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崇简接到王有容的书信,立刻快马加鞭风驰电掣般地赶往长安。
守城卫士拦住他,他一把摁住一位卫士,“之前来来往往多次,真的不识了?”旁边一位身披甲胄的老兵急忙上前,拉开两人,陪着笑脸道:“原来是薛崇简薛大爷,那位小的新来的,有眼无珠冲撞了大爷,还望大爷海涵!”
薛崇简一身白衣,翻身上马,一骑白马如一道白影直冲皇宫。
李隆基早听得探子来报,于是一身龙袍、神采飞扬地等候在玄武门前。远远看见薛崇简来到,李隆基大踏步迎上前去,想帮薛崇简牵住马缰绳,被薛崇简一把甩开。
李隆基讪讪地道:“崇简,正要派人去蒲州看你……”
“别说了!”薛崇简简单粗暴地打断他,厉声道:“把云儿交给我!快!”
“云儿,她不在我这里,她被皇后放逐到洛阳了。”李隆基咽了一口唾沫,“我……”他还想说什么,头上早挨了一拳。
薛崇简抡着拳头,按住他的肩膀。李隆基面上含着笑,身边的卫士却已经排列成阵,箭在弦上一触即发。李隆基挥手,让卫士退到两边。薛崇简抓着他,把他抓进宫门的值守室。
李隆基笑道:“我让你三拳,你尽管打!”
薛崇简用尽全力,连打三拳。李隆基的口鼻已经出血,他用龙袍擦了一下,开始还击。薛崇简自然不甘示弱,拳拳直击要害之处。
李隆基大叫:“薛崇简,你想谋害当今皇帝!”薛崇简边打边道:“我打你,打死你这个丧心病狂的疯狗,你如何强占了我的云儿?”
李隆基闪避道:“是你没能力带走她,如今却问我要人,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薛崇简越发上火,李隆基也起了战意,两人打得伤痕累累血雨腥风。
值守室外的兵士没有等到李隆基的命令,谁也不敢轻举妄动。一个一个弯弓搭箭、刀剑出鞘把值守室围了个水泄不通。
薛崇简、李隆基势均力敌,谁也没有制服谁,最后都累得精疲力尽,瘫倒在地。李隆基长笑道:“薛崇简,我虽做了皇帝,却很羡慕你!”薛崇简也笑道:“虽然你是皇帝,我却不会把她让给你!”
李隆基笑了半天,方道:“薛崇简,你可知你此番举动可是闯了大祸,朕要杀了你易如反掌。”薛崇简笑道:“我知道,但是我知道这一架打得痛快至极。”
李隆基起身道:“既如此,朕饶你不死,不过,你小子占不了什么便宜。你擅离职守擅闯皇宫无端滋事狂殴皇帝,早已犯下弥天大罪,但是,朕不杀你,朕是看在云儿的面子上,饶你不死。朕要把你贬官,把你贬到溪州。你就在那里好好养生吧,如果有一天,如果有一天云儿去找你,记得好好待她!如若不然,朕会杀了你!”
薛崇简也站起身,望着地上半坐着的李隆基,笑道:“想不到我们几十年的亲情还不如区区一个女人,也罢,这终归是我的女人。云若今生今世和你再无任何瓜葛!”
史载,在太平公主事败后,薛崇简随即被送出长安,出为蒲州别驾,寻坐事谪居于溪州数年。
云若回到洛阳落红楼,见昔日的粉色薄纱依然在,红色同心结依然悬在天顶,那道云若同心崇简连理的条幅依然在,她慢慢踱上三楼,抚摸着粉色床褥,回忆起以前的种种过往,竟好似昨日。
她一个人走在长夏门大街,看着街边的大槐树。槐树又长高了,长粗了,枝繁叶茂。她又去阮籍故居转了转,在一条狭窄的陋巷里,半棵残破不全的槐树伸出墙头,悬在半空。云若望着虬枝劲干,望着黧黑的树身,感叹着生命力的顽强与坚韧。她去邙山旁边的祖坟上祭奠了父亲,白色纸幡在风中飘动,供品摆在黄土上悄无声息。
云若看坟上荆棘丛生、杂草遍布,想到多日未曾来扫墓,不禁黯然神伤。她多想父亲再重新活过来,和自己谈一谈心里话;她多想再回到父亲身边,重温昔日的欢声笑语;她多想把滴血人生写给父亲,问询以后的道路该怎么走。可是,回答她的只有烈烈风声,只有纸幡颤动。
父亲再不会回来了,再不会和自己谈天说地了,再不会在寒冷的冬夜给自己一只温暖的火炉了。那个清高如许,那个胸有经伦,那个和蔼可亲,那个望女成凤的父亲,再不会回来了。
