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魂断捕兽夹

秋天像个流浪汉,穿过日曲卡雪山岔口,来到尕玛尔草原游荡。寒风吹来,草尖开始泛黄,枯落的树叶在天空飘来飞去。有一天半夜,突然降落了一场清霜,把草原最后残存的一点绿色都清洗掉了。蛇、熊等冬眠的动物急急忙忙寻找越冬的巢穴。鹿群和羊群变得更加小心谨慎,躲进草原深处,或藏身于僻静的山坳,不再轻易露面。对狼来说,觅食变得越来越困难了。出于一种生存的压力,每年到了这个时候,散居在草原四周的野狼便结束孤胆勇士的生涯,从四面八方会聚到一起,组成强大的狼群。它们依靠群体智慧和群体力量,度过严酷的冬天。气候寒冷而又食物匮乏的冬天对野生动物来说,是一场灾难,狼也不例外。

当紫岚带着蓝魂儿、双毛和媚媚赶到狼群聚集的臭水塘时,已有二三十条狼先它们到达了。分别了大半年,狼群发生了许多变化。老狼甲甲和尼尼老死在草原上了;大公狼柯索在追捕一头牦牛时,不慎被牛角挑断了一条后腿,变成跛脚狼了。变化最大的还是那些年轻的母狼们,几乎都是携带着狼崽而来,有的带三四只,有的带一两只,都和蓝魂儿差不多大小。

狼王洛戛也来了,正神气地主持着认亲仪式。这是狼群社会特有的仪式,每年深秋野狼化零为整时,凡新生的狼崽,乍到狼群,就要由母狼陪伴,领到狼王和每一匹成年狼的面前,互相嗅嗅对方的体味。对狼崽来说,是熟悉自己所从属的狼的大家庭;对狼王和成年狼们来说,是认可大家庭的新成员。这样,将来分散后一旦在觅食时不期而遇,便不至于会发生家庭内的自相残杀。

狼王洛戛和它最亲密的伙伴古古蹲在水塘边,挺着胸脯,让十几只狼崽依次来嗅闻自己的体味。狼崽们显得战战兢兢,而洛戛则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姿势,伸出狼舌在狼崽们的额际象征性地舔一下。与其说是认亲仪式,毋宁说是狼王在接受小臣民们的朝拜。狼也有贵贱之分。

轮到紫岚了。洛戛的狼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讥笑,耸动了一下身体,立刻,两条前肢和脖颈的交汇处,栗子般的肌腱一块块凸突出来,蜂腰猪臀,显得精悍而又壮实;那口尖利的牙齿,白里泛青,一望就知道能把最坚硬的花岗石都咬成齑粉;那双眼睛,放射出冷幽幽的光,显得格外傲慢。紫岚晓得,黑桑生前曾对洛戛的王位构成过威胁,洛戛嫉恨黑桑,并殃及紫岚,虽然黑桑已经死了,但死亡并没能消除这种刻骨的嫉恨。

唉,假如黑桑没暴死鬼谷,今天就不会是洛戛神气活现地主持认亲仪式了,那么它紫岚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扮演一只俯首帖耳的普通母狼的角色,而一定是和黑桑并肩而立成为众狼仰慕的狼后。紫岚心里一阵伤感。

它把蓝魂儿领到洛戛面前,当蓝魂儿的唇吻触及洛戛的胸脯时,它看到洛戛的眼睛里闪过一抹迷惘,嘴角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洛戛一定是在蓝魂儿身上看到了黑桑的影子,所以才会失态的,紫岚想。洛戛,你的眼光还很肤浅,蓝魂儿不但长相一半像黑桑,一半像紫岚,还继承了黑桑的灵魂呢。紫岚很是得意。

洛戛没像对待其他狼崽那样舔蓝魂儿的额际,而是举起前爪粗暴地将蓝魂儿推开了。

洛戛,你反常的举动暴露了你内心的空虚和紧张,反衬出蓝魂儿的潜在力量。洛戛,等到明年秋天,翠绿的草叶再度泛黄时,你就要为你今天的粗暴和无礼付出沉重的代价,紫岚在心里这样想道。

