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烟柳满皇都

武洛安走了,连一声招呼都不打。可是,她本来就是小姐是主子,哪有主子给奴才打招呼的道理,更何况她的父亲武三思权势正盛八面玲珑。

在这个王府,自己就是多余的,本来就是局外人,不过认识了薛崇简之后,才对皇亲国戚多少有点了解。

梁王府中只剩看家的家奴,云若像被丢弃的废物一样丢在原地,她忽然感到一种彻骨的悲凉。

自己拿什么和武洛安竞争呢,除了一副好看的皮囊和胸中那点浓墨,可是这些在功利市侩的权贵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就算薛崇简不是那样的人,自己又能和他并肩走多久呢?无根无业,像一根藤蔓缠绕,哪个男人能长久忍受呢?明天就是他的生辰了,该送他什么好呢?

云若躺进浴盆,闭目养神。世间很多突发事件,让你来不及做任何准备,忽地一下就到眼前。她百无聊赖地玩着温水中的花瓣,玫瑰花一片一片。房间点了熏香,各种形状质地的香炉,摆满整个房间不间断的熏着。床头四角也垂挂着香球。

香球是一种固定在帘帐上的小铁球,直接垂入被褥中,因为有特殊的机关,所以即便在睡梦中整夜整夜的熏香,也不会造成火灾,也不会烧到被褥。

这样一来,房间即使没用上等香木来做建筑的材料,也会有各种明香渗入墙壁,成为芝兰之室。

云若在兰汤里泡了比往常多一个小时的澡,洗完澡用蔷薇露拍了拍身体。这些蔷薇露也是根据季节的不同,采集不同的香花香草来制成的。

平常云若自恃体香从未用过。而今天她不但用了,而且在别的方面也像那些贵族们一应看齐。不但房间熏香,而且穿的鞋和衣服,也熏过才穿。

她用毛巾包住头发,在橱柜里挑选衣服。太艳丽的过于俗气,太素净的过于压抑,人家过生辰大家聚在一起,肯定要热热闹闹的,就选一件典雅端庄又简洁大气的衣裙吧,既得体又不失身份。

云若挑了一件鸡心领的裸粉色短襦上衣,下面穿了一件裸粉色长裙,裙腰系得较高,一般人都把腰带系在腰部以上,而她直接把腰带系在腋下,更给人一种显得雪肤长颈俏丽修长的感觉。

穿完,又在脸上涂脂抹粉精描细画,真的是‘罗衫叶叶绣重重,金凤银鹅各一丝’,‘眉黛夺得萱草色,粉裙妒杀石榴花’。

她身上随身携带了香囊和穿心盒,穿心盒里放了桂花吻。带桂花吻的目的是以备宴席间吃饭后时不时嚼上几块,用来保持口气清新。云若还手持了一把团扇,这团扇是薛崇简赠给她的,据说是用海外名贵的香木制成。

月上柳梢头,她花枝招展云鬓花摇地去了,去了落红楼。一共三层楼,进去大堂,眼见四处摆满了应季鲜花,花香袭人。地上铺了厚厚的波斯地毯,踩上去一点响声也没有。楼梯各处缠绕着粉色轻纱,坠着流苏。楼顶垂下一道道粉色条幅,条幅上写着“云若同心崇简连理”。栏杆上挂满各式各样的同心结,都是粉色。

云若提着裙子,一步一摇摇摆到三楼,四处张望,仍然不见一个人,正纳闷的时候,眼睛被一双有温度的手轻轻蒙住。云若拨开他的手,笑语嫣然道:“崇简,生辰快乐!”

薛崇简依旧一身白衣,发丝青黑。他温柔地把她拥入怀中,把团扇放到一边,在她耳边轻轻道:“我们定亲吧!”说完,单膝跪地,拿出一方玉盒,打开,是一只祖母绿玉镯。

云若愣住了,一时间不知所措。

薛崇简站起身,把玉镯套进她的手腕,把一把钥匙放到她的手中,道:“从现在起,你是我的室人了。这座楼就是你的。”

云若如梦初醒,一下甩开他,“不,我不希望这样。我希望光明正大,堂堂正正。我希望纳彩问吉,我希望纳征卜卦,我希望御车亲迎,我希望青庐合卺,可是现在我的奠雁呢?我的合欢、嘉禾、阿胶、九子蒲、朱苇、双石、绵絮、长命缕、干漆呢?什么东西都没有,什么人都没有,就我们两人,只有我们两个,以后我们再不要见其他人了吗?你的父母我未见,我的父母兄长你也未曾见,薛崇简,你也太草率了吧!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一些银两就可以投怀送抱的歌姬,还是三言两语就不能自拔的小妾?”

