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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出门,我借着大叔那屋十分不起眼的角落放着的一面小梳妆镜看了看自己,大叔说,那是他死去妻子的青花瓷小镜子。
我抚摸了一下那面四周镶嵌着“青花瓷”这种玩意儿的小镜子,看到背面有一个俊秀女子的照片。
“早就难产死啦!短命的女子呦!自从去年儿子也走了,大叔真的是孤家寡人喽!”
说起死去的妻子,大叔倒是没有掉泪——可能离开太久了的记忆和情愫,都不至于让人崩溃了吧。
就像我当初失去爸爸,后来失去迪子、失去商医生、失去琼以及切小姐和羽飞……如今在这世上,我真的和大叔一样,成了孤家寡人。
镜子里的我似乎没有什么变化,没有长出白头发,也没有长出皱纹。
敲开隔壁老王家门的时候,我其实并没有想好要怎么开口。
“你是……”开门的是一位皮肤黝黑的年轻男子,他满脸狐疑地上下打量,我猜是因为看到一身老年男人装束的女子实在太奇怪了。
“我……我就是大叔救上岸的……”——“捡到的女儿”这句话,我到底还是没有说出口。
“明白了,你是简。”
我点点头。
“你来是……有什么事情?”
我伸头向里张望着欲言又止,不知道该怎么问出口才好。
“简姑娘?是简姑娘吗?”里面传来一位妇人的声音。
被请进屋后才注意到院子正中央坐着一位老妇,我猜这应该是当天帮我换下湿漉漉衣服的妇人——“王婶”了。
“您好,王婶。”“婶”这个发音是临出门前大叔教我的,第一次发出这种音节,还很不习惯。
她侧起耳朵听,似乎猜到了我是谁,“你来了,简姑娘,欢迎你啊!”
“突然造访,冒昧了,我是来……来谢谢您的。”
她是盲人,完全看不见的那种。
王婶家的房子比大叔家的大多了,几进几出,里里外外望过去,一时间竟然没搞清楚到底有几间。
“说什么感谢!坐吧,简姑娘,你能好起来,这真是太好了。”王婶向年轻男子摆了一下手,不一会儿,年轻男子端过来一个壶,并从里面倒出温热的、淡黄色的水。
“喝点茶吧,这个季节正好喝祛湿茶。”
“祛湿茶……谢谢。”我接过来轻轻抿了一口,说不清楚的淡淡的苦香。
“简姑娘,你今年多大?应该也就二十几岁吧?”虽然看不见,王婶似乎对我很感兴趣的样子。
我不知道她到底是从声音判断,还是从身体判断的。
想起昏迷中曾被这个陌生的老妇从里到外更换衣服,我有点难为情。
“我……二十六岁。”我犹豫了一下,撒了个谎。
二十五岁那年被掳去金字塔,十几天后回到小镇,一年后小镇不复存在——算起来我二十六岁也应该合情合理。
“哦!桥也二十六岁,你们同龄。”
我抬头看了看年轻人,我们相视一笑。
“什么味道?”一股从来没有闻到过的味道弥漫在整个房间,太怪异的味道了,我忍不住抬头问年轻男人。
“中药啊,中药的味道你没有闻到过吗?”年轻男人顺手抓起一把草框里的草让我看。
“这不是草吗?”
“对啊,也是药材,你的腿就是这种草药治好的,你瞧,才半个月,就彻底好了。”
我凑过去闻了闻,“给我喂这种草吃了?”
“哈哈,”他笑了,“你昏迷不醒,怎么给你喂,是熬好了,放凉了,在合上我妈调制的粉末,敷到腿上的。”
他笑起来好阳光。
“敷……药?!”
我只见过商医生的各种药水,还从来没有听说过药是可以“敷”的。
“桥,你带简去看看就知道了。”王婶朝我笑了笑,我心里一惊,她明明看不见,可那双眼里却全是内容。
“是,妈。”
跟随桥向里面走的时候,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王婶,只见她刚好正朝着我的背影微笑。
穿过回廊、走进最里面院子的路上我才发现——这个院子简直太大了,各种花鸟虫鱼,全部都是真的。
“那花不能碰,有毒!”
我缩回了手。
“桥,我可以这么称呼你吗?”
“当然可以!”
“你眼睛上戴的是什么?大叔也有,做什么用的?”
“大叔那个是花镜呀,我这个是近视镜。”
“花……镜?用花做的吗?”这下我吃惊不小。
“人上了年纪,眼睛会模糊看不清,就花了呀,戴上那个,就清楚了。我的眼睛近视,也必须要戴上这种眼镜,才能看清楚。”
在小镇从来没听说过“眼花”这回事,我都一百多岁了,也没戴过花镜。
桥摘下他的眼镜递给我,我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学他的样子架到耳朵上面,“不清楚呀,反而模糊了。”
“哈哈,你真是个可爱的姑娘,模糊就说明你眼睛好,不近视啊!”
我不好意思地脸红了。
跟着他朝里面走的时候,我偷偷瞄了一眼这个年轻男子的背影——瘦瘦弱弱的,个头不高,走起路来甚至有一点驼背。
他的衣服好长,从头到尾的大长袍子,真不知道走路会不会碍事。
桥带我来到的是他家最里面的院落。
这是一个小院,看起来没有住人的迹象,地上洒满了飘落的树叶——我想起图书馆前小树林里的叶子,也是这样洒落了一地,踩上去松松软软的。
“这些叶子不收起来吗?”
“不,要分拣开来,留下好的做药材,这些药材可以延年益寿呢!简,你看,这里,还有那里,全部都是中药。”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院落里三个方向环绕的房子里,竟然放着密密麻麻很多架子,那上面有很多很多的草框,每一个架子上还有数十个小标签,上面都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名字——
“黄芪,白苏子,救必应,粉……粉……”
“那是粉葛。”
“我知道。”我在心里对自己说——那是老葛的葛。
记忆真狠,总是在你想要忘记的时候措不及防给你一下子。
在王婶的家里待了足足有四十八分钟的时候,我起身告辞。
桥向我介绍了很多种“中药材”,那些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没有看到过的植物,竟然能治病。
王婶一直在最前面的院子里挑拣着手里的中药,真奇怪,她看不见,却能通过触摸挑拣出药材的好坏。
我终于没问出关于小黑包裹的事情,待了这么久,如果他们真的有看到,早就说了。
也许早就遗落到大海里了吧——从大叔家窗户向海望着的时候,我才知道小镇以外的世界原来是这样的。
海那么深,山那么高,还有“中药”——敷在腿上居然可以治病。
“简,不如,我带你去岛上转转吧!”桥提出这个邀请的时候,我正犹豫着该离开了。
“那就有劳你了,桥。”
刚刚道别了王婶迈出院门,桥就追了上来,“简,简!”
我停下来。
“你是不是在找你的小黑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