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天堂小镇》146-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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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他叹了一口气,一股愁云怕上面庞,与年龄看上去很不相符,“我哥哥几年前就忽然失踪了,父亲说哥哥的心太野,指不定又去了哪个国家闯荡去了。”

“这份家业也不顾了吗?”我环顾这个餐馆的四周,显然,看上去至少已经是一个光靠回头客就可养家糊口的门面了。

“我哥和我不一样,他一直就预谋着干一番大事业,总是嫌父亲这个餐馆不能施展拳脚。”

“那你呢,你怎么想?”

“我……很爱父亲这个餐馆,最重要的是,我可以守着餐馆看到巴黎圣母院的片场,可以时不时去看拍摄现场啊。”他的语速欢快起来。

“可是,电影早晚有一天会拍完的啊,那时候你怎么办?”

“那时候……没想过,餐馆积累了客流之后,可不是说动就能动的,不过听说这个片场今后就供游人参观了,只有我嘛,能有这么一段时间守着切小姐的片场,就知足啦!”

“我刚刚打断你了吧,接着说,我很爱听你的故事。”

“父亲来弗兰斯之后辗转于这个国家的很多城市,最后决定在这里落脚的原因,除了因为巴黎圣母院的原址附近租金太贵,也是因为那里在十年前被烧之后一直处于修复阶段,所以他决定干脆在电影的片场、这个假的巴黎圣母院周围开一个中餐馆,反正这个电影已经拍了两年还在继续。”

“或许和巴黎圣母院被烧,人们重新燃起对这座教堂的热爱有关。毕竟这部电影最老的版本已经过去了很多年。”

“肯定是!我也很开心,终于可以离切茜娅近一点了……要是哥哥迟几年走,也可以等到这一天了。”

“你认识切茜娅?”

“我怎么可能认识她……噢不不,是我认识她,她怎么可能认识我呢!”他的脸颊竟因为害羞泛起红晕,“切茜娅那么出名,那么美。”

青年人说到这里,显得很羞涩。

大姜的弟弟的确与大姜不同,虽然同样喜爱着貌美风情的切小姐,表现出来的却截然不同,一个羞涩隐忍,一个开朗主动。一个停留在“想”,一个却勇于“接近”。

“那你们餐馆……都是中餐?”

既然时间轴把我“甩”在这里,借机聊一聊大姜神秘的汤品也未尝不可。

记忆中小镇“饕餮”的大姜可是各种美食手到擒来,最重要的是他还会很多种奇特的汤品,甚至因人特制。当然,这种“特调”的美食和饮品在后来看应该是大姜受到了医院的操控,用美食里掺加药物迷幻的方法,攻陷人们的味蕾乃至神经。

“原来都是中餐,我们兄弟俩从小就跟着父亲当学徒,父亲离开中国之前已经是很有名的中国厨师了,哥哥比我聪颖,他后来还开发了好多中西结合的品类。父亲说哥哥继承了……我母亲给的基因,而我就比较笨,只会学现成的。”

“你母亲?她也是做厨师的吗?”

“不,她是学基因工程的。”

“她在哪?”

“基因工程”几个字一下子抓住了我的每一根神经。

“我和哥哥都没有见过母亲……父亲说母亲生下我们之后就走了,伤心的父亲带着襁褓中的我们兄弟二人,来到了弗兰斯。”

还想继续追问,又觉得初次见面问得太深入未免令人起疑,我只好暂时保持沉默。面前的年轻人也停顿了一下,表情略显伤感。

刚才听到响指转身就走的姑娘端来一个精美的小瓷杯,杯子上方冒着轻柔的热气。

“请您品尝吧,也暖和一下身体,我看您在雨里淋了好久了。其实从这个窗户往外,每天都会看到好多像您这样的粉丝。您也是奔着切小姐来的吧?”

“我?不不,我是奔着……卡西莫多来的!”

