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相逢不相合

云若给他写了一封信,陈述了自己的近况,表达了对他的思念。

过些日子,收到回信,日中望仙阙,轩盖扬飞尘。鸣佩初罢朝,自言皆近臣。光华满道路,意气安可亲。归来宴高堂,广筵罗八珍。仆妾尽绮纨,歌舞夜达晨。四时固榈代,谁能久要津。已看覆前车,未见易后轮。丈夫须兼济,岂能乐一身。君今皆得志,肯顾憔悴。

描绘了长安上层繁华美好的生活。而后又指出世事无常物极必反,他们的这种生活不会长久,显示了怀才不遇的苦闷和希望被援引的迫切心情。

云若明白他的处境,可是一时自己又不能前去,于是又写了一封信,计划给皇帝告病休沐,去溪州看他。

不日又收到一封回信,还是一首诗歌:明时无废人,广厦无弃材。良工不我顾,有用宁自媒。怀策望君门,岁晏空迟回。秦城多车马,日夕飞尘埃。伐鼓千门启,鸣坷双阀来。我闻雷雨施,天泽阁不该。何意斯人徒,弃之如死灰。主好臣必效,时禁权不开。俗流实骄矜,得志轻草莱。文王赖多士,汉帝资群才。一言并拜相,片善咸居台。夫君何不遇,为泣黄金台。

这一首明显比上一首更悲怨。前一首中还怀着被引荐的希望,而这一首是希望破灭之后的无望。开元盛世政治清明,士尽其用,可是惟独自己还在苦苦寻求出路。士人皆能如愿以偿拜官封爵,只有自己如灰土一样被嫌弃。从自信满满到被惨痛现实折磨自卑敏感,字里行间,内心的失落不甘、孤立无援、苦闷幽愤尽显。

云若不知道李隆基对他做了什么,不过,看样子他意志消沉萎靡不振,有些消磨人生得过且过,遂向张说告病休养。

张说看在她是皇帝女人的份上,勉强准了,但是又对她说这事一定会禀报皇帝。

云若冷笑道:“你尽管报,丽正书院的人都知道皇帝要去泰山封禅,根本没时间理会这档子琐事。”

张说哑口无言。

云若为他备了春夏秋冬四季衣装并鞋袜若干,带在身上,风雨兼程赶向溪州。一些时日后,冬季大雪纷飞天寒地冻,云若裹着棉大衣戴着棉帽,跺着脚等候在溪州府衙门口。

小厮进去通报之后很久才出来,说:“我家老爷说府中事务繁忙,先让云姑娘到客栈稍作休息,我家老爷随后会去寻你。”

云若不相信地睁大眼睛说:“他……他当真这么说?他……竟然让我住客栈,还叫我云姑娘?”

小厮说:“是啊,我家老爷是这么交代的。”

云若忍不住问:“你们老爷是哪位?不会是你搞错了吧?”

小厮很认真地道:“没搞错,我家老爷薛崇简让云姑娘到客栈等候。”说着,引了云若一径往溪州大街找了一处客栈,把她安顿下方回府衙。

云若一个人在客栈等到夜半,在温暖的房间睡不安稳,翻来覆去浮想联翩。这时,听到门外脚步声响,急忙翻身坐起,穿了鞋子,走近门边。

“咚咚咚——”叩门声响起。

云若高声问:“谁呀?”

“薛崇简——”门外人的声音穿透门框透了进来。

云若一把拉开门,迎他进来。薛崇简戴着斗笠穿着蓑衣,浑身上下落满了雪。

云若关上房门,为他解下蓑衣。薛崇简拿下斗笠,扑打着身上的雪花。

云若问道:“外面下雪了吗?”