狼群中最活跃的是那些幼狼们。当成年狼围歼猎物时,它们在一旁欢呼雀跃,呐喊助威;当狼群围着猎物聚餐时,它们从公狼的身边、母狼的胯下挤进去,嗷嗷争夺。对这些幼狼来说,这是它们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生活在大家庭里,好奇心压倒了陌生感。它们要熟悉狼群社会的生活方式和各种有形无形的规矩,熟悉狼的价值标准,并通过观察,学习父兄们猎取食物的高超技艺,为两年后离开母狼独立生活做好准备。

幼狼都是淘气又好动的,免不了在玩耍或争食时发生摩擦和冲撞。

这天,狼群在草原捕获到一头郎帕寨牧民走散的黄牛。黄牛瘦骨嶙峋,身上没多少肉,对大大小小五十多匹饿狼来说,自然是僧多粥少,争抢十分激烈。

紫岚抢到一块肋骨。

双毛和媚媚同那些幼狼一起,在成年狼的屁股后面转悠,捡食掉在地上的肉末和骨碴。

蓝魂儿不错,机灵地从正在独自享用牛心牛肝的洛戛身边挤进圈内,一口叼住一只血淋淋的牛腰。受到冒犯的洛戛愤怒地在蓝魂儿屁股上咬了一口。

挨一口咬换一只牛腰,这买卖并不亏本,紫岚想,朝蓝魂儿投去赞赏的眼光。

蓝魂儿顾不得疼痛,叼着牛腰拼命从狼圈的罅隙钻了出来。突然,一匹毛色棕黄正在狼圈外围捡食肉末和骨渣的幼狼猛扑上来,双爪卡住蓝魂儿的喉咙,蛮横地从蓝魂儿口中抢走了牛腰。

紫岚认得这匹幼狼,是母狼黄妮所生的狼儿,名叫黄犊,比蓝魂儿大三个月,身坯比蓝魂儿高出一大截。紫岚咬着牛肋骨,静观事态的发展。

蓝魂儿挨了咬才好不容易弄来的牛腰被黄犊拦路劫走,自然愤慨,嗥叫一声追上去。黄犊并不逃避,气哼哼地张开嘴。黄犊狼牙上那层稚嫩的乳黄色已经褪尽,白得耀眼,泛着成年公狼才有的冷光,眼睑间露出一副要一口咬死对方的凶相来。

蓝魂儿不由得停住了脚步,怔怔地望着身坯比自己高大爪牙比自己坚硬的黄犊,踯躅了一会儿,突然转身朝紫岚奔来。

“呜——呜——”蓝魂儿委屈地嗥叫着。

“呜——呜——”蓝魂儿用求助的眼光望着紫岚。

紫岚明白,蓝魂儿是想让它去把牛腰夺回来。它轻而易举就能做到这一点的,黄犊绝不是它的对手,就算母狼黄妮来助战,它也不怕。狼儿受了委屈,做狼母的当然心疼。但它的理智克制了它要替蓝魂儿出出气的冲动。它不能这样去做,这样做等于害了蓝魂儿。

黄犊蹲在不远的草丛里,正津津有味地咀嚼着牛腰。

“呜呜——”蓝魂儿焦急地催促着。

紫岚像没听见似的端坐不动。

——孩子,你遭受了强暴,遇到了委屈,妈妈理解你的心情,却很不欣赏你跑到妈妈身边来告状和求援的做法。你生活在狼群中,就不该幻想正常公平的生活秩序,就不能希冀在发生摩擦和冲撞后有谁会出来主持公道或仲裁是非。狼是没有上帝的,也没有人类社会的法律。狼只遵循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强者就是法律,力量就是真理。你必须明白这一生存原则,才能在狼群中生存下去。

蓝魂儿并不理解紫岚的苦心,它用责备的眼光望着紫岚,甚至用牙叼住紫岚的胸脯,使劲朝黄犊的方向拖曳。

紫岚从喉咙里憋出一声低沉的嗥叫,狠狠地在蓝魂儿脊背上咬了一口。

蓝魂儿惨叫一声,跳开了。

——记住,这就是你愚蠢地想寻求公正和正义的结果!你想吃到美味可口的牛腰吗?那么,你就伸出你的爪张开你的牙,去拼去抢去厮杀!