我甚至不知道那位英俊的“卡西莫多”姓甚名谁,不过他们在这里开店,这种事情见怪不怪,这套说辞应该可以蒙混过去。

大姜的弟弟接过来那杯冒着热气和香气的饮品,我赶忙致谢并接到手中,却发现上面飘着几片碎碎的干树叶。

我抿了抿干裂的嘴唇,不知道该不该喝下眼前这东西。小镇的记忆,看来是怎么磨都磨不掉的了。

“您是看到碎树叶不敢喝吗?”

我摇摇头笑笑,内心略过一丝慌张。的确有点犹豫,怎么知道这些树叶碎里没有暗含玄机?!

“没有关系的!只是增加对味蕾刺激的一种调味!”

“是……你父亲教给你的吗?你的汤品很特别。”

“事实上不是我父亲,十几岁时候他教会我调制这种特调汤品的时候就说过,这是母亲谈恋爱时候就教会他的。”

“你母亲走后一直没有找过你们?”

终于可以续上这个话题。尽管内心里已经猜到了七八分,我还是不敢相信。

有时候越接近真相,越变得畏缩。我们害怕真相,是因为真相实在太过残酷了。

“没有,我和哥哥从没有见过她。只知道她走的时候连一个字都没有给父亲留下过。父亲说……母亲就是这样一个人,想做的事情,谁也拦不住……”他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清。

刚刚喝下一口碎树叶汤品的我被这句话噎到了。

她真的是这样一个人,冷酷而执着。可她终究是一个女人,在小镇生活的二十余年中,还是偶尔能感受到她的一丝丝温情。可是眼前这个年轻人,这个她亲生的骨肉,却一天都没有感受到过母爱。

大姜的弟弟起身忙着招呼刚推门进来的客人,时不时向门外张望着什么——他似乎在盼着什么人从天而降。

我的脑袋里却像炸开了锅一样。这个冷血的女人对毕生从事的事业还真是狂热到神经质,居然能做出抛弃男友和双胞胎儿子的冷血行为,然后又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不惜用自己的子宫替别人怀胎,以胎儿相要挟去往那个她理想中的天堂。

她当初一定是为了挤进“世界尽头”,而忽然从父子三人的生活里消失的!从父亲的叙述中判断,商倩应该是并没有结婚、只是离开了男友来到了“世界尽头”,可真实的情况,也只有她自己才清楚了。

我环顾四周,忽然跌入了深深的恐惧中!——这个餐馆中至少百分之七八十以上的面孔,竟然都是我在小镇见过的!

我做梦也想不到昔日在天堂小镇的“饕餮”所见之情形,会如法炮制在时空腾挪十几年之前的现在。

这一年是二零二九年,巴黎圣母院被烧整整十年,天堂小镇的我十四岁,而切茜娅也不过才二十几岁,却已经嫁做人妇并卷走死去的夫君所有财产、迅速成为人人唾骂的“杀害亲夫的寡妇”。

在小镇她说自己从前一直不温不火演歌剧,在团里永远是“待命的B角”,可眼下的情形……逃出那个被唾骂的地方之后的事情,她可从来没有说过。

在这里她显然是一位年纪轻轻就炙手可热的大明星!片场周围驻扎着很多为了她慕名而来的各地“死忠粉”,当然,除了她——还有那位英俊的“卡西莫多”的热烈拥护者。

切小姐还有什么别的秘密没有说吗?

难道她是弗兰斯人,并从这里登上的“海文号”?

携带巨款逃出来的女人,单就身价倍增这一条就足以支撑一个不入流的小演员一路披荆斩棘、挤进上流社会了,何况如今她已经炙手可热,可即便如此,切小姐也一定要挤上“海文号”去往天堂小镇——这个女人,还真的是大姜的弟弟形容大姜那样,心“野”得很。

这样一来只有一种解释:她不仅仅要成名,还要彻底脱胎换骨,尽管挤进了上流社会却频频遭到左右夹击的关于她“出身”问题的暴风雨,她受不了那些上流社会女人的议论,不愿意被说“骗取了年老丈夫的钱财”而一步登天……

有时候能力的被承认,真的没有身份的被承认更加让人满足。

我重新环顾四周侃侃而谈喝着下午茶的人们。

眼前的这些人难道仅仅是因为《巴黎圣母院》这部鸿篇巨制而相聚在弗兰斯的片场的?!

