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试试。”一个稚嫩的声音将我猛地从思绪中抽回。
我一惊,一瞬间从床上爬起来。
嗯,是那个孩子?
他一手将窗户抬到头顶,脚踩在窗沿上。这可有十米高,我却没有看见他的背后长着类似翅膀的东西。
是我的错觉吗?比起数小时前,他似乎稍微长大了一点点。
我不安地与他保持距离,他也没有进入房间的意思。
热血涌上大脑,我不想他再次像我精神分裂的幻觉一样人间蒸发。
我下意识地大喝一声,随即狂奔向他出现的窗口,紧紧地抓住了他小小的右臂。他和我自己一样都被吓了一跳,我用力地握着他黑袍下的纤细手臂,他缩了一下,似乎微微有些吃惊地看着激动微喘的我。
他皱着眉头,瞬间又恢复了那种镇定的样子。
我眨了下眼,捕获的“珍兽”却又烟消云散。
“蠢货。”青鴍的声音从我身后响起,我转过身去,却不打算再采取任何举动了。
“你想要做什么?”我问。
“和你一样,一探究竟,”他说道,“我不得不来这里的缘由。可东边的灰烬经受了太漫长的蚕食,已经无迹可寻了。”
“灰烬?”我像白痴一样地质疑道。
……
青鴍用奇怪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我没再说什么,也大概能预感他不会再告诉我些什么了。
“那……要不然先休息一晚吧。”我转而换了一种温和的口气,“这栋房子总好过村中那些野蛮人的家,外面太危险了。”
“告诉我。”他一动不动地说道。
“什么?”
“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一切,在这个世界中生活而积累的情报。”
我尽量不把为难表现在脸上,天生的弱定力却将我出卖了。
“不说也无碍。”他直视我的眼睛,我更不知所措了。
“我该怎么办好呢?”我无助地说道,“虽然初次见面就这样显得唐突,但你应该是知道些什么才来到这里的吧?你是不是知道我究竟该做些什么?”
话说出口我就后悔了,这显然过于仓促。我本想先静观其变、试探这孩子的正身,不料自己比想象得还要没出息,迫切的语气恐怕早就将我出卖了。
“我只知道我应该知道的。你的路应该自己去寻找。”
“那么,能否给我一点提示……”既然话都说出口了,我便自暴自弃地追问起来。
“没有捷径可以走。”
“我已经等待了十年了,无法再忍受……”
“会降临的,改变与突破都会降临。”他低吟道,“等待时,切莫焦躁。
待到时机契合时,你所等待的东西必然会来到你的身边。”
他虽只说出三两句话,却在无形中将我封了口。
这些貌似玄乎的道理,其实就是一堆敷衍了事的托词,没有养分与价值。我何曾不知应顺其自然不强求,可现实和理想是有差距的,这十年我等那不存在的机缘等得快疯了。
本来有道不尽的话纠缠他,可以一点一点磨合,使他接受我的不合理。
然而,令我措手不及的是,他竟然比我更加突兀更不解风情,一上来就搪塞,这叫我如何开口?
“解开你的谜团不是我的任务。”他像读通了我内心的想法,这样补充道。
这下,看来是完全不把我放在心上。
我噤若寒蝉,茫然地伫立在床边。
“我可以把这句话当作一个依托吗……”我怅默了片刻,不甘地请求道。
“可以。”
我低垂眼帘,看来果真被他含糊其词地愚弄了。就算再想要加上几句辩驳,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也百无一用呢。
“既然这样,那我就先——”他话说到一半,忽然一头栽倒在床上。
我慌忙跑过去查看,不想,他竟然是沉沉地睡着了。
睡着了?