这时,黄犊已经把牛腰囫囵吞进肚里去了。

蓝魂儿一定是饿坏了,也馋极了,望着紫岚嘴里的那块牛肋骨,抖抖索索走上前来,想分享一点。紫岚毫不客气地举起前爪,一爪把它扇出两丈远。

——没出息,你想永远躺在妈妈的怀里生活吗?

蓝魂儿遭受到双重委屈,眼里泛起一片晶莹的泪光。

哭是无用的表现,紫岚厌恶地想,狼是轻易不流泪的。只有人类和人类所豢养的狗才动辄流泪,用哭泣减轻自己的痛苦。

紫岚用极快的速度把牛肋骨吃了个干净,然后,瞪起阴森森的眼睛望着蓝魂儿,既不上去劝慰,也不妥协让步。你既然无能,就活该挨饿。它要让蓝魂儿从小就记牢这一点,眼泪在狼群中是没有用处的,既不会减轻痛苦,也不会改变悲惨的处境。靠牙和爪得不到的东西,靠眼泪就更得不到。对狼来说,痛苦是不能用眼泪来发泄的,而是要把痛苦埋在心底发酵,然后凝聚到牙和爪上去。

渐渐地,蓝魂儿眼眶里的泪水被怒火烧干了。这一夜,蓝魂儿是在饥饿和屈辱中度过的。

翌日下午,狼群在日曲卡雪山的山脚下捡到一头因难产而窒息的母岩羊。蓝魂儿捷足先登,抢到半块羊胎,巧极了,又被黄犊撞见。黄犊昨天已尝到过一次甜头了,此刻更肆无忌惮,扑上来就要抢夺蓝魂儿已到口的美食。

蓝魂儿似乎早有提防,扭腰闪开,扬起后爪,在黄犊的右腰上猛蹬了一下。

黄犊吃了亏,凶狠地嗥叫一声,朝蓝魂儿又撕又咬。蓝魂儿毕竟比黄犊小三个月,年幼体弱,才斗了两个回合,半块腥膻的羊胎就被黄犊抢去了。

黄犊得意扬扬地衔起羊胎,想跑到清静的岩石背后去独自享用。这时蓝魂儿从地上翻爬起来,抖抖沾在身上的土屑和沙尘,望望阴沉着脸在一旁观战的紫岚,狼眼里泛起一道嗜血的野性的光芒。极度的饥饿、昨日的耻辱、狼母残酷的教训,终于使它提前成熟了,终于使它比同龄的幼狼都要早得多地爆发出全部潜在的狼性。它闷声不响地尾随着黄犊,猝不及防地跃到对手身上,朝黄犊的颈窝、耳朵和眼睑拼命噬咬。这架势,已远远超出了淘气的幼狼们游戏般的打架斗殴。

黄犊也不是窝囊废,它自恃身坯比蓝魂儿高大,扔下半块羊胎,朝蓝魂儿反扑。很快,它就把蓝魂儿压在地上了,在蓝魂儿的脊背上一连咬了三口,咬得狼毛飞旋,狼血漫流。

臭家伙,该认输了吧,该服气了吧。

黄犊从蓝魂儿身上跳下来,心想,蓝魂儿一定会拖着尾巴呜咽着逃走的。它想错了。它刚从蓝魂儿的身上跳下来,蓝魂儿猛地往前一蹿,一口咬住了它那根蓬松的棕黄色的尾巴。黄犊扭转腰,反身咬住了蓝魂儿的右耳朵。

呜呜,黄犊在警告,快放掉我的尾巴,不然我就要咬下你的耳朵!