不对,红房子!——红房子一定就在不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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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先生和他的夫人正端坐在离我不到两米的另外一张桌子上,两个人的交流甚少。东方的手里拿着一本书,我眯起眼睛,隐约看到那是一本《巴黎圣母院》。

那张桌子上还坐着一个人——刚才的鸭舌帽大导演。

听不清楚他们的讲话。

东方是著名作家,难道他是新版《巴黎圣母院》的编剧?!他们热烈地比比划划,看样子他与这部电影是有瓜葛的。

我只不过是每天成千上万观众和粉丝中的一员,想要加入这样一个谈话群体,显然太难了。

东方的嘴里叼着一根雪茄——这是在小镇绝对看不到的。

小镇没有“吸烟”这回事。在“永生”这个灿烂如许之目的召唤面前,任何事情都可以去做,包括戒掉吸烟。

东方夫人看上去比在小镇那里生动得多,无论妆容还是表情。她似乎不很专注于眼前的谈话,而是眼神游离在整个餐馆的四周。

“喂!你们听说没有,这版本里做了很大改动,听说有点神神鬼鬼的,好像会有一个通灵师,说是可以把死后的埃斯梅拉达复活。”

通灵师?!——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东方夫人和东方同时出现在那张桌子上了。

“那还有什么意思!看不到原汁原味了哎!”

“也不是的呢!比起看着两句紧紧相拥的白骨落泪,我更愿意看到埃斯梅拉达并没有死!”

“就算没有死,美丽的埃斯梅拉达会和丑陋的卡西莫多结合吗?”

“怎么不会呢,你要相信爱情的力量!”

“既然可以通灵,干脆把卡西莫多也复活好了!然后摘下面具,噢上帝!要是卡西莫多真是那么英俊的话……哎呦简直爱死了!”

几个花痴女人显然是奔着“英俊的卡西莫多”这位演员而来,我看到了她们当中有认得出的面孔,是在小镇似曾相识过的,因为不是很熟,也懒得去辨认。

可这终究还是匪夷所思的。

这个地方怎么可能生意不好——有翻拍的《巴黎圣母院》,更有神秘的“红房子”。

我假装不经意朝左后方看了看,顺便咽下一口碎叶子汤品。味道与小镇的极其相像,但肯定因为原材料的变动而变得不同。

正后方坐着的男人正在独自喝咖啡、看时报。这个男人一脸凶相,看上去有几分面熟,搜罗了整个脑海中的每一张脸之后,我确定是他。

——“看门人!是你舅舅!记住!简,不要说!”

这是羽飞在我的耳边悄悄说的。

在小镇我试探过商医生好几次,她都没有表现出那是他亲弟弟。既然商医生那条线索搭不上,那么眼前这个男人应该是我亲生母亲的弟弟,而不是商医生的弟弟。

也就是说——他是我的亲舅舅,麻瓜是他的小孩,从年龄推断,那个孩子是在小镇出生的,至于是舅舅与什么人所生,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麻瓜出生之后经过“测试”沦为了“低等小孩”而被打入一、二年级,后来又沦为端木的“工具人”,是我这个表姐无论用什么样的热情都唤不回温情与亲情的——我的表弟。

也就是说——眼前这个人很可能还是多萝西的收养人,噢!多萝西!那条可爱的、至今想起来仍会泪湿和心跳加速的小黑狗,一个被抛弃的胎儿的变异品种,那一段有多萝西的岁月,是多么温暖!