薛崇简被呛得说不出话,本来他也不善言辞,这下更是有苦说不出,只能沉默不言。

云若经过他的身边,缓缓道:“栽下梧桐树,引得凤凰来,我也不例外。你的生辰我没什么贵重礼品相送,可我真的很高兴今日前来。”说着,从随身小荷包里拿出一把小剪刀,剪落一缕青丝,放到他的手心。

薛崇简握住那一缕长发,颓然地靠在栏杆上,许久许久。一切在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这个场面是他没有经历过的,他曾经以为两情相悦就是相守的全部,执子之手便能与子偕老。

他以为她不在乎那些繁文缛节,他以为她能冲破世俗不在乎风言冷语,他以为简简单单就能永永远远,他以为金银珠宝亭台楼阁换不了她的真心。

他忘了他们不能脱离王城,不能打倒武氏一族,不能绕开母亲太平公主,不能不顾及她的父母兄长,不能不接受亲人的祝福,而武洛安不管喜欢不喜欢,都要直接面对她那张脸。

云若没有再回梁王府,她明白早晚有一天武洛安会察觉,会挑拨离间,而她和薛崇简注定要遭受重重磨难。这一切,才刚刚拉开帷幕。

云若跌跌撞撞叩响上官婉儿的宅院大门,门人让她离开。云若送上一锭银子,门人才悄悄地说梁王在此过夜,不便打搅。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又走回落红楼。

好像没有人了,她失魂落魄地走到三楼,那里有布置一新的粉色卧房。粉色的墙壁,粉色的床,粉色的被褥,粉色的双人枕头。灰色的地毯,红色的蜡烛。

云若坐在梳妆镜前,望着自己苍白柔艳的容颜,觉得有些憔悴,头很沉,很疲惫。她想倒在柔软的床上舒舒服服地睡一觉,睡到天亮再说。

云若起身洗漱完毕,熄了灯,钻进被窝。忽然觉得有一双手抱住自己的腰,刚想惊叫,却闻到了那熟悉的味道,于是翻身侧卧,懒懒地道:“你没走啊!”薛崇简笑道:“我能到哪儿去,这里是我家。”云若笑了笑,道:“愿你守得云开见月明,现在不可造次!”

一宿无话,分外安然。

云若起床时,不见了薛崇简,便简单梳洗后去找上官婉儿。上官婉儿见到云若分外惊奇,道:“你没有随武洛安小姐回长安?你留在这里做什么?”

云若拿出一封信,道:“求上官大人看顾,小女子想谋一份差事过活。”

上官婉儿拆开书信,见是魏元忠的笔迹,忙说:“是齐国公魏大人的引荐啊!你家和魏大人家是世交?”

云若答道:“家父和魏大人同为太学生时相识,彼此相善。”

上官婉儿笑道:“这个魏大人往日愤世嫉俗棱角分明,接连被贬。不过,现在拜右仆射兼中书令、光禄大夫,封齐国公后,性情大变收敛不少,圆滑顺遂随波逐流,不再直言进谏。我对他无甚意见,何况之前他和梁王还合编过书。你放心,谋事帖子马上递交中书省,你且回梁王府静候佳音!”

云若心下欢喜,又不敢直接表露,没话找话道:“魏伯伯和梁王合编书?”

上官婉儿一笑道:“神龙二年,魏元忠与梁王武三思大人、祝钦明、徐彦伯等撰写《则天皇后实录》二十卷,编文集一百二十卷。中宗阅后,称善,赐元忠物千段。”

云若笑道:“谢上官大人指点迷津!”

上官婉儿笑道:“又见外了不是,今儿在自己家里,你可以叫姐。”

云若应声“喏!”

上官婉儿奋笔疾书,写好用人帖,封好,递给仆从,道:“从中书省侧门进!”

仆从点头,道:“属下明白!”

上官婉儿拍了拍身边的软垫,道:“云若,过来坐!”

云若见上面铺了虎皮褥子,椅子宽大,料定必是男人之位,或是中宗李显或是梁王武三思,因此在下首凑近坐了。

上官婉儿笑道:“云若多日不见,出落得越发俊俏妩媚分外妖娆了,连姐姐我都欢喜得不得了呢!”

云若颔首道:“姐姐取笑了!”

上官婉儿拉过云若的手,上下细细打量一番,道:“姐姐为你物色一位如意郎君吧,新科状元可好?”

云若连忙退后,叩头道:“万万使不得!”

上官婉儿见她面色发白、诚惶诚恐,全然不似平日气定神闲,就笑道:“莫不是有了心上人?说来听听,他是谁家公子?”

