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宣讲着几个月前的事情,声音停顿下来,可能是心情不太好吧。
茅草屋内众人安静下来,门外的狂风还没停息,狂风嘶叫着,一股股沙子从门缝里透进来,像是厉鬼将要伸进来的利爪。狂风怒号,屋里显得更加空寂了。
刘三终于还是忍不住了,讷讷问道:“宣哥儿,那后来呢,你死了吗?”
众人楞了一下,终于忍不住爆发出一阵大笑。
刘宣揉着眼睛也忍不住笑骂道:“死了,这不变成妖怪过来吃人肉了嘛!”
刘三拍了自己大腿一下,知道自己问了蠢事,忙着赔罪。
短暂嘈杂了一会儿,青衣书生问道:“那你后来怎么活下来的?怎么跑到这西北边陲来了?”
刘宣又沉默了一会儿,慢慢说道:“其实我还没冲过去就被那头蠢驴给扔在地上了,头扎在土里晕了过去。”
我被救了,逃难的人群中冲出了几个人把我给背走了。救走我的人中领头的是个山东汉子,江湖匪号混江龙,本名是孔宣。对的就是我的名字刘宣的那个宣,其实我觉得他的外号应该改成孔雀冥王,这样和名字更符合一些。
等我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这群汉子正在一个被疏散而暂无人烟的村子里准备烧水做饭,孔宣等不及了,拿起一个破瓢从木桶里舀水喝。
我一个机灵,翻身而起,不顾身上的疼痛,一脚把孔宣踢倒在地。破瓢彻底成了碎片,那水也泼在地上了。
只是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几个人给踹倒了,接着孔宣膝盖压在我胸口,恶狠狠地抽了我两个耳光:“找死呢,不是爷爷救了你,早被夷鬼们给炖成汤了。”
我胸口被压得生疼,只顾张口说不出话来。
孔宣在我肚子上狠狠踩了一脚,起身来,吩咐几个弟兄要把我拖到一边砍头。“真是白眼狼,挨千刀的。”孔宣一边骂骂咧咧转身要走,一边啐了一口唾沫。
“水不能喝,有毒!”胸腔终于松了一口气,我赶紧扯着嗓子大声叫喊起来。
孔宣也是一愣,冲到刚才的灶台旁,接连几脚把锅里和几个木桶里的水给踢翻了。跑到我这儿来,扯着我胳膊吼道:“怎么回事儿,说清楚点儿!”
我使劲咳嗽了几声,指着院门外,顺了口气道:“水是不是从院外那口井里打出来的?”
一个人从边上接过话茬:“那口井外边是堆了一堆粪便,可是都还好好的呢,吓破胆的庄稼人还没来得及往井里扔。”
孔宣表情有些缓和,眼睛等着我道:“原来是这样,你不会说一声啊,一脚踢过来,屁股都成八瓣了。”孔宣抱怨了两声,又对边上的一个汉子说,“重新打水去,再不做饭就饿成鬼了。”
“水里有毒,不能喝。”我赶紧重复了一遍,“那堆粪便是给夷鬼们看的,井边向南十步左右的位置是不是有个小土堆,看看那个有没有翻开。”
孔宣一把把我拽起来,拖到一堆柴禾堆上,然后他坐在了我的对面,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啊?”
“坚壁清野,毁井塞泉听过没?”我赶紧解释道,“我们把方圆五十里内的所有井口泉水全都毁了。”
“井边上的脏东西是给夷鬼们看的,不放这东西他们怎么相信水能喝呢。你看这村子里所有的粮食,地里还没成熟的庄稼是不是都没了。这附近的村子里你能找出一点儿粮食来吗?到处都干干净净了,就剩这井水周围没点儿脏东西,夷鬼们能信才怪。”
“你们直接把脏东西倒进井里不就完事了,”孔宣有些不以为然,“费劲巴拉地往井边堆一堆东西,夷鬼们喝不着井水不是一样就走了吗?”
“可是夷鬼们会继续往下一个州县去,还是去杀人放火。”我盯着孔宣的眼睛说道。
“我们把井边弄得就像是要毁井但是急着逃命没来得及的样子,村上还有口真正毁了的井。可是我们准备的是让夷鬼们一路急匆匆赶路,停下来喝点水。这样放进水里的东西才能起作用。要不然这夷鬼们都赶去河边取水了,还能有什么手段报仇呢?”