记忆中也是没错,他的确比切小姐早到小镇几天。所以现在他出现在这里,在时间上是吻合的。

我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悸动不安。

想起当年他对我几次不易被人发觉的“照顾”,我理应悸动不安的,甚至前去相认——可是我没有,也不能。

我一遍遍告诫自己——你是来阻止切小姐登上“海文号”的,只有十天的时间,不,去掉今天,还剩下九天——你不可能有再多的时间阻止眼前这些看上去熟悉的面孔在这里做着去小镇的美梦,包括你的亲舅舅。

他们在选择义无反顾离开现在的生活、现在的亲人朋友之时,早就在心里斗争过很多次了吧,这种“飞蛾扑火”本来就很难横加阻拦。

可切小姐和老葛不同,他们都是我在天堂小镇那些年,心里爱着的人。

我扭转过自己的身体,在内心发狠一样告诉自己:不要回头,不要再回头!

从味觉上,面前这杯汤品与小镇的还是有一些差别,当然,在小镇我也只喝过几种汤品,可像一些大人物的特调汤品那一类,我又怎么喝得到。

我的脑袋乱极了,想到大姜和我居然曾经“脚前脚后”在一个母体子宫中汲取营养并存活……想起自己的亲舅舅就坐在身后,不知此后的哪一天就会登上“海文号”一去不回,我真的不知道真相还会再有什么比眼前这一幕更令人难以接受的了。

大姜的弟弟比起他的圆滑世故,简直可爱多了。这也才能解释得通即使红房子近在咫尺,也并非对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有那么大的吸引。

人类的原罪,终究还是太多了。人类对于财富、地位、虚荣、长寿这些东西的渴望,远远超过了自己的想象力。

一对举止优雅高贵的夫妇正在起身,穿上笔挺的礼服,戴上纤尘不染的礼帽,准备离开——我认得出,那是琼的父母,不,是琼的养父母——汤先生和夫人,是那一对根本不曾爱过那个男孩,只是为了进一步巩固自己在小镇的地位而在权衡之下收养了一个“特殊的小孩”的一对道貌岸然的“狗男女”,他们的脑袋里有着极为强大的金融投资知识,却没有给爱留下一丝一毫空间。

东方夫人的眼神依然游离在餐馆的四周。

东方先生仍在与那位“鸭舌帽导演”侃侃而谈,并且时不时激烈地争执着。他们显然都已经拥有了傲人的社会地位,却因何还不满足,还要执拗地登上去往地狱的列车。

餐馆的门忽然开了。

已是午夜时分,就在人们陆陆续续准备要离开这里的时候,突然进来一位身着黑色风衣的男人。

男人的个子不高,整个身躯被宽大的黑色风衣所包裹,更奇怪的是,他的头上还罩着黑风衣的帽子,昏暗的灯光下,更加难以辨识到他的面容。

“先生您请进!”小姑娘热情地迎上前。只见那黑衣人头戴的帽子微微低一下,算是招呼。

我眯着眼仔细望过去。

黑色风衣的袖口处,连着一根拐杖。

那拐杖,我认得。

东方夫人的眼睛忽然发亮起来。她像是拼命自持着自己,但我却仿佛看到了她的胸脯正在一起一伏跳动不安。

眼前的这一幕,应该是我坐在这里等切小姐将近两个钟头之后,看到的最令人“难以呼吸”的一幕。

黑风衣的矮个子男人罩着帽子的头转了一转。我不确定他是不是透过帽子的张口看到了东方夫人,不过从东方夫人的表情看——她一直环顾四周在找的人,终于出现了。

他像是用眼神终于“搜索”到了自己要找的女人,然后不慌不忙拄着拐杖走到餐馆最靠里面的不起眼的单人桌旁,面朝墙放稳拐杖,坐好,并摘下帽子。

很少有人会面对着餐馆的墙体坐下,除非是不希望被注意到。

东方夫人的眼神很快跟过去,又很快抽离过来,停留到了自己的先生和大导演身上,一直没有说话的她,竟然以最快的速度加入了探讨和争论。她真的是一个掩饰高手,这种眼神的切换真的令人震惊。