云若痛心疾首,真想长出一双神奇之手,推开生死之门,去那边见一见自己深爱的父亲。可是,只能是空想。哭完了,还要回到现实。云若在父亲坟上坐到暮色苍茫,日已西沉。
她重新回到落红楼,打点行装,仔细想来,发觉对蒲州地形不熟悉,于是宫城找大门艺咨询。大门艺不当值,正在北市和宿卫们喝烧酒,见云若款款前来,分外惊异,遂离席连声叫着嫂嫂走了过来,和她边走边谈。
云若挤出一丝笑容,“你在街上啊。”大门艺奇怪地道,“崇简哥,没和你一起啊?”云若并未告知她和李隆基一事,只是说自己前些日子很忙,现在要去蒲州办些事情。大门艺道:“到蒲州?找崇简哥。”
云若嗯啊了一声,算是回答。大门艺道:“我府衙里有地图,如果嫂嫂不介意,我们可以一起到府衙去取。”云若低声道:“那有什么要紧,我和你去便是。”大门艺笑道:“嫂嫂可记得我们的初次相识?”云若一时愣住了,顿了顿道:“和刘幽求他们一起,我记得。”大门艺摇头道:“不对!”云若茫然道:“我不记得,还望兄弟提醒。”
大门艺道:“嫂嫂当年还年幼,刚到梁王府,不知因为何事要到天平公主府,不知道路,到洛阳县衙门口问询,可巧我也到洛阳县衙门口。于是,我给你指了路。嫂嫂,可记起了?”云若思量半天,全无印象。大门艺笑道:“可见嫂嫂是个长情之人,眼里心里只有崇简哥一个,旁人都是过客。”云若不好意思地道:“兄弟取笑了。”
大门艺问道:“要不要坐马车?”云若没有回答。
大门艺自言自语道:“不坐吧!府衙离这里很近,很快就到。你多日未来洛阳,可以在街上走走看看。街上新添了好些店铺酒肆,饭菜新上了好些品种,闲来无事,常去品品,感受开元盛世的美好。”
云若淡淡地道:“哪像你一个人逍遥自在,我如今杂事缠身。”
大门艺笑道:“嫂嫂如今还做衣服吗?生意还好吧?”
云若叹道:“不做了,自崇简走后,再无心做了。”
说话间,已经到了大门艺办差处。
云若立在院中,等大门艺取来地图,深表谢意。
大门艺笑道:“以后到洛阳,尽管来找我。我一个人闲着没事,你有什么需要都可以对我说,我一定大力相助。”云若说:“没什么事,我先走了。”转身想走,又被大门艺扯住衣角,回头看时,却见大门艺往她手里放了一个香袋。
大门艺笑道:“见面不易,给嫂嫂送个祝福。银钱不多,聊表心意。”
云若感激地冲他点头致意。大门艺出门,在街上为她叫了一辆马车。
云若钻进去,马车徐徐驶动。大门艺挥手道,“见了崇简哥,代我向他问好,好好照顾他,来洛阳了就找我!”
云若一路劳苦,风餐露宿节衣缩食来到蒲州,却被告知薛崇简已被贬到溪州。而薛崇简自离开长安后,打马来到落红楼,却见人去楼空。职务在身,只好踏上了去溪州的迢迢之路。
溪州治所位于湘西北边陲,地处武陵山脉腹地,连荆楚而挽巴蜀,历史上称之为湘鄂川之孔道。地势北高南低,东陡西缓,境内群山耸立,峰峦起伏,酉水、澧水及其支流纵横其间。气候温暖湿润,四季分明,土家族、苗族等少数民族居多。
云若跋山涉水一路奔波,历经两个多月终于站到了溪州治所官衙门口。时值中午,又累又饿满头大汗,她的身上满是泥水斑斑,脚上一双绣花鞋破旧不堪。门口的小厮上前盘问,请问姑娘找哪位?
云若回答说,赶快通知你们的长官,就说夫人驾到,快快出来迎接。小厮答应着进去,不一会儿出来了,身后还有一位体态丰满的女人。
武洛安双手叉腰,剔着牙立在门边。
云若朗声道:“我找崇简。”
武洛安鼻子里哧一声,道:“你……这些日子又到哪里找野男人鬼混去了?这溪州可不比长安、洛阳,没得吃没得穿,有的就是满天的蚊蝇和遍地的虫蛇,我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呆,你倒巴巴地跑来了,脑袋被驴踢了吧?”
云若不想和她理论,一心只想见薛崇简,眼看她横在门口,一时心急高声冲着衙门里面喊:“崇简——”
武洛安重重哼了一声,“别叫了,那个死鬼又跑到山里面钓鱼去了,整天没个正经。”
云若说:“我在这里等他!”