薛崇简笑道:“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云若却不讲话,对着他发呆。

分开太久了,他已经蓄了胡须,眼角有了细细的皱纹,一脸的沧桑和憔悴,鬓角垂下几绺白发,再看他的衣着仍然是一身白衣,可是那白衣分明还是以前自己亲手为他缝制的,穿得破旧不堪,肩膀处还裂开一道缝隙。

薛崇简见到的云若依然是记忆中明艳动人的模样,而且性感迷人中又多了些温婉淑丽的气质,浑身上下撒发着女性的光辉。她望着自己的眼神就像注视着一位幼小的婴孩,温情柔和宠溺爱怜。

薛崇简走上前,云若的眼里却蓄满了泪水。他拥她入怀,她的泪落在他的肩上。她哭了很久很久,薛崇简抚摸着她的长发,不停地安慰。

她哭得累了,他便把她抱起来,放到床上,为她擦去眼角的泪滴。

云若握住他的手,道:“你真傻!害我等这么长时间!”薛崇简笑道:“好了,三十多岁的人了,还哭鼻子,羞不羞啊?”

云若放开他,起身去包裹里拿针线,让他脱了外衣,坐到床边慢慢等。

薛崇简话语幽幽,道:“这些年谪居溪州,生活清苦孤单无靠,每日每夜思念洛阳思念长安,只能落得一声长叹。”

云若咬断线头,道:“不是有武氏在你身边陪伴吗?你又何来的孤单?”

薛崇简坐正身子,怒道:“你这是诅咒我么?你明知……唉!”

云若听他接连叹息,于心不安,放下衣服,却也坐到床边。薛崇简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了躲,好像避瘟疫一样,生怕沾染到自己一丝一毫。

云若心内略略伤感,心想,这么长时间了他始终未能释怀,难不成自己在他的心里确定已经死亡?她想着,抬头看他,见他也正在看自己,就想问一下他的答案,不料,他却背过身去,不再看她。

云若的心凉到了冰点,她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和他重归于好。

薛崇简背对着她,躺下,问了一句:“孩子可好?”

云若怔了一下,道:“什么?早就没有了。我现在一个人在丽正书院,一个人在落红楼。”

薛崇简不敢接话,他怕云若问到他,他和武洛安的孩子如一根芒刺刺入他的神经。

良久的沉默。

薛崇简终于开口道:“为什么还来找我?”

云若往他身边挪了挪,从背后环住了他的身体。薛崇简咬咬牙,坚持着控制了自己的情绪。

云若看他没有反应,索性更进一步。薛崇简又想闪避,被云若的四肢藤蔓一样缠住,在唇齿磨合间磨合着这过去的陌生与隔膜、冰冻与纠结。

薛崇简摸了摸被咬出血的嘴角,笑道:“你始终还是忘不了我,对不对?”云若又咬他一下,道:“对,就像你忘不了我一样。”

薛崇简王顾左右而言他,“开玩笑吧,我怎么会忘不了你?这十年来,我从未想起过你,我对以前的事情早已没有任何印象,包括你的模样我都记不起来。我……”他还想说什么,嘴巴已经被云若用手堵上。

薛崇简不得已动用武力,道:“好,我承认刚才是我撒谎,你放过我可好?”

云若双手圈着他的脖子,道:“你叫我一百声好娘子,我便饶你!”

薛崇简思索一下,道:“一声好了,一笑泯恩仇。”说完,起身坐起来,说:“我要回府衙了!武氏病重,危在旦夕,我必须马上回去。”

云若一骨碌爬起来,道:“我也去!”

薛崇简穿着外衣,道:“你不用去了,家里很乱,三更半夜的一来不方便,二来也让你们彼此有个心理准备。”说完,他俯身在她前额亲了一下,“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云若看他没入漫天风雪中,立在门口,打了个寒颤。她想了片刻,追出去,一路尾随,在府衙门口,听到有小孩从里面跑出来,叫他爹爹。

云若嗓子发干,她明知道自己不该过去,却不知道什么原因又拍开了他的门。他愣住了,一时有千万种表情爬过面颊。

云若指着那三个小孩,一个男孩,两个女孩,道:“都是你的?”他不置可否。

云若又问了句:“都是你和她的?”他叹息道:“是!”

