招呼声吸引了李洛的注意。
只见几个瘦成皮包骨头的、衣衫褴褛的男子跌跌撞撞地朝着这里跑来,猛得一把拽起地上裹着草席睡觉的、几个灰头土脸的男人,拉着就往城北的方向跑。几个饿得面黄肌瘦的老人孩子也闻声而起,拍拍身上的尘土就跟着人群出发了。
“下车看看。”李洛掀开车帘观察了一会儿,便整理衣冠准备下车。她还悄悄嘱咐了另外的三人,要像刚才在车上约定好的那样,称她为姑娘。只有装成少爷小姐、丫鬟小厮,他们一行人才不会显得可疑。
(一)
一车人悠悠下了,不紧不慢地跟在露宿的流民们后面,四处打量着这座古城。这儿不像金陵那样秀美温婉,惹数代王朝定都,也不像平安那样宁静古朴,更不似益州那般热闹华美,这儿有它独有的苍劲辽阔。
宽广的大街上原本都该是纷繁的商铺,现在却是遍地卷着铺盖、躺在路边的老弱病残。几个小孩子摇着拨浪鼓给来往的行人“唱曲”,形色匆匆的人们通常都是不耐烦地走远,但又扛不住心疼,只能扔下一个铜板快步离开。
然而在这纷乱荒凉的当下,就算是给碎银,估计也买不来什么正经吃食。
铜钱落地的声音清脆地传入李洛的耳朵,随后她注意到,不少饥瘦的成年人也朝着铜板飞扑过去。
接着是一阵哄抢的声音,然后是一阵不怀好意的、打量的目光。周围的人像是一群看见腐肉的饿狼,朝着他们刚刚落座的小摊前来。
黄律结账的时候,不经意间将佩剑磕在了桌上,他们一行人才暂时安全。
“掌柜的,问个事儿。”黄律偷偷塞了颗碎银,凑近那小摊的老板,“咱们从陇西来经商的,怎么这儿还没恢复好啊?不是说朝廷拨了很多钱粮吗?”
“嚯,你这是没找对地方啊。那您是进货还是招工啊?”老板一边将碎银子揽进自己袖口,一边暗暗指着大街上,感叹道,“您要是早几年来啊那确实热闹得很,可现在您看看,哪儿还有半点烟火气的样子?我也是勉强糊糊口。您要做生意,这儿估计找不到咯。”
“那招工呢?找几个当地的,有吗?”黄律放低姿态,真就是一副着急的样子,可还没等他戏演全套,掌柜的就摆摆手,指着北面:“街上的不中用,去北城看看吧。”
“哎,有您指点我就放心了。”黄律笑着向掌柜作揖,又恭敬地请出座位上的人,“那咱,去看看吧?”
李洛看向纳南琨,纳南琨又看向黄律点了点头,一行人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向城北走去。
“小姐您看,这儿真奇怪,树都光秃秃的。”周姞压低声音嘀咕着,李洛朝着两旁的树木望去,心中更是凉了一截。
她们走得越深,看见越来越多的孩子似乎在深巷中啃食树皮、树叶,周姞的嘀咕声越发小了,只剩下了凝固的沉默和微微的啜泣。
黄律拍了拍她的肩膀。
(二)
“下一个!”
“吵什么吵!滚开!”
“没吃饱?滚开吧你!”
“干什么呢你们!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就欺负你们!怎么了!”
一阵推攘争吵声在北门传开,激烈的战况吸引了四人的目光。他们走上前,拉来一位手里端着薄粥的老头,打听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是一个十岁出头的少年带着自己年幼的妹妹领粥喝,可是那凶神恶煞的小官却只给了他一碗稀粥。他气不过,上来就要理论,却被小官们层层围住,辱骂、殴打。周围站着的、蹲着的都是一样苦命的老百姓,他们老早就受够了那帮人嚣张欺侮,便纷纷站出来。一场纷争就这么开始了。
老人越说越心酸,要不是自己年纪大了、上去只能受欺负,他是断断不会这么走开的。“那帮孙子早就在这作威作福了。你瞧瞧,煮的粥都这么稀,还夹着陈年米粮!哪里吃的饱?!只可惜没人给咱们做主啊。”
李洛静默地看着这一切,脑海里不停想着要怎么样才能帮助他们呢?
断然暴露身份、行侠仗义,只会给自己带来更多麻烦。此计不行。
眼下筹到粮食让大家填饱肚子才是正经事。粮食!这些粮吏是谁管的?粮又是谁管的?存在哪里?数目多少?若是有余粮,岂不是能解燃眉之急?
继而她又想到,当初是宣王李霙的外祖父--苏老爷捐了钱和粮,数目都是由户部亲自收点的,朝廷为显皇恩,还让李霙亲自送粮、督粮。听闻慷县有了这批粮食,还缓过一阵子,后来北邙扰边,才复归饥贫。
“除了苏老爷和其他富商,朝廷也在三年内向慷县发过五次粮。去年就送过两次,最后的一次是今年春,正是长安失守、粮食短缺之际,宸王殿下谏言的。只是送往慷县、元广县、汉南县的粮食不知所踪,只余下两成。”黄律及时补充道。
恰到好处的消息真是贴心,李洛听完后,紧绷的小脸上终于多了些笑容,可随即又严肃起来:“听闻那一阵,长安消息断连,似乎有细作?那官粮丢失会不会也和此事有关?二哥是否查到了结果?”
