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美菱接到了妹妹的电话。
“姐,姐!我赚到人生中第一次的工资了,在肯德基作服务员。感觉特别有意义。”
“看你高兴的,很好啊,也在餐饮业,干这行要勤快。多干点没关系,不要偷懒,顾客第一。”
“嗯,我在好好学呢,这里的同事都愿意教我,特别好。”
“和大家在一起要少说,多看,多学,你能行。”
“谢谢姐。”
“我说娟儿,上学可也不能耽误,成绩怎么样?”
“还是那样,不好不坏的,估计现在这几科都不会挂。”
“那要加把劲了。”
“我会的。”
“家里……都还好吧?爷爷身体怎么样?”
“爷爷硬朗着呢,我每周都回去,放心吧。”
“那……别的人呢?”
“还……那样。爸前阵子病了一场,叫你也没回去,现在还生气呢。”
“不是已经好了么,我有空回去。”
“姐,其实爸有时还是会问起你的,他是惦记你的。”
“挺晚的了,睡吧,明天还要上课的。”
“哦……其实姐,你也是惦记爸爸的,你每次都说到这里就不说了,但你的表情明明是很想知道他怎么样的。那个时候你的表情,我要是能拍下来给你看,你就不会不承认了。你如果想看他,就回来看看他吧,冠心病这个病很急的,爸爸身体本来就不好,不要到时候再也看不到了才后悔。”
美菱静静的挂断了电话。独自在窗前站了好久……她早已允许自己的生命中存在如父亲这样不能原谅也不能舍弃的人,她觉得所有人的生命中都会有这样的人。人一生的修行就是在学怎样和这样的人相处。如果不是真的爱也就没有真的恨,恨是因为爱着而没有得到相同的回应。母亲走了,她替母亲恨着父亲,恨没尽头是因为爱没停止。可就是,这样的人该怎么去面对……不愿去想,想了也无果,徒增烦恼。
“恨在古文中是遗憾的意思,真是正解。”自己又在自言自语,美菱心中一惊,“不过还是原谅自己吧,习惯就好。”美菱说着深呼吸,做了一个伸展的动作,离开窗口,穿衣镜里映出美菱优美的身姿,新裙子黑色底、小吊带、星光花,裹身小性感。她看着镜中的自己,以及身后自己为自己创造的一方小天地,重复着,“是呀,原谅自己。我不原谅那个人,但是可以原谅自己的。自然一点。去见他也不代表原谅,去见他也无妨,那是我的事。”她如小鹿般轻松的跳开了,至少今夜她胜了这个死循环。
即使想通了千百遍,而黎美菱终究没有办法面对父亲。父亲临终前向她伸过来的手,她也还是没有去握住。她按回了父亲的手臂,附身下来,靠近父亲的耳旁轻声说了什么。直到彼时依然冷静自然。之后一个遗憾的老父亲就永没机会再握她的手了。继母立刻扑上来大哭,美菱向后退去,后来她不记得自己是退了的,只记得那个画面越来越远。之后的葬礼都是弟弟在张罗,自己只负责出钱。所谓缘尽也就应该是这样吧。
“黎美菱……黎总,西平伯仲的美女老板,原来那是您的店。久仰。”
美菱回过神,展现出客气的商业微笑。办公室里其实有点乱,但画画的人么,大概都会有点邋遢。美菱的店和张力画室同在这一条街的门面,只相隔若干店面。相安无事两年多,两人却也是第一次见面。
张力校长低下头,露出眼镜后的大眼泡。上下打量着对面坐着的女士。干练的职业装,一丝不苟的盘发,与乱糟糟的办公室格格不入。他放下了手里的简历。
“您要来当模特?您不是要报名学画吧?模特其实是力气活儿,和艺术没什么关系的。”
“我喜欢画画的,但现在没时间,以前能学的功夫也都耽误了。从基础学起是来不及了,就做点贡献吧。您不欢迎?”
“也不能说不欢迎,不过……”
“那就行了。我也没有时间多说了。什么时候要来,您提前一天通知我就行了。那上面有电话。”
直到黎美菱离开了,张力校长还是不解,年轻有钱的女老板,何故要来做这样一份工?只是爱好那么简单?
黎美菱从张力美术培训走出来,自己也觉得荒唐。
天很蓝,BJ的秋天很美,但太短了,盛夏的暑气刚刚消退,还没有清爽几天,寒意就等不及的来了。起风了,她双手插进风衣口袋,耸了耸肩,让下巴缩进衣领里。停在店门前看橱窗里挂着的画。她进画室之前,也在这幅画前站了好久。
画中一个失神的男子,有点落魄又强装威武的样子。眼皮上的几笔最为传神,描绘得人像是累了、醉了,老了……又强打精神。像极了自己年少记忆里那个懦弱不堪的眼神。那双眼睛里写满了恐惧和哀伤,确用酒精覆盖上了好似强大的伪装。微红的鼻头,好似刚刚哭过。嘴巴微张着,似乎喘不过气来。仿佛透过画面可以听见那个男人的轻叹,哀怨又虚弱。却要硬撑着假装强大,仿佛下一秒钟他的眼睛有可能朝向自己的这一边看过来。真不知如何面对,美菱遥想当年,恐怕离家的原因之一,是不知道如何面对父亲软弱崩溃的样子。
“你也不希望我看到你这样,我也不想看。就不见……也挺好。”说完,美菱闭上了看着画的眼睛,深叹了一口气,而眼睛睁开来还是重又回到那幅画上。她看到了一种哀求,哀求着每一个看画的人不要再围观自己的痛苦,见证自己的失败……
美菱忽地转身走了。头也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