呜呜,黄犊在试图讲和,你放掉我的尾巴,我放掉你的耳朵。

一切均属徒劳。

咔嚓,黄犊的尾巴被蓝魂儿咬断了;嘎嗒,蓝魂儿的右耳被黄犊咬下来了。一个成了秃尾巴狼,一个成了独耳朵狼。

黄犊看到,蓝魂儿满头满脸都是血,一点没有要罢休的意思,神情极其可怕,龇牙咧嘴地又朝它冲将上来。黄犊虽然比蓝魂儿大几个月,到底还是匹幼狼,年幼无知,没经历过这个阵势,没有生死拼搏的心理准备。显然,今天除非把蓝魂儿咬死了,才能得到半块羊胎。自己果真有这点力量把蓝魂儿咬死吗?会不会两败俱伤同归于尽呢?黄犊虽然表面上还占着上风,但精神却处于颓势。真的,为了区区半块羊胎,犯得着去拼个你死我活吗?它动摇了,就在蓝魂儿爪子即将落到它身上的时候,它转身落荒而逃。

蓝魂儿得意地叼起地上的半块羊胎,大口咀嚼起来。羊胎糯滑而爽口,味道好极了。

紫岚把一只吃剩一半的羊腿送到蓝魂儿面前,这是对勇敢者的嘉奖。

蓝魂儿毫不客气地把羊胎和羊腿通通吃光。它已经领悟到了生活的真谛。

牦牛喷了个响鼻,勾起硕大的牛头,亮出头顶那对象牙色的犀利的牛角,朝卡鲁鲁的胸脯刺去。按理说,卡鲁鲁应该扭腰跳闪,避开力大无比却又愚蠢透顶的牦牛的锋芒,从其薄弱的侧面进行袭击的,这是捕食的常识呀。但卡鲁鲁却站立在牦牛面前岿然不动,好险哪,牛角尖已快挑破卡鲁鲁胸脯上的皮了,说时迟那时快,卡鲁鲁闪电般地跃起,从两支牛角之间狭小的空隙蹿过去,扑到笨拙的牛脖子上。这简直是在玩命,紫岚想,两支牛角之间的空间狭小得刚刚能使一匹狼勉强通过,只要稍有疏忽略有偏差,便会被牛角开膛破腹,死于非命的。埋怨的同时,紫岚又不得不佩服卡鲁鲁出众的胆略和高超的技艺,扑击的时机把握得那么好,落点那么准,真是一门艺术。

牦牛挑了个空,吼叫着,撒开四蹄朝草原深处狂奔,想摆脱狼群,但已经迟了,卡鲁鲁趴在牛脖子上,开始用锐利的牙齿噬咬牦牛颈侧的动脉血管。牦牛一定意识到了自己正处在生死关头,意识到了爬在自己脖颈上的恶狼正对自己的生命构成巨大的威胁,便又跳又颠,狠命甩动牛脖子,还将脖颈朝一棵大树上撞击,想把卡鲁鲁从脖颈上摔下来。但可怜的牦牛的努力落空了,卡鲁鲁比蚂蟥叮得还牢。

噼的一声脆响,牦牛脖颈上的血管被咬断了,迸溅出一片血光。在狼群的欢叫和牦牛的哀嚎声中,卡鲁鲁抬起满嘴血污的狼脸,朝它紫岚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

秋天是狼的发情季节,激动不安的公狼们的求爱方式是颇为奇特的,往往用惊险的捕食和野性的厮杀来炫耀自己的骁勇和剽悍,以此来取悦和征服母狼们,寻找到自己所中意的配偶,完成繁衍子孙的本能。

其实,紫岚凭着母狼特有的敏感,早就从卡鲁鲁的眼睛里看出对方的心曲了。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句话不但是人类的至理名言,对狼也同样适用。从狼群聚集的第一天起,紫岚就感觉到卡鲁鲁投射到自己身上的眼光有点异样,像火焰,像辣椒,又烫又辣,传递着情爱的信息。它不过是佯装不懂罢了,装憨装傻是摆脱诱惑的好办法。它紫岚没心思谈情说爱,蓝魂儿、双毛和媚媚都还小,需要它付出全部心血去抚养。

咕咚,牦牛终于失血过多栽倒在地,口吐血沫,四蹄抽搐。狼群一拥而上,分尸而食。紫岚因为想着心事,动作慢了半拍,没能挤进圈内去。它正着恼,突然,卡鲁鲁拖着一大圈牦牛肚肠从围尸而食的狼圈内挤出来,兴致勃勃地跑到离紫岚不远的一个被雨水冲刷出来的小土坑里,朝它低声嗥叫,,叫声温柔而又充满热情。它晓得,卡鲁鲁是在邀请它过去同食。