大概他也真的是累了,到底是个孩子……我虽然一头雾水,跟不上节奏,但看他现在的样子又有些好笑。
让我就这么罢休,断然是不可能的。大概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只要他在我视线里一天,我就会不顾一切地纠缠发问吧。可他睡得如此理所当然,
搅得我手足无措,叫醒也不是,不叫却心有不甘。
这可是大好的机会啊——
哎——
最终我还是让步了,不急于这一时。
我把他抱到走廊尽头的空房间里,给他找了干净的棉被……不得不说,青鴍大概是我见过的最精致的孩子了,越是看得仔细,越觉得这真是张完美的脸,完美却不失特点。我久久盯着他的睡脸,直到自己也有些不好意
思了,才轻轻转身离开。
重新趴在我亲爱的床上,身心都满是疲惫。但我又克制不住想这一系列奇怪的事,那些推测与预感无一不使我心潮澎湃。我在床的两沿间滚来滚去,终于滚不动时,就迷迷糊糊拉上被子睡下了。
有一个旅行者在他的研究笔记上提到过,有睡眠的地方就有纷繁的、神秘的梦境,而我实在无法认同这一说法。除了偶尔打盹时的那个苍白惶惑的记忆幻象以外,我的睡眠如同死亡。我一般会睡八九小时,睡眠只是被用来打发漫长的时间罢了,况且我苏醒的时间远比这长久。昨日对于我来说一直都很遥远,而昨日的一切却又历历在目。
说到底,这不过是感知而已,或许是睡眠较深的缘故吧。
白日里虽有诸多异事,说到底也改变不了什么。我依旧没有做梦。但在这空空如也的躯壳里,我听见我生命流淌的声音,如同交错的树杈在蔓延生长,转瞬就抵达了我的心脏,然后紧紧缠缚。
醒来时,并没有痛感,我的内在什么都没有。泪水沿着垂下的睫毛滑落,
我却不知这份心情由何而来。
又是耀眼的日光——白色的太阳、白色的房间、白色的我,真是格格不入。
门慢慢滑开了,青鴍松松垮垮地站在那里,穿着不知何时换上的睡衣。
乱糟糟的短发、皙白的脖颈、困倦的神色,感觉和昨天不太一样了。
他眼睛半睁不睁,双唇撅了撅,微微张开。
“青鴍,青鴍。”我试着轻声叫他。
“嗯……”他迷迷糊糊答道。
我眯着眼睛偷偷笑了起来:“过来,青鴍,过来。”
在填满白色日光的房间里,我凝视着他一步一步走来,心跳漏了半拍。
他慢悠悠地爬到我的床上。我捏捏他的脸蛋,他就难过地微微皱起眉头,好像还有小小的呼吸声。喜悦涌上我的心头,一瞬间的错觉,我以为这一刻即是我所能感受到的永恒。
青鴍靠在我身上,又好像睡着了。我小心翼翼地抱着这个孩子,感受着时间之神仅仅一次的垂青。我轻轻地揉了揉青鴍柔软乌黑的头发,微笑不知不觉浮现在我的脸上。
他的体温,温暖如一场醒不来的梦。
他微凉却带点红晕的肌肤、明朗的面容,全都能够被我所触碰到。这是个从未实现的愿望,实现的这瞬间又是如此飘渺,我却被这飘渺所填满。
这欣喜让我几近哭泣。
我明明昨天才遇见这个孩子,却仿佛与他在一起很久了。他的魔力带给我不可思议的舒适感。明明是初次见面,他便将我攻陷。
“唔……”青鴍撑着我的肩膀艰难地爬起来,萎靡地坐在我旁边。
“你是谁?”他揉揉眼睛又打了个哈欠。
欸?
恍惚间我出神了,仿佛在自己空荡的脑子里漂浮着,上涨的潮汐逐渐堵上每一个通向外界的通路。
很快我回过神来,困惑地反问道:“你说什么?”
他却变成一副无辜的表情:“我没说话。”
“是这样吗?”我迟疑地说。
“是这样。”青鴍回答道。
我怅然移开目光,若有所失地垂下头。
起来后,我走向浴室,青鴍就跟在我后面。我默默地刷牙,一边将一个小牙罐递给他。他洗脸的时候,我就去做早餐。
然后我一边吃一边问:“为什么这一切都看起来如此理所应当呢?”