武洛安又白了她一眼,扭着肥胖的身躯进去了。
云若双手抱膝,坐在衙门一侧,却被小厮驱逐。无奈,只好到远处寻了个干净的地方,铺了块花布,坐在那里等。等着等着,脑袋发沉,沉沉睡去。
“喂——醒醒,姑娘——”
有人在狠命摇晃着她。
云若睁开惺忪的睡眼,揉揉眼皮,看到一张熟悉的脸。他望着她,先是惊诧后来转为惊异、惊喜。
薛崇简带着一位童仆,乘月而归。不曾想,在衙门转角处看到一位疲惫的行者,月牙弯弯昏黄不定的淡淡月色之下,这位行者分外惹人怜爱。薛崇简摇醒了她,万万没想到竟然是她。他有些不相信,再三摇着她,追问是否为真。云若眯着眼睛,嗔道,你快把我晃散架了。薛崇简这才明白过来眼前的一切是真的,不是梦。
云若起身,慢慢随着他的步伐往衙门里走。薛崇简走得很急,进到府中放下钓鱼工具,让云若先行坐下,然后自己调理热水桶。童仆放完热水回去休息了,现在房中只剩他们二人。
薛崇简要帮云若宽衣,被云若按住手,她勉强笑笑,非要自己来。泡在热水里,抚摸着自己的每一寸肌肤,云若自我感觉周身生寒。每一次和李隆基在一起,她都不愿意,拼死抗争,两手乱抓抓得他的脖颈鲜血淋漓。李隆基怒极,下手也越发狠毒张狂,她受不住昏了过去,终于有一天他忍不住在她胸前刺了一个“李”字。
眼下,她不想让他得知。只要在阴暗处只要彼此不见光,他应该不会知道。云若安静地沐浴着,等待他平安入睡。终于,他熬不住,睡下了。一位静若处子的美男子,眉目如画面似朗月,云若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脸,躺在他身边,嗅着那熟悉的体味,沉入梦乡。
回家的感觉真好!
他并没有发现她身上的刺青,她穿着厚重的睡衣,像花蝴蝶一般轻轻眨动着长睫毛,她柔情万种地偎依在他的身旁,像终于回到家的迷途羔羊。他紧紧抱着她,像寻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彼此依靠着,静静拥抱着,谁也不说话,默默享受着这无言的温馨。
良久,他终于开口,他竟然问这么长时间了,她究竟去了哪里,在做什么呢?云若张口结舌,回答不上来。薛崇简于是放开她,自顾自地说话,你和当今皇帝在一起,皇帝没有把你怎么样吧?皇帝对你一向倾心,你竟浑然不知。我是男人,连我都感受了那种浓浓的敌意和仇视。这么多年了,或明或暗地皇帝一直嫉妒羡慕忌恨我,所以在我离开之后,肯定会在你身上拼命索取。
云若觉得心惊胆战,她瑟缩着不敢抬头。她缩在床角,楚楚可怜地双手抱膝,不敢有丝毫回应。这时,只听他问她,你可和皇帝有过孩子?云若的精神如同决堤洪水一下崩溃。
薛崇简的声音嗡嗡地在耳边回响,像震耳欲聋的炮弹一样,震聋了她。他说,既然你和皇帝有了孩子,那你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妃,还来这里干什么?我们情缘已尽到此为止,各走各路劳燕分飞吧!
云若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泪水像雨帘一样掩盖着深深的浓黑的悲凉。
他为她盛饭,她不吃;为她拭泪,她推开他;他望着她,望着她的眼泪像密密的雨雾。她不停地哭,哭得梨花带雨,哭得天昏地暗。
她走了,颓然地头也不回地绝望着,走了。
他追出门去,在她身后,看她进入马车,听鸾铃轻响,看远方的车子渐渐消失在天尽头。
天尽头,何处有香冢?是否还会再见?再见是否已是千年?
回忆与现实如同一把利剑刺穿了谁的心胸?
薛崇简失魂落魄地倒在门边。
云若到达溪州时,已经怀有四个多月身孕。一开始,她并不知道,只是觉得自己长胖了,肚子硬硬的,怀疑自己得了什么病。可是在路途中一时找不到医师,就拖着鼓胀的肚子见了薛崇简。两人见面,自然分外高兴。
薛崇简扫了一下她,眼睛落到了她的肚腹上,顿觉心里“咯噔”一下,可是他还不是很接受,想等她亲自开口承认这不是真的。但是,问了之后,他从她的哭泣中得到了答案。她已经不再是过去的那个她了,她不再守身如玉,她已经是李隆基的皇妃了。
薛崇简一个人推开书房,在一轮明月之下,点燃一盏油灯,用竹签挑起短焰剔除残花,夜深已久边声寂寂。疲惫地想躺下却听到鸡叫声,拂手间暗觉得青绫湿透。天色如水天地相接冥蒙一片,院子的一角迎晨发白。回忆以往洛水畔杨柳依依,顿觉遥远的梦轻绵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