紫岚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过去。

对一匹雄性的狼和一匹雌性的狼来说,同食就意味着同寝。这方面紫岚是有经验的,当年它还是一匹情窦初开的小母狼时,就是因为在臭水塘边和黑桑同时捕获到一只豪猪,没发生狼群中司空见惯的争夺,而是友好地分享了,于是,它和黑桑自然而然地成为形影不离的伴侣。

紫岚暂时还不想寻找生活的伴侣,但望着肥腻腻的牦牛肚肠它又馋得直流口水。最好是想个两全之计。

紫岚狼眉一皱,哈,何不用曾经对付过独眼狼吊吊的办法来对付卡鲁鲁呢?

吊吊也是一匹成年公狼,在黑桑死后不久,企图用一只狗獾来引诱它,结果是白白让紫岚饱餐了一顿狗獾肉。

紫岚主意已定,装出一副羞涩的模样,迟迟疑疑地朝卡鲁鲁靠近。卡鲁鲁在土坑里友好地腾出一个空位,用嘴把牦牛肚肠拱到它面前。它朝卡鲁鲁娇媚地扭了扭腰,大口吞食起来。一眨眼的工夫,那盘牦牛肚肠已让它吃掉了三分之二。卡鲁鲁眼光里那种占有的欲望变得越来越强烈,开始用粗糙的舌头舔它的四肢,舔它的脊背,用一种贪婪的神态嗅闻它的全身,毫不掩饰自己的最终目的。紫岚忍耐着,加快进食的速度。不一会儿,牦牛肚肠被它吃个精光,连掉在地上的血粒都舔净了。卡鲁鲁还在痴迷地贴近它。

好了,肚子已经填饱了,想要的东西已经得到了,该翻脸了。紫岚已经有过在关键时刻翻脸的经验,那次吊吊请它吃狗獾,吃完后,它用爪子一抹脸,羞赧的神态便像梦一样消失了,换上了一种拒对方于千里之外的冷峻。吊吊还不觉悟,还要黏黏糊糊,它冷不防在吊吊的耳根上狠咬了一口,吊吊差点没气晕过去。后来,吊吊愚蠢地想用暴力来制伏它,迫使它就范,这在狼群中是习以为常的事,但紫岚摆出一副以死抗争的架势,迫使吊吊放弃了使用暴力的念头。现在,该故技重演了。卡鲁鲁又把嘴凑到自己脸上来了。自己一张口就能稳稳咬住对方的脖子,角度最佳,时机也最佳,绝不会咬空的。

紫岚已张开嘴,亮出尖利的牙齿,可是仿佛突然间丧失了噬咬能力,竟迟迟舍不得咬下去。它突然觉得自己不应该用对付吊吊的办法来对付卡鲁鲁。

吊吊是狼群中地位最末等的公狼,身体瘦弱,脑子反应又很迟钝,那只眼就是被一只公羊挑瞎的。假如眼是被雪豹抠瞎的,那是勇敢的标志;而伤在公羊角下,无疑是一种耻辱。因此,没有哪一匹母狼看得起吊吊。

卡鲁鲁就不同了。卡鲁鲁是匹黑黄两种毛色混杂的大公狼,四肢粗壮结实,全身肌腱凹凸,鼻坚挺,耳直竖,显得剽悍又潇洒,具有十足的雄性美感,是继黑桑之后的又一匹真正的公狼,现在在狼群中的地位仅次于狼王洛戛和洛戛忠诚的伙伴古古。

