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不三不四

早晨第一声鸡鸣,唤醒了沉睡中的张嘉玢,她拖着疲惫的身躯去给老爷、老太太请安。

外面的天还是蒙蒙亮,张嘉玢站在老太太的房间外面等待,清晨露水打湿了她的鞋面,刺骨的凉风不断的拍打着她的脸庞。

伺候老太太的佣人将张嘉玢请进去,张嘉玢紧跟佣人的身后,进了房门,便见老太太坐在半新的桌子前,老太太见张嘉玢进去笑着说:“新媳妇来啦!”

张嘉玢将热茶递给老太太,边鞠躬,边说:“媳妇给老太太请安,愿老太太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老太太将张嘉玢扶起,让她坐在一旁说说话。

给老太太请安过后好一会儿,才见老爷过来,张嘉玢又重新站起来,将佣人递过来的热茶端给老爷喝。

老爷抿了口茶,将准备好的红包递到张嘉玢的手里:“希望你们夫妻二人和睦安康,相互扶持,早日为徐家生个大胖小子。”

张嘉玢接过红包,又说了会话,才回到房间,那时徐章垿已经出去了。

一连几天,徐章垿既不愿和张嘉玢说话,又时常早出晚归,像是故意躲着她似的。

每次张嘉玢想和他说话时,他不是回:“你懂什么?”就是转过身背对着张嘉玢。

有时明明张嘉玢就在他身边,但他有什么需要寻求帮助时,总是唤佣人帮他,她在他面前就像一个透明人可有可无。

一个星期之后徐章垿去外地求学,先去天津的北洋大学,辗转又去了BJ大学,并在二哥的引荐下拜入了梁启超的门下。

徐章垿每次寄来的家书,也只是介绍他在学校里的风云事迹,询问家中是否安好,介绍一下社会上出现的一些事件,偶尔只在信件末尾怜悯的向张嘉玢问好。

张嘉玢十分羡慕他,可以去学校,可以学习知识,可以见识不同的人物,可以自由自在。

他临走时也曾叫张嘉玢多读一点书,但她似乎是以家里有太多的账目要管理为由婉拒了。

其实这也不算是什么借口,张嘉玢刚嫁入徐家,有太多、太多的事情需要处理。需要帮忙管理徐家的账目,需要协调老爷、老太太的关系,需要管理家里的佣人,需要讨好除了自己以外所有人的欢心,这些事情已经足够让张嘉玢精疲力竭,无法再将一点儿心思放到其它地方。

后来情况稍微好转,当张嘉玢能熟练处理这些事情之后,她咨询苏州第二师范学校,询问是否可以继续入学,他们说因为张嘉玢有一期没有去读,所以得将时间补上,也就是说她还得再去学校读两年书,才能毕业。

于是张嘉玢放弃了这次机会,因为徐家不会允许她外出这么长的时间,而且她也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根本没有这么长的时间专门外出读书。

在这个家里张嘉玢总能感觉到恭敬地疏离,无论是仆人、徐志摩、老爷、老太太、老奶奶,张嘉玢都无法走进他们,在这个家中她像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外乡人,不小心闯进了他们的群体,明明每个人一抬头就可以瞧见,可是总感觉隔得很远、很远,像是在地球的两边。

因此在结婚后的那个月张嘉玢常常回南翔老家,这惹得邻居们总说闲话,老太太也常有怨言。

认为张嘉玢不守妇道,整日回娘家,不知道的还以为婆家虐待她。

这让张嘉玢想到了以前阿嬷说的一句话,她说:“你们这一个个的大脚像什么话,不三不四的有伤风化,以后的夫家定是会嫌弃你们的。”

没想到以前让我骄傲、神气的大脚,如今真的会像阿嬷说的那样成为我的负累。

有一次老太太去厨房帮忙,我站在旁边有点无措,老太太身边的阿嬷跟我说:“若是你真想和老太太搞好关系,就帮老太太扇扇扇子,让老太太凉快、凉快。”说完将一旁的蒲扇递给我,我像她说的那样站在老太太身旁帮着扇风,让老太太凉快、凉快。经过这件事情之后老太太才对我有所改观。

一天徐章垿带着一个女性朋友和几个男性朋友来家中做客,张嘉玢摆出女主人的架势早早的站在门口迎接他们。

那个女生剪着齐肩短发,一身学生装,三寸金莲的小脚。无论看谁,她的头总是微微扬起,一副傲慢的神情,唯独在看徐章垿的时候有些不同,她脸上总带着笑容,眼睛闪着奇异的色彩。

心猛地一跳,那种眼神张嘉玢见过,在记忆深处,每当哥哥帮嫂嫂揉肩说“辛苦了”的时候,嫂嫂就是用这种眼神看着哥哥,那是一种爱的眼神。

爱!这个词突然出现在张嘉玢的脑海,这个姑娘爱她的丈夫。

徐章垿充满温柔的看着那个姑娘说:“这就是我的家,进来吧!”