黑衣人在向服务生点餐,而他面对着的墙壁上,赫然挂着一个小孩子玩耍的小喇叭。

我想起小丹尼,想起他令人恐惧的眼神以及种种反常。

丹尼不是东方先生的遗腹子——这一点我早在小镇的时候就怀疑了,如今这一切与我的怀疑不谋而合。而东方夫人与那个我至今搞不清楚身份的、眼前的黑衣人基路老伯,原来早就有染。

就在我的脑袋飞速旋转,猜测着基路为什么会跟随东方夫妇去小镇、又为什么在小镇始终以那么神秘的身份出现的时候,满面春风的切小姐终于推门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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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小姐的到来当然会掀起不小的波澜。

首先是越过几桌正准备过来照顾一下我的大姜的弟弟。在看到浑身闪耀着明星光芒的切小姐之后,他忽然折返脚步,急急奔向门口。

“是您吗切小姐!欢迎光临敝舍!”

用上这么斯文的词汇,足见年轻人对于切小姐的卑微热爱。

切茜娅彬彬有礼做足了西方人特有的见面仪态后,昂首向里走。

除了东方夫人和角落里的基路,餐馆里几乎男男女女的目光都投向了这位漂亮得发光的小姐。

基路的连衣帽终于摘了下来,露出一副年轻的面庞,算不得俊美,却也刚毅非凡。

在天堂小镇的二十五年间,我似乎从未在明亮的灯光之下仔细打量过“基路老伯”的模样。

他们隔着几张桌子迅速望一眼彼此——趁着屋内短暂的骚动。

“那位就是切小姐吧,今日一睹芳容,果然如导演所言啊,用尤物形容也不算过分。”东方是一位典型的绅士,表达含蓄,却也忍不住随着众人投喂过去目光。

“东方先生,难得遇到您的大作,怎么可以不选一位配得上的演员呢!”“鸭舌帽导演”望望四周,再望向切小姐,似乎很是得意自己的刻意安排。

“要不是遇到眼下的难处,我说什么也不会把雨果大师的作品改得如此面目全非。”东方像是说给自己听,语气忽然低落下来。

“不不不东方先生,只要是观众想要看的,就是最好的!”

“鸭舌帽”的目光锁定在切小姐身上,似乎并未听出东方话里的低落寓意。

东方夫人适时体恤地拍拍丈夫的手臂——果然是一位睿智有加的女子,即使心在他处,也会做好当下。

东方的话令我想起在小镇不卑不亢的他。大约是越来越不肯屈就于小镇背后操纵者“蛊惑大众”的需求,他才最终消失在了小镇。

那种“消失”——如今不说也罢!

如此不愿意同流合污的东方,原来早在去小镇之前就已经屈就于这个世界。这样一来就不难解释他为什么会登上“海文号”,想在远离尘世的彼岸重新塑造自己的“洁净”,但最终仍被“吞没”了。

他的这种想要重新塑造的愿望,如果不是出于本心,就只可能是被最亲近的人利用了才去往小镇。

有人的地方怎么可能没有欲望,那欲望的沟壑越深,就越真实。保有一份“人间清醒”的人,是需要有着莫大的勇气的。

切小姐终于扭动着婀娜的身姿坐了下来。很巧,就坐在我和基路中间的那张桌旁。

大姜的弟弟紧跟上来,“切小姐您……”

“不必招呼,我就是按照合约来坐一会儿。”切小姐的语气平淡,神情中有几分倦意。

“或者我先端一杯您最爱喝的汤品?”年轻人殷勤有加。

“善良的你总是这么周到,事实上我已经困得不轻了,要不是导演非要我来……”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黑色金丝绒低胸晚礼服,似乎早就习惯了别人的目光。

这种目光中当然不乏有男人对自己胸口处的逡巡。

“明白,那您等着,我去去就来!”