“这,殿下还未告知,属下会尽快查清。”黄律也犯了难,虽然一直与李霩传递消息,可他确实没怎么听过这件事的结果。只听说红尘一直两地奔波暗中调查、秦澜紫跟在殿下身边累到跑断腿,只有裴麒仍旧是没什么消息。也许有了援军,长安会很快收复。
“运粮不会只余下一成的,耗损一成倒差不多。此事定有奸人作梗。”纳南琨沉思片刻后说道,“且慷县、广元和汉南,两两之间相距很近,脚程快的话一日一夜便可赶到,因此三地同时丢粮,说不定某方势力早已盘踞此处。”
“你如何知道?”周姞一脸天真地问。
“早年开酒楼的嘛,天南海北跑货就熟悉了。”纳南琨不好意思地答。
黄律脱口而出:“不会是益州。此前我一直在益州,不会出差错。”
纳南琨也接着自言自语:“不太可能是云山。运粮会有一大队车马,走最近的路还会遇上驻军,再加上云山的土地裸露无林,更容易被发现。”
“那只剩下北邙了,半路截粮他们干的出来。”李洛忽而又想起那老头说的“夹着陈粮”,顿时心生一计:既有陈粮,必有新粮,那不如就夜探粮仓!
她扫过一眼,粥摊处的纷争已经平息,那个少年被揍得鼻青脸肿,妹妹在一边哭泣。百姓们被长枪大刀震慑,也不敢再上前,一切又恢复了往日的压抑。
“黄大人,有一事今晚必要做成。”她叫纳南琨偷偷救下那两个孩子,转头吩咐黄律晚上的行动计划。“看看慷县粮仓什么情况,再叫二哥运一次粮过来。我和周姞在摊子对面的客栈等你。注意安全。”
(三)
“这出了北门好远了,两边的树都不秃皮了,我们却连粥都没喝上。那咱还要走到啥时候啊,大哥?”跑累了的几个男人开始抱怨了,随即引来一阵应和。
“兄弟们,哥们儿跟你几个透个底,你别看这城北发米粥,其实不够吃的。你们再往东三里路有一片小竹林,那儿有肉包子!”在西门外呼喊的那几个衣裳破烂的男人,在一声声“大哥”中笑得狂傲,将迷迷糊糊走出北门的十几个男人骗得团团转。
“诶不对啊大哥,咱们从北门出来少说也有一里路了,要是东边有林子,能瞧不见吗!”一个头发蓬乱的面孔发问了。
“说的是,大哥,你到底葫芦里买的什么药?”裤脚上挽的男人来帮腔了。
“不对啊,我就是城北的,没记得有林子啊!你诓我们是不是!”“那咱们跑来跑去图个啥!说!你是谁派来的!”“是啊!说!”
大哥看着这一张张疑惑又愤怒的面孔,笑得更猖狂了。他朗声点了点人数,随后拍拍手,清清嗓子说道:“十八个,还不错。回头进去了,人家问你谁介绍来的,记着我叫,高启。高启,记着了吗?还有啊,进去了也别想着出来,乖乖的啊。那就请吧。”
他手一挥,几个身强力壮、异域衣着的人便飞身下树、洒上金粉将这十八人迷晕了。一个贼眉鼠眼、矮小精悍的男人将他们套上黑布,三两下就装上车子运走了,嘴里还有说有笑地朝着高启努努嘴:“我还没介绍我叫高扈呢!哥你下次让着我点儿!”
“你小子嘿!到了地儿多给咱说好话!”高启吹了口哨子,马儿便拉着数十人跑远了。
他们再一次醒来,是在五日后的一处陌生、熏臭的地方。燃烧的烛火、炉火将这里照亮得如同白昼一般。几张中原面孔走来走去,看见“新来”的人也无动于衷,继续麻木地打铁。在场的所有人,手上脚上都被戴着镣铐,衣衫不整、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清爽干净。
“就这儿吧,别多看,别多问,也别多说,该上工上工,该吃吃该睡睡,认命吧啊。没有人逃得出这里。”来了一个衣裳干净点的中年男人,端着工头的架子,说了两句便走远了,只留下破口大骂、接着被关门暴揍的十八人。
在长安几十里外绵延不绝的山脉间,源源不断的人被套着黑布送进来、裹着白布运出去。当山洞下的铁门被缓缓关上的时候,他们艰苦、劳累、看不见光的生活便开始了。
那些被鞭醒、被抽打、被奴役、忍着肮脏与饥饿日复一日上工打兵器的日子,是他们哪怕在长安收复、北邙败走后的岁月里,想起来也会痛哭流涕、夜半惊醒的噩梦。
(四)
在这寂静的长夜里,李洛点上烛火,静静地看着光焰的跳动。此刻她正歇在客栈厢房里,透过那扇最高的窗户看着城外某处着火的宅院。
黄律和纳南琨果然顺藤摸瓜找到了粮仓所在。他们使了一计声东击西,点了县令的宅子,随后又联合领粥的百姓们,装扮成北邙逃兵的样子抢空了粮食、连夜运出了城。
大火冲天,将黑夜烧掉了一个小口子。楼下惊慌奔走的声音逐渐响起。
让大火再烧得旺些吧。李洛心里想着,抬头望了望天上的满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