“你们往水里放的是什么?”孔宣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
“把病死的野鸡犬类等塞进陶罐子里,放点儿生水,两天就会恶臭了。等臭味散去,就剩黄绿色的臭汤子,井里倒进去的就是这东西。”我揉了揉胸口说道,“这种玩意儿在野史杂书里有记载的,非常容易引发瘟疫。”
“够狠!”孔宣拍了拍我的肩膀。
这时候一个汉子从外面赶了进来,手里拎着一个破陶罐子,“大哥,外面啥都没有,就在井边捡了一个罐子,还没破完,凑活着能用。”
“扔出去!”我和孔宣异口同声喊道,吓得那汉子一个激灵,赶紧把罐子从墙上扔了出去。
雾气又开始蒸腾上来,逐渐从天边围拢过来。
“接下来怎么办呢?”孔宣有些怏怏不快,“这大雾赶路还不走到夷鬼们的嘴里去!没水就这么忍着也不是回事儿啊。”
“这不用担心,叫几个人去村口找一口被扔了粪便的井,那水能喝,井里扔的其实是草木灰,周边的粪便是做样子用的。”我半躺下来,跟孔宣把周边的情况介绍了一下。
这帮鲁地的汉子都是心直的人,估计平时也不会想些应对措施,夷鬼来了,官兵没有挡住,就收拾家里的东西携家带口往西逃命了。
简单吃了些饭食,肚子还是有些饥饿。我让孔宣把人聚集起来,做些安排,无论是逃命还是躲藏起来,总得有些布置。
没想到聚集起来的竟然有五十多人,孔宣的威信还是真高。五十多人里除了几个婆娘外都是瘦高的汉子,院子里挤得满满当当。
还是按照县城里统一安排的布置,众人三人一组,搬些柴草到房顶上睡觉,定时轮换,分散到整个村里,防止被一网打尽。
夜枭为号,一声长啸则众人聚集,三声急叫则分散逃亡,一声短叫则暂时无事。
夜雾像潮水一般涌了过来有消退而去,这个时节的雾气非常奇怪,总是日头一出就立刻散去,一刻也不停留。
终于到了天亮,孔宣把众人聚集了起来。我也赶到他们身边,深深一揖:“多谢哥哥们的搭救,此后高山绿水后会有期!”
半天没人应声,我抬头,一堆瘦高的汉子像是看鬼似的盯着我,一脸的莫名其妙。
我扯了扯衣服,整理了一下头发,问道:“我脸上有东西吗,哥哥们怎么这么个表情?”
孔宣一脸的惊异说:“你是要去哪儿吗?”
我也一脸的懵懂说:“不是哥哥们要去哪儿吗?”
孔宣说:“可是谁告诉你我们要走的?”
我说:“你们一路西来,不继续要走吗?”
孔宣大笑:“爷爷们是山东宣威司的武牟,虽然溃败了,也不能到处乱走,怎么也得反咬一口!”
感觉我的思绪不够用了,这些各式各样衣服的汉子竟然是军中好汉。
“那你们准备做什么呢?”我问道。
“不知道,这几天正好是大雾,可能会有机会!”孔宣也是一片茫然。
“你们真的是军人吗?”我有些不太相信。
“废话,没见过世面,看我们这些身形就知道是久经训练的军汉了。”孔宣指着边上瘦高的汉子说道。
“可是……”我刚要说话。
“可是什么可是,爷爷们是没经过多少厮杀,平时训练可没有半点儿松懈,有什么叽叽歪歪的。”孔宣对我的质疑表示愤怒。
“可是你们平时集合的话就这么散乱站成一堆吗?”我还是表达了自己的疑问。
“你们集合的时候没有安排临时的暗哨吗?”
“你们集合的时候就这么扯着嗓子喊,不怕夷鬼发现吗?”
“你们行进的时候没有分成三才五行这些阵法吗?”
“你们扎营休息的时候都是这么乱哄哄随便吃喝睡觉吗?”