小男孩笑道:“姨娘,我叫薛和沾,那两个是我妹妹。”

云若望着这三个长得既像武洛安又有他的影子的孩子,含着泪把装有四季衣衫的包裹交给他,颤声道:“抱歉,我不知道会这样,我只带了你的衣服,没有带孩子的。”话未说完,有咸咸的液体进入口腔。

她再也说不下去了,就这样结束了,就这样结束吧!一个没有名分的女人的坚持,换来的就是这样的收获。

云若无法想象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他和武洛安会做夫妻。是啊,人家本来就是夫妻,而自己从头到尾就是局外人,还痴心妄想什么。

云若百感交集地离开了,身后是百感交集的薛崇简。

他不知道该怎样向云若交代,他犯下的身体错误,在长期的幽闭日子里,他的苦闷他的焦灼他的脆弱他的不堪,都被武洛安敏感细密地捕捉。

他是君子在明处,而她是小人在暗处,一次又一次防不胜防,最终他还是缴械投降。

他兑现了对她的诺言,给了她三个孩子。她心满意足地笑了,也许,她真的彻彻底底地赢了,而他们不堪一击一败涂地。

武洛安躺在病床上,披头散发梦呓一般喃喃自语,却又听不出发的什么声音,只是喉腔里咝咝啦啦的枯索响动。

她的身躯仍然丰肥只是脸色青白,眼睑低垂,黯淡无神的的眼睛眼白居多,眼珠间或一轮,看得人毛骨悚然。

外面有拍门的声音,薛和沾跑过来报告,还是刚才那位漂亮姨娘。

云若红肿着眼睛,靠近病床问:“多长时间了?”

薛崇简道:“她病了两三年了,看了很多大夫就是不见好,现在也不能回长安,给皇帝写信,也没有回音,看这个样子怕只能等死了。”

云若听他话语低沉深情幽怨,想着他始终是个心软良善心细如发的男子,像这样的武洛安整日病怏怏地躺在床上,大小便失禁,连临时雇用的婢女们也不再上前,他却不离不弃地守在她床边,端汤奉药耐心细致,从不抱怨从未失礼。

他对她虽不是夫妻情感,确也做到了礼敬长姐恭顺孝悌,这是他人格魅力所在,也是他吸引自己的原因之一吧。

云若感叹着富贵在天生死有命的沉重话题,一边摇着头进入了服侍武洛安的无奈状态。薛崇简感激地望了望她,然后对她笑笑说要去办差,出了门。

自此,侍奉武洛安吃喝拉撒睡的任务几乎全部落到了云若的身上。有时候,累了,坐在床边看着昏迷不醒神志不清的武洛安,云若就笑着说她,我前世欠你的还是怎么的,为什么我总是被你碾压呢?

说完了,又一想,不对啊,你出身高门大户,应该是龙亲凤嫡衣翟专荣,昔作琼蕤,早秀钟山之囿,今为宝琴淹没襄城之津。

其实啊,你除了蛮横霸道自私势利阴险狠毒之外,还有两点让我挺羡慕的,一个是胃口好吃嘛嘛香,另一个是舞跳得好,尽管你很胖但是跳起胡旋舞来却动感十足美不胜收。

好吧,我对你评价挺客观的,你还是有优点的。只是,以后有机会,再不要和我处处为敌了,看在我精心侍奉你的份上。

薛崇简每晚回来就把她送回客栈,让她早早休息,自己却风雨无阻地继续回府照顾武洛安。

云若坚持要让他休息,说他白天办差晚上再照顾病人,一天到晚连轴转,身体吃不消。

薛崇简淡淡一笑,道:“我是一个男人,现在落魄不堪清寒至极,怎能让两个女人再为我吃苦受累?”

云若听了这话,心中陡然一疼,再也无语。

冬去春来,迎春花开过,杏花开梨花白,儿童放学放纸鸢,草长莺飞万物复苏,到处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山,朗润起来了,水,涨起来了,一切都像刚睡醒的样子,欣欣然张开了眼。

武洛安病入膏肓奄奄一息,她的喉咙发不出一丝声音,药水也灌不下去,嘴角歪斜着,一双眼睛更加立体突出,像干涸的死鱼眼睛。

突然她的瞳孔慢慢地放大,放大,一瞬间有了光彩,神采奕奕地望着云若,面容似乎含了笑,一丝微弱的笑意,只那一瞬间,然后瞳孔逐渐暗淡、黯淡,她的身躯热量迅速消失,四肢僵硬,头歪向一边,眼睛兀自睁大着,一动不动。

薛崇简夫人太原武氏,周方城县主、故梁宣王三思之女也,以开元十年三月四日,终于溪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