看起来每晚来这附近最红火的餐馆转上一圈儿,已经是导演安排给她的家常便饭,尽管勉为其难,可终究也是为了生计。

光鲜亮丽背后的东西,只有当事人自己最清楚了。再溜光水滑的人生,大概都有不为人知的难言之隐吧。

她离我很近,我们背对背,近得闻得见她身上幽幽的香水味道。那味道与小镇里她身上的味道很不同。

弗兰斯是一个从来就不缺女人香水的国度,与小镇那些女人的特制香水相比,我还是更喜欢这种淡淡的幽香。小镇的香水都是一些与抑制荷尔蒙有关的,由于添加了莫名其妙的医学成分而显得千篇一律,在那里每一个女人都不可能有权选择,她们只能用医院里给自己特制派发的香水。

我很想转过身看一看她,看一看曾像姐姐一样与我相亲相爱过的切小姐,看一看在小镇天崩地裂的最后时刻仍护我周全的切小姐。

可内心里一直有一个声音在提醒自己:她不认识你,她根本不知道你是谁!

我的双眼不知不觉间噙满泪水。

人们在看够了熠熠发光的切小姐之后,开始在午夜时分陆续告别餐馆,奔向四面八方。

东方先生臂弯里挽着夫人和导演一起站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我看见基路也戴好自己的黑帽子,喝下了最后一口汤品并拿起拐杖。

这一次我不知道东方夫人和基路是否又隔着空气交换过眼神,不过从基路坐下起的半个时辰里,从他们时不时不经意地彼此对望中,我断定——这是一对怨侣,一对不知什么原因不能相守却始终放不下彼此的怨侣。

不对,有哪里不对劲!

既然是怨侣,在小镇他们因何没有失去记忆呢?很多人在小镇不是都失去了从前生活的记忆吗?如果失去了记忆,他们就变成了从未有过美好记忆的一对陌生男女,在小镇那种地方会背着东方有染吗?更加不会在东方死后,打着“遗腹子”的旗号生下丹尼!小镇除了像我和琼一样的“特殊人物”,是不允许有人在那里生下孩子的!

只有一种解释——要么是东方夫人,要么是基路,与小镇背后的“黑手”有关!

在金字塔的确见过基路的。

所以……东方先生在小镇的消失,难道是一场预谋?东方先生很可能是在夫人和基路的策划之下去了小镇,可他却无论如何不料想在几年后命丧小镇。

这就对上了。

但是,基路又为什么多次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忽然出现在身边?!难道因为我身份的特殊,他必须要保护?!

基路到底是谁?!路老师又是谁?!

“鸭舌帽导演”临走的时候朝切小姐这边抬了抬下巴并抛过来一个轻佻的眼神,算是告别。

汤品终于端了上来,看起来切小姐的汤品比较费时间。

大姜的弟弟特地绕过我的桌子、顺便用另外一只手给我续杯,然后朝切小姐的方向努了努嘴。

他的表情很兴奋,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见到了自己日思夜想的女神,含蓄羞涩,又忍不住想要倾吐秘密。

看起来切小姐经常要勉为其难接受导演的安排来餐馆“深入群众”并给粉丝一个近距离观察的机会,大姜的弟弟显然也不是第一次接待心目中美丽的女神了,但仍掩饰不住羞涩之情。

他真的与大姜不同。大姜不会含蓄,从来都是自信满满。

他又努了努嘴并看看我。这一次,我读懂了他的意思。被善良的小伙子免费接待了这么久,我总该为他做点什么。

“小家伙,怎么,你手里那杯,不是端给我的吗?”

切小姐终于转过身来。她其实比大姜的弟弟大不了几岁,却故意用老成的口吻调侃。

“老成”——有时候不是靠年龄,是靠经历。

“对不起小姐,是我招呼他来续杯。让您久等了,抱歉!”