它怎么能把优秀的卡鲁鲁和丑陋的吊吊相提并论呢。

它不能滥施粗暴。它应当换一种礼貌而又客气的态度去谢绝卡鲁鲁。

紫岚正想着,眼角的余光瞄见左斜方有两条狼影晃了一下。它扭头一看,原来是雅雅和佳佳两匹小母狼正怒视着它,眼光里充满了酸溜溜的妒忌,充满了同性之间的排斥和敌意。

紫岚晓得,卡鲁鲁平时在狼群中很得母狼们的青睐,无论是饱食后在草原溜达消食,还是在月影斑驳的小树林里露宿,总会有好几匹母狼在卡鲁鲁周围转悠,或用舌头帮它捋顺被秋风吹乱的狼毛,或替它驱赶讨厌的蚊蝇牛虻。对母狼们来说,卡鲁鲁是很理想的配偶。雅雅和佳佳当然会嫉恨自己的,紫岚想,它们恨不得扑过来把它撕咬成碎片呢,如果可能的话。突然间,它产生了一种得意和快感,一种在竞争中获胜的满足和欣喜。虽然雅雅和佳佳都是情窦初开的妙龄小母狼,而自己已经下过一窝崽了,但卡鲁鲁却只对自己感兴趣;公狼是母狼的镜子,紫岚从卡鲁鲁火辣辣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雌性魅力。

雅雅和佳佳在左斜方的草地上骚动不安地跳来蹿去。

同性之间的妒忌变成了一种催化剂,使紫岚忘记了自己想要拒绝卡鲁鲁的初衷。仿佛是故意要刺激和气恼对方似的,它张着嘴本来准备噬咬卡鲁鲁脖子的,现在临时更改了动作,变成了亲吻。缠缠绵绵之间,它乜斜起眼睨视着雅雅和佳佳。仇恨吧,痛苦吧,牙龈流酸水吧,谁让你们长得又丑又蠢的!

雅雅和佳佳像负伤似的惨嚎一声,逃向草原深处。

紫岚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畅快。

卡鲁鲁的动作变得越来越粗野,喘着粗气,流着口涎,狂热地舔它的四肢、肩胛、脸颊、腰窝……

雅雅和佳佳已经给气跑了,戏也该收场了,紫岚想。但卡鲁鲁粗野的抚爱似乎有一种魔力,使它心旌摇曳,很难把持住自己。它想起了黑桑,黑桑的动作也是如此粗野,扑到它身上半是亲吻半是噬咬,使它觉得全身坚硬的骨架像被泡在阳光里,酥软了,融解了,产生了一种被征服者的依恋,它甚至迷上了黑桑那种带着爱欲的虐待。生活刹那间变得无限美好,草显得更绿了,云显得更白了,雪山显得更雄壮了。狼的生命在自然的交配中显出神秘的特质和瑰丽的色彩。

紫岚此刻回忆起黑桑,在富有理智的人类的眼光里,未免不合时宜。也许会以为亡夫的阴影将败坏它追求幸福的兴致。这是对狼的误解。狼毕竟是狼,既不讲守节,也不讲贞操,在异性之间的交往中,只按快乐原则行事。它想起过去和黑桑待在一起的种种乐趣,更使它无法抗拒卡鲁鲁身上那股令它神魂颠倒的大公狼所特有的气味。

来吧,卡鲁鲁,太阳已经把大地晒得暖融融,小土坑里铺着厚厚一层落叶和衰草,富有弹性,还散发出一股醉心的草香和阳光的温馨。对狼来说,这是最高级的销魂的婚床了。它已停止了徒劳的挣扎,抗拒的眼光也变成了期待。

淡紫色的暮霭和玫瑰色的夕阳交织在一起,笼罩在整个尕玛尔草原上。秋风裹挟着日曲卡雪山上的雪尘,有一股透心的凉意,但假如双方紧紧地依偎在一起,料峭的秋风也会变成和煦的春风。来吧,卡鲁鲁。它用一种母狼所能做出的妖媚的姿势惬意地横卧在小土坑里。

它是母狼,它是年轻的母狼,它是生命力非常旺盛的母狼,它正处在秋天狼的发情季节。

卡鲁鲁沉重的雄性躯体正在慢慢压迫着它。它痴痴迷迷地等待着奇妙时刻的来临。从此以后,它和卡鲁鲁将缔结一种崭新的伴侣关系。

草原显得格外幽静。

就在这最后一秒种,突然,紫岚从即将变成婚床的小土坑里蹦起来,眼光中的痴迷倏然消失,恢复了狼的冷峻和严厉,紧张地注视着正前方的草原。

吸引紫岚视线并引起它情绪突变的,是一群正在追逐一头牦牛崽的幼狼。它不晓得牦牛崽是怎么会落入狼群的,也许是来寻找已被狼群猎杀的母牛,结果稀里糊涂跑到这里来了。反正,牦牛崽已经被幼狼紧紧包围住了。成年的狼们都懒洋洋地躺卧在草丛里,并不插手这场有趣的围猎。谁都明白,一群幼狼是足够对付一头牦牛崽的了,虽然牦牛崽的体形要比任何一匹幼狼大好几倍。这倒是锻炼和培养后代的绝好机会。成年的狼们在观望,在欣赏。