“进食的时候不要说话。”他说。
“哦。”
我洗碗的时候,青鴍一直站在我旁边,最后终于慢悠悠地开口了:“我稍微动了点手脚,避免了我们在一起不可避免的尴尬与不便。”
怎么会呢?就算你什么也不做,你想待多久都行。你来了我才不得不承认这些年我是多么地渴望这一切。即使我不停否认着那些所谓的孤独与寂寥,它们从未离开。
如果你的到来意味着一个开端,我知道我会让你失望。我很累了,还没开始就已经很累了。这么多年,这些徒劳的期望与挣扎,将我心中的东西一点一点磨灭了。
然而我不能灭亡,这是意识最后的一道防线——我等待的仅仅是一个开始,哪怕苟延残喘,我也绝不能在开始之前就按下“停止键”。
于是我终于等到,等到你的到来,等到了改变的到来。
然而,看看现在的我能做些什么呢?实际上,除了胡思乱想、空有感动,我什么也做不到——我甚至不知道该对这一切提出怎样的疑问。
一无是处的我,真的能得到你片刻的垂怜停留吗?
我做完手中的事,脱下塑胶手套,撑住洗碗池,脑内演练着一些对白。
青鴍站在那儿许久,又开口道:“昨天,我走在沙漠里,不小心掉进了流沙中。然后如你所见,突然出现在那个地下的洞窟。我需要搞清楚状况,你能稍微告诉我一些关于这个地方的事情吗?”
沙漠?这个词稍稍点亮了我的脑袋,不过这似乎不是问这个问题的场合。
“当然……当然了。”我一边盘弄一把水果刀一边回答,显得有些局促不安,“我们出去走走吧。
他点点头,终于把那明亮纯真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开。
我们漫步在村庄无人的边境线上,左边是人类的居所,右边是精魂栖息的森林。百岁村不大,其整个边缘地带呈现出一个完整的圆圈形状。只有在每天傍晚的时候站在高处鸟瞰,才可以看到周围结界的黑影,如同圈禁的记号圈起了整个村庄。
不仅是方向,这些复杂的结界系统还将周边的森林严格地分为东西南北四个部分。南方的白淤和西方的后姜还算安全的,没有危险的野兽和游魂,植物也都很年轻,虽有个别已经开始积聚灵气,但没发现变异的迹象。我经常去叨扰这两边,地形气息都很熟悉。不谈我的心病——东边的森罗、北方囚椿的邪气很重,结界牢固,本能使我尽量远离那片怪地。
围成村子的是一个圆圈,圆中自有平衡。如果我要去阿蒙的话,就算再怕也会走靠北边的边境,然后从靠南的回来。每天走完一整圈的时候,心里都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有了青鴍,我的底气足了一些。我没告诉他四个森林的情况,只是带他按照我平时去白淤的路走。
在途中,我断断续续地,以不是很清晰的逻辑将我所知道的一些信息有所保留地陈述给他听。我没有说得很细,没有添加——至少我认为是主观上的东西,只是把这里的表象描绘了一遍。我知道他一直在听,尽管从来就没有期待中的“别人”的回应。
等到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我又不由得尴尬了起来。
“我没看见村民。”他说。
“啊,因为这是在边界线上。”他的话使我想起了一件事,我说道:“这么说来,我也觉得很奇怪。在百岁村与森林交界的这一带,一般人是从来不会涉足的。百岁一族比较排外,我想你贸然靠近绝对不会受到热情欢迎,还是稍微避开他们一些比较好。”
“但你却习惯走在这边界上吗?”
“嗯,我对他们的事情早就不感兴趣了,我只是按照我的意愿生活着而已。”我抬头望望连云都静止的天空。
青鴍没理我自以为是的感伤,接着问:“这条路的尽头是哪儿?”
“我刚刚提到的阿蒙之城,那座死城。在后姜之森最大的望天树的树洞下,通向那个时光静止的城市,是我的城市。”我回答。
青鴍站住了,朝我招了招手。我好奇地蹲下身去,他用手指狠狠压了下我的眉心。
“痛……你这是在干什么?”我忿忿地捂住眉间。
我突然脑子恍惚了一下,随即一声巨响伴随着刺耳的悲鸣声将我惊得一个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