我转过身,直视美丽的切小姐。

大姜的弟弟端着汤品的手有一点颤抖,我伸出手稳住他的手腕。

切小姐浅浅抿了一口汤品,做出满足的神情。

“小家伙,不得不说,你手艺真的不错。”

“可就是每次都害您久等。”年轻人羞涩得低眉顺眼。

“不要紧的,我知道你紧张。”她温柔地拍了拍大姜的弟弟,就像在拍一个一奶同胞的亲弟弟。换做我是他,也会受宠若惊。

“里面……里面有舒缓睡眠的成份,我知道您每天赶着拍戏很辛苦。”年轻人的脸色绯红,像一个恋爱中的姑娘。

“为什么不给这位小姐也做一份呢?我看她也是自己来的,这个时候不去睡觉的,除了像我这样的万不得已,应该就是……有心事的女人吧?”

她狡黠地朝我一笑——这个神情实在太熟悉了,我的切小姐,终于又看到你了。

我抑制一颗狂跳的心,丝毫不亚于刚刚看到的东方夫人见到基路时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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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您的眼力真准,我的确是有很多难以排遣的心事。”

我知道,时机来了。

“噢?被我猜准了吗?我看你似乎有一点面生,毕竟这里的人嘛……七七八八都是见过的了,你是这几天才来的吗?”

“不得不又一次夸您的眼力了。”

“餐馆来来回回就这么多人,戏拍到尾声啦,今天只是补拍前面的一场而已,这部戏的忠实粉丝都见得差不多啦!”

她抬眼望了一下大姜的弟弟,似乎在默许眼前这个年轻人是“被她认可”的那种粉丝。

“这位小姐刚刚淋了雨,我让她进来暖一暖身子。”大姜的弟弟显然并不想向切小姐描述刚刚过去的这段时间里,我和他已经一见如故。

“索性来我这儿坐,我们一起抵抗这无眠的夜吧?年轻人,今晚不喝汤品,你看嘛,导演刚刚走啦……”她眯起左眼,挑逗似的看着大姜的弟弟,“给我来一点酒吧,好吗?”

她温柔略带挑逗的眼神又一次俘虏这个似乎连一场恋爱的都没谈过的年轻人。

小伙子嗫嚅了一句,“那好,就……就像往常一样,一点点!”他也显然习惯了切小姐这种根本抵挡不住的恳求之意。

“听你的!”切小姐的口气欢快起来。

“那您等着,我去去就来!”小伙子快速奔向后厨。

我顺势坐了过去,用手拢发丝的动作,遮掩着马上就要滚滚而出的泪。

当然不能谈及小镇,这个时候的切小姐根本不会料到“海文号”小火车将载着她和那些人奔向一条不归路。

更不能谈及过往,无论需要怎样的“城府”才能克制下去这种欲望。

只能试探她为什么一定要去红房子,为了这,兜兜转转了好一阵子。不过这并没有让我感到厌烦,我们一如在小镇,好像一见如故,好像天生就有彼此吸引的磁力。

“所以你之前唱过歌剧的是吗,切小姐?”

“对啊,是我不自量力,一直混不上A角,还要硬扛……然后又被人骗去钱财一无所有,唉,那些日子不说也罢!不过命运总是垂青我呢,遇到导演,也算是我的福份了。”

尽管一见如故促膝而谈,她也还是略去了“黑寡妇”那一段不堪回首的经历。

餐馆的客人渐渐稀疏,切小姐终于在酒精的作用下放松下来。

“福份”——难道她指的就是导演那个轻佻的眼神。

“您这么年轻就能大红大紫,也不算是坎坷,比起您来,我这种女人就很资质平平了,虽然一直顺风顺水,却平凡得只是一个路人,像这里的很多人一样。”

“不不不,你小看这里的人了,这些人虽然有一部分是电影的粉丝不假,可也有一部分人的身份地位不可小觑。其实平凡也没什么不好啊,至少不会经历我这些大起大落。算起年龄我跟你差不太多,可世间哪一样沧桑我没经历过……”

尽管尽力表现的老成和世故,她的眼中还是泛起泪花。

在小镇我们是无话不谈的闺蜜,她年少就独自讨生活,为了能学歌剧和芭蕾被男人骗财骗色,好不容易嫁给了疼爱自己、大好多岁数的男人,没多久却做了寡妇,被唾骂成“克死丈夫、图财害命的灾星”,只好拿着大笔遗产连夜远走高飞……那时候我以为这些就是去小镇之前的全部经历了,不料想她的故事还有弗兰斯的后续。