“你小子到底是干嘛的,是不是家中有边军?”孔宣不耐烦起来,指着我提眉瞪眼大叫。
“没有啊,我家平头百姓,哪有什么边军亲戚,平时读书多了,阴符黄石各种兵书也看了不少,都是常识吧。”我一脸平静的表情可能很像嘲讽,孔宣他们明显有些气鼓鼓的。
“那你说怎么办?”孔宣还是安静下来,问我道。
“没怎么办,富丰城城墙上已经完备了防御措施,里面正在以工代赈修建二层三层女墙,城池一时半会儿应该无恙。”我显得平静的多,心里反而没有那么担心了,“而且城外故意藏了一些粮食,水源都是慢性毒水,所以只要想办法留住夷鬼就行了。”
“县城真的没问题吗?我们一路逃亡过来可是没有发现那个城池能守住一天的。”孔宣还是有些担心。
“不知道夷鬼的战力情况,听说一路上夷鬼们杀人掠地如同砍瓜切菜,估计夷鬼面对鲁地那些大小城池都没有使出半分立起来。不过要是富丰县城那么容易被夷鬼攻破的话,那是天亡我族,活着就没意思了。”
“那倒也是,不过这县城确实防守到位,不知道是哪位神仙做的规划,简直神了!”孔宣认同了我的观点。
“那是我安排的,我写了退夷十策。”我感觉有些脸红,虽然是实话,还是感觉不好意思。
“去你的,冲牛皮不上税是不是,你认识衙门口朝那边开吗?”孔宣显然认为我在吹牛了,“有那功夫我们还不如找个地,合计一下接下来怎么做。”
我带人找了一片荆棘丛,把众人安置在里面,和孔宣做在地上在地上写写画画,渐渐几个汉子也围了过来。
“你们从鲁地宣威府一直到富丰这边,也有几百里了,说说夷鬼的情况,看看我们做哪些应对吧。”我先问着他们。
“夷鬼嘛,你不是也远远见过了,长的奇形怪状的,有点儿像人。身材矮小,跑的也不快。”孔宣说了一堆废话。
旁边兄弟补充道:“可是夷鬼还是有些不太一样的地方,脸上画着符咒,关键是他们手里的武器,简直是雷公下凡了。”
我接着问道:“夷鬼吃人吗,会说话吗?”
那兄弟道:“夷鬼其实吃饭的,就是爱杀人,人话不会说,远远听着像是鸟叫。”
我问:“力气大吗?”
他说:“不大,抬箱子还要好几个夷鬼一起抬。”
我问:“下雨天会出来放雷吗?”
他说:“没见过,好像是有点儿奇怪,从没见过雨天出来的夷鬼,每次下雨都躲在营地里不出来。”
我问:“营地?和我们的一样吗?”
他说:“什么叫一样,就是抢的我们的。”
我终于发现了问题的所在,这帮装神弄鬼的东夷们,确实和以前的猜想一样了。
“宣哥儿,你觉得咱们的弟兄几个能打得过夷鬼一个人?”我直接问孔宣。
“那帮鬼怪不可怕,手里没有那引雷棍子,我一个人能宰他们五六个;要是拿着那怪武器的话,估计咱们得五六个兄弟才能打一只夷鬼。”
“嗯嗯,和退夷十策预计的情况差不多了。”我放松了精神。
“什么退夷十策,听着挺厉害的。”一堆兄弟围上来,想要一问究竟。
“就是针对夷鬼做的计策,用得好的话,夷鬼在一年内就能解决了。”我一边想着问题一边做着计划。
“那赶紧告诉大家,我们用呗。”孔宣兴奋起来。
“进退失据的溃兵连用的条件都不具备。”我翻了翻白眼。
接下来我和孔宣做了详细的计划。
白天在荆棘丛里,按照三人一组分了小组。又把富丰城里的详细信号传递区分告诉每个人,牢记在内。饥肠辘辘,又渴又饿,一直忍到了日头西落,雾气蒸腾。
众人小心翼翼回到了村中,简单饮食后众人都停止歇息睡觉,安排各项操练措施。
其实这帮兵汉们还是不错的,虽然在宣威司中日常都是应付差事,列阵前行等确实做的有模有样。三人一组的组划、临时加入其它小组的变动和小组中伍长的定位规则很快适应,等日头初升的时候已经到的四五成的样子了。
我和孔宣忍着困乏,把剩下的各种手势口号和斥候信息回报的各种情况作了规划,时间不够,只能让这些汉子边学边用了。只是没几个识字的,口头传来传去难免错漏。
我和孔宣是在早饭后分开的,他留在了富丰城的郊外。约定好了,趁着富丰城还没有被攻下来,孔宣带着这些兄弟们,探明富丰城的防守情况,找到夷鬼的大营所在位置。如果夷鬼向其他方向进攻,那就想尽一切办法拖延下去,让夷鬼们多喝些添了毒液的井水。
我呢,带着四个山东汉子向西赶去,不是逃命,而是要追上那些难民,赶去西边的其他城池。我们约定好了,准备给富丰城下的夷鬼们做一顿大餐。
我回头望了望富丰城的方向,那里仍然是一道黑烟直冲天际,应该暂时无恙。
西去的方向,暗夜还没有散去,黑洞洞的西边天地交接处,无尽的山脉后面仿佛藏着狞笑的鬼怪。
我们大步向西赶去,向着那鬼怪们血盆大口中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