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若等薛崇简睡熟后,点了一盏宫灯,悄悄提着,去昏暗的廊道里给父亲写信:
父亲大人:
近日在永宁做县令,日子可好?有什么烦心事,都尽数告诉我。我已经长大成人,现在在梁王府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一切都好,请勿挂念!过些日子,我就告假去看您!多日不见,十分想念!还有一事请教,对于女儿婚配,您如何看?期盼回音!
女儿云若敬上
写完后,塞进邮筒,天明后到含嘉仓让仓管大伯褚老伯的儿子褚嘉带给父亲。褚嘉是个稻米小商贩,每天往返各个县市间,养活家中妻儿。仓管大伯褚老伯是祖上的老亲戚,近年来不大走动了,只有逢年过节或者邮寄信件时才见上一面。
褚嘉经常不在家,走街串巷时遇到了会热情地打招呼,并送上一些粳米。云若记得他经常穿圆领团花袍服,腰束革带,点头哈腰笑容可掬。
女儿家心事其实更应该对母亲讲才是,可是母亲现在哪里?长安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空流泪两行。大哥二哥也杳无音讯,每次给他们写信,都石沉大海。难道你们把云若忘了吗?
小时候,三个人经常在一起做游戏。二哥瘦小经常被欺负,大哥和云若拿了扫帚、擀面杖做武器,把胆小的二哥赶到书房。二哥吓得反锁房门,有一次还吓尿了裤子。
虽然夹杂着母亲的呵斥、父亲的叹息,但每每回想起来,都是一种美好温暖的画面。
大哥,你在舅舅家还好吗?母亲呢?她还和你在一起住吗?二哥,你的城郭修完了吗?为什么不和云若联系?
我和爹爹还在洛阳,还在原地等你们,你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云若提了宫灯,进得房里,合身而卧,躺到薛崇简的身边睡了。现在,也许,只有他,在寒夜里能给自己一点暖意。
恍恍惚惚中来到了一座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有绿树亭亭如盖有凤凰栖息高梧,有碧水共长天一色,有落霞与孤鹜齐飞。
云若轻盈地飞了起来,风吹仙袂飘飖举,飞到了云层之上。她看到群峰环绕处有一方平台,台子上豺狼虎豹山魈猞猁正在相互撕咬,血肉四溅乱成一团。
云若觉得狼虫虎豹太过狰狞残忍,刚想驾云飘飞,忽然看见它们正在拖拽一位白衣人,看他身形分明是——薛崇简!
云若急忙按落云层,猛冲过去,高声大叫,“崇简——崇简——”支支吾吾中,仿佛有一双有力结实的大手环抱住了她的肩,眼前的幻象瞬间消失,她又飘走了。
醒来的时候,发现他在目不转睛地看她。云若被看得不好意思,忙转过头,指了指旁边的饭菜笼屉,“你买的?”
薛崇简笑道:“当然不是,我还没有好,动都动不了,怎么可能做这种事!”顿一顿又道,“我托人买的,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
云若掀开笼屉看了看,“你自己吃吧!我……不饿。”
薛崇简僵在原地。
云若见状,笑道:“逗你的!傻瓜!你问谁了,怎么我喜欢吃的,你全都知道?”
薛崇简慢慢吞吞道:“不告诉你!不过,你的……一切我也全知道。”
云若察觉到他不怀好意,不假思索道:“你……什么都看见啦?”
薛崇简坏笑:“是啊!粉色诃子……”话音未落,早被人卡住脖子,只得连声讨饶,“娘子饶命!”
云若放开他,白他一眼,“谁是你娘子?我才不要做谁家娘子!”
薛崇简笑道:“既然不肯做人家娘子,为何夜半叫我的名字?”
云若脸红道:“我没有!”