墙上的壁钟连敲了两下,切茜娅打起了哈欠。

虽然聊意正浓,由于白天的辛苦,她再也掩饰不住疲倦。尽管时间对于我来说实在是奢侈,看来今晚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不如我们……”

“不如我们明天再来这里?我很喜欢和你说说话,要知道在这里我其实没有一个朋友。”

“他算不算?”我对着远处吧台里安静坐在那里,乖乖看着我和切小姐的大姜的弟弟。

“他?人很好,可惜太嫩了!”

“怎么讲?”我忍不住替吧台那里乖乖看着这边的小伙子打抱不平。

“也就是嘛……人太单纯,你知道,我经历过几个男人了,这种不谙世事的毛头小伙子,虽然单纯到可爱的程度,我还是喜欢不起来。”

我当然明白她的意思。

能让一个女人成熟起来的,除了书本,就是经历。而经历较前者显然更加行之有效。虽然一直在演艺圈子沉浮,但因为从小就必须要自己养活自己,她见惯了各种贴上来的男人,自然也见多了各种优秀的男人。

那些男人不用“贴”,对上层社会的向往,自然会令切小姐对这类男人高看一眼。

窗外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我们几乎同时起身,彼此拥抱。

这种肌肤之亲对于我再熟悉不过了,彼此面颊快要贴到的瞬间,我甚至感受到了切小姐温热的呼吸和她嘴里散发出的凉凉的薄荷味道。

这种薄荷味道,她一直带到小镇,甚至因为她喜爱这种味道,每次大姜为他调制汤品到时候,自然都会加一点点薄荷的味道。

下巴轻轻接触到她的肩膀,我忍了又忍又一次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

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我要怎么拦住你,不去那个鬼地方,哪怕我们终生都没有机会成为朋友——我在内心里对她说。

她的身上有着致命的虚荣,由于年少时期受过的苦,所以拼命想要挤进上流社会。对于拥有金钱和地位的男人,总是忍不住多看一眼,总是想要把对方变成自己的保护伞。

切小姐的错误就是在于总想依附于男人。如果不是这样,她本可以更好。

可是她又善良、温暖、可爱,性感而俏皮,让人欲罢不能。别说异性,就连我一个同性,都对她如此倾心。

离开小镇的最后一秒仍依稀可见。

弗兰斯的这一站,我必须赢得时间,必须要让她的人生从这里改变。

“明天我还在这里等您,白天的拍摄辛苦,不必太急着赶来。”我低声在她的耳边说。尽管我很想催促她——“收工了就要来,多给我一点时间,好阻止你去那个地狱!”可我知道,急功近利只会引起她的怀疑。

在六号楼见第一面的时候,曾经以为什么仪器都不会摆弄的她看起来好笨拙,但是——其实她真的是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子。

“不不,简小姐,我收了工就会来,你要说到做到,必须等我!”

“决不食言。”

“明天我想要听一听你的故事呢,一整晚都在说我。”

“我就是个小写手,来写一写片场外的见闻趣事嘛,我哪里有什么值得说的故事。”

“确定是小写手,不是小记者来挖我的料?”她狡黠地贴近我的脸,长长的睫毛之下,发亮的双眼扑闪着,就像童话里的公主。

如果不是被改得令人啼笑皆非,这部电影一定会让她的名字流传下去,而不只是眼下的大红大紫。

“放心,我不会骗你的,切小姐。”

大姜的弟弟已经拿着两把伞过来了。

窗外闪过一个高大男人的身影,举着一把很大的黑伞,在走过窗旁的时候,还仔细往餐馆里看了一眼,似乎在寻什么人。

雨水令那个男人的面庞有一点模糊不清。

切小姐已经在大姜弟弟的呵护之下朝门外走了,我呆愣在原地,看着那个男人的身影,忽然觉得有一点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