云若垂头思忖片刻,方道:“请姐姐为我做主!我只觉两人不甚合适,可是一时半刻又离他不得。”

上官婉儿笑道:“我倒要瞧瞧这是哪家少爷,竟能让如此婀娜多姿秀美绝伦的云若姑娘心心念念魂牵梦绕。”

云若吞吞吐吐道:“他……他是……我……”

上官婉儿上前扶起她,让她落座,又让丫鬟为她端了一杯茶。

云若接过,谢了恩,又把茶水放到手边桌子上,才缓缓道:“是太平公主府薛公子。”

上官婉儿道:“太平公主府薛公子,你是说薛二公子崇简?”云若点头称是。

上官婉儿仰头笑了好一阵,道:“好眼力!好眼力!”也不知道说的是云若,还是薛崇简。

云若也不明白,正左思右想,听见上官婉儿道,“抛却家境门第,你们两个真是般配,男帅女美琴瑟和鸣。不过,云若,崇简和洛安早就定了亲的,是皇上御赐的,如果不是朝中多事,他们早该完婚了。”

云若低声道:“我知道。”

上官婉儿走至云若身边,亲自捧茶,道:“快点喝了,喝完回家睡一觉,第二天什么事情都忘掉,就当我从来没听说过,你也从来没有说过。”

云若不接茶,道:“不,我做不到!我不会离开他的,他也不会离开我,我不要把他忘掉!”

上官婉儿放下茶杯,道:“你这又是何苦,明明知道不能在一起,又偏偏不能忘记。”

云若两眼直直地望向前方,“没有他,我活不下去。”

上官婉儿笑了笑,俯下身,指了指额头上的瘢痕,道:“看见了吗?这就是年少轻狂的结果。当年,女皇正宠幸张昌宗。我不合时宜地在饭桌上和张昌宗调笑了几句,引得女皇大怒。女皇向我投掷一把剪刀,幸亏我闪得快,不然就被戳死了。后来,女皇气消了,我就把它刺成了一朵梅花。很多人还模仿我,化成梅花妆。

云若啊云若,世上有两样东西不忍直视,一种是权力,一种是权力下的人心。我高祖父上官贤官至北周幽州太守,曾祖父上官弘曾在隋朝时任江都宫福监,祖父唐高宗时宰相上官仪。麟德元年,祖父因替高宗起草将废武则天的诏书,与父亲上官廷芝一起被武则天所杀,刚刚出生的我与母亲郑氏同被配没掖廷。在掖廷为奴期间,在吾母的精心培养下,我熟读诗书,不仅能吟诗着文,而且明达吏事,聪敏异常。

仪凤二年,武则天召见了年仅十四岁的我,当场出题考较。我文不加点,须臾而成,且文意通畅,词藻华丽,语言优美,好似夙构而成。女皇看后大悦,当即下令免我奴婢身份,让我掌管宫中诏命。后来武则天称帝,诏敕多出吾手者,时称‘内舍人’。

不久,我又因违忤旨意,罪犯死刑,但武则天惜其文才而特予赦免,只是处以黥面而已。以后,我遂精心伺奉,曲意迎合,更得武则天欢心。

如今中宗虽说临朝称制,但是庸柔寡断,朝政之事尽在韦皇后、梁王掌控之中,中宗皇帝即使让我处理百司奏表,参决政务,我又何尝不愁肠百转忐忑不安。

云若,你还太年轻,没有经历过风吹雨打,不了解世情险恶人心叵测。人首先要活着,才有谈情说爱的资格。而现在,你除了一腔热情,一无所有。

姐姐奉劝你迷途知返回头是岸,找个门当户对的平民子弟,赶快嫁掉,或许能平平淡淡平平安安度过一生。否则你一旦上了皇家这艘贼船,后患连连,可能还会殃及族人,到时就追悔莫及了。”

云若淡然地道:“你说的这些个,我父亲也给我讲过,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不能在一起,我们只管好我们,并没有招惹他人。”

上官婉儿冷笑道:“你没有招惹他人?可你明明就是横刀夺爱,你难道不知道薛崇简早有婚约而且又不能退掉?”

“我只知道崇简我们彼此心意相通,他要和我共度一生。一纸婚约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却不是两厢情愿,于情于理都讲不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帝富有四海拥有天下,难道不知情海泛滥漫无际涯?皇帝能掌控草民生死,却掌控不了你情我愿。”云若反唇相讥。

上官婉儿逼问道:“你难道不知道当今朝廷是李家和武家的天下?就连我堂堂三品官员对他们都非常忌惮,你又有什么力量来对抗整个朝廷?何况镇国太平公主也绝对不会同意你进薛家大门,太平公主酷似则天女皇,她对权力的执迷,你绝对想象不到。以她的个性,不让你死于非命,已经算客气了。”

云若端起茶水,一饮而尽,笑道:“既如此,我偏要虎山上走一遭,也不枉我来这人世一回。谢婉儿姐谆谆教导!”说罢,起身告退。

上官婉儿望着那倔强芊细的身影,叹气道:“像,真像啊!两人,两个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