然后眼神略过张嘉玢,领着几个朋友直接去了书房。

张嘉玢怔在原地久久没有回神,那个人——她的丈夫,在与她最亲密的时刻也只是像在做任务一样草草了事,从没在她面前展现过笑容的人。

原来在其他的人面前他会温柔的笑,他会有除了漠然以外的表情……

那么自己对于他来说算什么,只是个生育的工具吗?张嘉玢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连忙安慰自己道:“没事的,就算他喜欢那个女孩又怎么样,我没有犯七出之条,他不能休弃我。就算最后他娶了那个女生,我也是大房,她还得给我端茶倒水。再说章垿是四哥选的人,家里每个兄弟都很喜欢他,我应该相信四哥,我也应该相信他。”

就这样一遍又一遍的说服自己,无论他们做什么,徐太太的身份是不会改变的。

张嘉玢端着一些茶点走到书房外,却听见里面正在谈论她,张嘉玢不知道为什么徐章垿会允许他们,在他面前讨论他的妻子?张嘉玢羞怯的进退不得,那抬起的手不知该不该扣响房门。

一位男性朋友说:“之前站在门口的是你的妻子吧!有些眼熟,今日仔细瞧了瞧倒是好看了许多,而且她有一双大脚,定是个新女性。”

“你们男人啊!真是肤浅,什么事情只看表面,有双大脚就叫新女性吗?”女生踢了踢那双小巧玲珑的脚,有些不服气的说:“我还不是只有一双小巧的脚,难道我就是那个封建愚昧的女人吗?缠不缠脚是父母做的主,又不能自主选择,就像出生一样。怎么能只单纯的看表面就说哪个女性是新女性,哪个女性是旧女性呢?新女性的评价标准难道就是大脚吗?”

那个男人求饶似的说:“你怎么能说是旧女性呢?你呀!可是走在中国女性前沿的新女性哩!新女性的标准应该是那个人的思想和行动,而不是其他。是我肤浅了,实在该打、该打。”

女孩娇哼一声:“我们确实可以讨论一下,新女性的标准有哪些?毕竟思想这个东西很难一眼就看出来。但是它也绝对不是那些表面的东西。”

徐章垿认同道:“没错,有些人的脚虽然缠住了,看着很保守封建,但是她的思想是自由的,她的意志是独立的,她面向的是无限的宇宙,还有些人她虽然有一双大脚,看起来很新潮,但是她的脑袋是被缠住的,她禁锢自己,依附他人,像个寄生虫……”

虽然他没有点明这寄生虫、缠脑袋的人是谁,但是张嘉玢可以感觉得到他说的人是自己。

此刻张嘉玢才真正的明白阿嬷说的“不三不四”是什么意思,不就是像现在这样,老太太认为她张嘉玢是大脚太过新潮,不能像她一样端坐在家里,而徐章垿又认为张嘉玢思想太过守旧,虽然脚是解放了,但缠了脑袋。不三不四,不得任何一方的喜爱。

张嘉玢默默退回房间,从小到大她从没受过如此羞辱。张嘉玢也曾和与徐章垿一样有才华的人交流过,她的哥哥、父亲,他们一个个都是极其有才华的人,她们总是能毫无阻碍的一起交谈,一起聊时事,一起畅想未来,一起谈天说地,有时他们也会赞叹张嘉玢的观点新潮。

他明明和哥哥是非常好的朋友,他也非常的满意张嘉玢的家人,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子的对待她,为什么如此武断的判定她。

他从来就没有给过张嘉玢了解他的机会,也没有给过他自己了解张嘉玢的机会,他总是一次又一次的外出,一次又一次的沉默以对。每次张嘉玢想要知道他在哪儿,还需要通过询问佣人才会知道。在他心里,她竟然连佣人都不如……

他回家几个星期后,张嘉玢就怀孕了,头几个月孕吐的厉害,直到第四个月才有所好转。怀孕这件事是张嘉玢在餐桌上知道的,那天老太太一直盯着她看,然后肯定地说:“你怀孕了。”

随后请了大夫,大夫诊完脉之后说,张嘉玢已有半个月身孕。

张嘉玢惊奇的看着老太太,没想到她的判断竟如此准确。

怀孕之后张、徐两家为她忙里忙外,就连哥哥也发信件来说,祝贺她孕育了新生命。

怀孕,这是个新奇的体验,不过母亲似乎比张嘉玢还紧张,有次她拿了好几件婴儿衣服丢在床上,然后面泛难色的说:“这一胎会难产,你生产的时候定要多喊几个医生在一旁。”

张嘉玢边收拾衣服,边笑着说:“这是因为衣服没绑对,再说怎么会有人因为衣服没松开,就难产呢?。”

母亲敲了敲她的头说:“你不要强辩,这是神的指示,不会出错的。”

又拿出了些东西逐一试验,最后说:“这肯定是个女孩。”

张嘉玢自是不相信母亲所说的,但她还是想了想,如果生的是个女孩她一定会很疼爱她,会让她接受教育,让她嫁给一个她喜欢并且疼爱她甚过自己的人。

张嘉玢生产的时候疼晕了过去,她不知道孩子最后是怎么出生的,也没有人将她唤醒。

最后还是接生婆尖叫的那句:“是个男孩。”张嘉玢才缓缓睁开眼睛。

张嘉玢看了一眼被抱起来的孩子,脸皮皱皱的,像是个退了毛的小猴子,此刻她的心里充满了对那个孩子的爱和期待,希望他能在自己老年的时候侍奉自己,让自己安享晚年。

老太太和老爷是最为激动的,一直耐心的站在院子里送出一堆又一堆的红鸡蛋,就连徐章垿也难得的对张嘉玢笑着说:“辛苦了。”

1918年孩子出生没多久,徐章垿便前往克拉克大学攻读银行学和社会学。

张嘉玢前去送行,他还是像往常一样的态度,几近绝情的漠视。好似生产那日的温柔,是因为极度疼痛而产生的幻觉。

张嘉玢偏执地看着他的侧脸,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一点的不舍,不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儿子。

等到张嘉玢向他告别的时候,他的心似乎已经穿过海洋飞到了彼岸的美国,也许他早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