薛崇简叹气道:“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云若背过身道:“你说的什么乌七八糟的,我听不懂。”薛崇简瞧着那曼妙无双的身影,笑笑不再说话。
两人相对无言,默默吃过饭。薛崇简邀云若下棋,云若看到是围棋,她不是很熟悉,便拒绝了请求。
薛崇简黑白各执一,向云若简单介绍了棋盘、棋钟、棋谱以及下棋规则等常识,比如棋盘盘面有纵横各十九条等距离、垂直交叉的平行线,共构成19×19=361个交叉点。盘面上标有九个小圆点,称为星位,中央的星位又称“天元”。下让子棋时所让之子要放在星上。棋盘可分为“角”、“边”以及“中腹”。启蒙学习中,有13×13、9×9的棋盘。现在,我们使用的是9×9的棋盘。
下棋规则要求一,对局双方各执一色棋子,黑先白后,交替下子,每次只能下一子;要求二,棋子下在棋盘上的交叉点上;要求三,棋子落子后,不得向其他位置移动;要求四,轮流下子是双方的权利,但允许任何一方放弃下子权。
云若一一记下,向薛崇简示意开始。薛崇简执黑棋,云若执白棋缓慢对弈。薛崇简一面下一面给她讲解,“棋子直线紧邻的点上,如果有同色棋子存在,则它们便相互连接成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它们的气也应一并计算。棋子的气就是说一个棋子在棋盘上,与它直线紧邻的空点。
棋子直线紧邻的点上,如果有异色棋子存在,这口气就不复存在。如果所有的气均为对方所占据,便呈无气状态。无气状态的棋子不能在棋盘上存在,也就是——提子。
什么是提子?即把无气之子提出盘外的手段叫提子。提子有两种,第一,下子后,对方棋子无气,应立即提取。第二,下子后,双方棋子都呈无气状态,应立即提取对方无气之子。拔掉对手一颗棋子之后,就是禁着点。
棋盘上的任何一子,如某方下子后,该子立即呈无气状态,同时又不能提取对方的棋子,这个点,叫做禁着点,禁止被提方下子。”
“你的棋艺不错,可以进翰林院做棋待诏了。”云若赞道。
所谓棋待诏,就是唐翰林院中专门陪同皇帝下棋的专业棋手。当时,供奉内廷的棋待诏,都是从众多的棋手中经严格考核后入选的。他们都具有第一流的棋艺,故有“国手”之称。
薛崇简笑了,非常开心地道,“我虽然棋艺不错,但是也仅限于自娱自乐,至于入围内廷国手,一句笑谈而已。”
云若想问李隆基棋艺怎样,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薛崇简看穿她的心思,笑道:“隆基表兄棋艺也还可以,但是纸上谈兵方面,他比不过我。
他仪表伟丽潇洒大度,激情无限活力十足。他喜好的都是动感跳跃的体力活动,蹴鞠、羯鼓、谱曲、跳舞、骑马、狩猎。只要是有关运动的,他都喜欢。
我是和他相反,女皇都说我偏安静了些,我个人也感觉自己有些呆滞不灵活,不像隆基兄,所有女孩都喜欢他!”边说边别有深意地看了看云若。
云若下了一颗白棋,道:“也不尽然,你只是看到表面。”
薛崇简道:“也许吧,世人都是看到的表面,你刚才看到的也是。”
日子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在薛崇简不辞辛苦夜以继日地教导下,云若的各项技能突飞猛进。薛崇简不仅教她下棋,有时竟连琴棋书画这四样全部承包。云若这些原本就会的,在与他的切磋中,技艺更加精湛高超。
两人相处期间,武洛安又来了一次。听闻她来,薛崇简赶忙把房间放置各种刺鼻药膏。武洛安连房门也没有进,就被熏走了,然后丢给云若一个鄙夷的眼神,让她自行领悟。
薛崇简陪伴云若的时候,看她总是发呆,就有些自责,怪自己没有陪伴好她。云若就笑他呆头呆脑,不知道自己主人的身份。薛崇简说在她面前没有主仆之分,惟有男女之别。云若听了,就敷衍地笑笑。
每一天早晨太阳升起的时候,她都会告诉自己每一天都是新的,每一天都应该有些新的变化,每一天都应该忘记一切烦恼和忧愁。人常说,人生在世不过短短几十年,很多风云变幻深不可测,既然快乐也是一天忧愁也是一天,为什么不快快乐乐呢?为什么不快乐呢?
云若满怀期望地望着初生骄阳霞光万丈,期望着他会像现在一样永远陪在自己身边,哪怕不说话只是对视一眼,哪怕再恶狠狠地彼此嘲讽几句,可是眼巴巴地看着日头升起再落下,守着寒霜满阶薄暮冥冥,一个人望着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独自靠着窗棂听得耳边蛐蛐声声哀鸣,怎觉得这夜怎生得漆黑怎生得漫长。
薛崇简经常为她变着花样带好吃的好喝的,云若满心感激。他的伤其实早好了,不过赖在医馆不想走。有一次,他竟然从衣袖中拿出一支玫瑰花来,红着脸塞到云若手中。云若顺手接过后,淡淡一句,花挺好看的。
薛崇简见她愁眉不展心事重重的样子,问道:“你有什么事,说出来我帮你。”云若苦笑一下,道:“一起出去走走吧!”薛崇简刚想牵起她的手,就被她甩开了。
医馆很暖,她的手却冰凉。她默默又回了房间,把花随手放到桌上了。
拉开窗帘,在萧疏高大的乔木下,风起落下一地霜花。云若坐到床上,旁边是一支玫瑰花。薛崇简默默走过去,陪着她一起共看夕阳西下。
月有盈亏花有开谢,想人生最苦离别。云若的心情在陪伴薛崇简的一百天里浮浮沉沉变化不定,想到这见不到阳光的纠缠,内心就阵阵痛楚。
薛崇简却不以为意,整天想方设法逗她开心。云若下定决心忘记他要离开的一刹那,又恋恋不舍地依偎进他的怀中,贪求着他的爱抚温存。
薛崇简从怀中拿出一只白玉指环,戴在她的无名指上。
捻指环,相思见环重相忆。愿君永持玩,循环无终极。
云若取下自己的一只耳环,放到他的手中。
人居两地,情发一心。妾起梳头郎画眉,羞见花间双蝶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