引起紫岚高度注意的并不是猎杀本身,这类血腥的场面它见识得多了,神经早就麻痹了;它感兴趣的是自己的宝贝蓝魂儿、双毛和媚媚在这场围猎中的表现。

牦牛崽逃到一个土堆前,眼看前后左右的去路都被堵死了,就摆出一副困兽犹斗的架势来,威胁性地哞哞吼叫,朝幼狼摇晃头顶那两支只是象征性地隆起的又短又嫩的肉角。幼狼们年幼无知,完全缺乏捕杀经验,被牦牛崽的虚张声势吓住了,在离牦牛崽四五米的地方你推我挤地不敢蹿扑上去。紫岚晓得,在这个节骨眼上,只要有一匹幼狼勇敢地带头扑上去,整群幼狼便会呼啸着紧跟上来。它看见双毛和媚媚挤缩在幼狼群的最外围,扮演着呐喊助威的配角角色。它并不太失望,因为它原本就对双毛和媚媚没寄托太大的希望。它把眼光转移并定格在蓝魂儿身上。蓝魂儿站在幼狼群的最前列,和蓝魂儿并排的只有那匹名叫黄犊的幼狼。身后十几匹幼狼都拥着蓝魂儿和黄犊,怂恿它们站出来带个头。

蓝魂儿,我的宝贝,你应当勇敢地挺身而出的,紫岚在心里呼唤道,牦牛崽虽然体形庞大,却是不堪一击的草包,你没有理由害怕的。即便面对凶猛的仇敌,你也不能往后退缩。你不应当是靠群体的胆力才能取胜的普通草狼,你是未来的狼王,狼王的个性永远是凶猛、凶猛、再凶猛。蓝魂儿,这可是显露你出众胆略的极好机会,只要你带头朝牦牛崽扑咬,你就在同辈的幼狼中树立了威信,就无形之中变成了它们的精神领袖,也就为你日后争夺狼王位置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第一个扑上去,蓝魂儿,你不要犹豫了。

但蓝魂儿迟迟疑疑,欲扑还休。

突然,牦牛崽吼叫一声朝蓝魂儿抵来,蓝魂儿闪身避开,包围圈露出一个豁口,牦牛崽从豁口逃了出去,奔向茫茫草原。幼狼们惊叫着追了上去。

草原上卷起一团团浑浊的土尘。

紫岚叹了口气,感到非常失望。

这时,卡鲁鲁黏黏糊糊地又朝它身上贴过来了。紫岚轻轻一跳,躲开了。卡鲁鲁,求求你,别这样了,我现在没这份心情。卡鲁鲁把它的谢绝误解成羞怯了,继续靠近来用舌头舔它的全身。紫岚一阵烦躁。它知道,如果现在答应了卡鲁鲁,从此就要把一半身心割给对方,不,也许还不止一半身心,而是要献出整个身心。想当初它跟黑桑要好后,整天沉浸在甜蜜的爱欲中,除了觅食,根本顾及不到其他事情了。再说,极有可能会重新怀孕,生下一窝新的狼崽,那么,它就更抽不出时间去照顾和培养蓝魂儿、双毛和媚媚了;那么,要把蓝魂儿培养成下一代狼王的理想就成为泡影。瞧蓝魂儿刚才在牦牛崽面前的表现,距离狼王应有的风采和气度还十分遥远,需要它用整个身心付出全部心血去重新塑造。它已没有剩余的精力来奉陪卡鲁鲁,虽然它心里已经开始喜欢卡鲁鲁了。卡鲁鲁,原谅我的绝情,请你理解一匹肩负着培育儿女的责任的母狼的艰难,请你理解我的矛盾心情。一旦宝贝们长大,一旦理想成为现实,我会主动投入你怀抱的。

卡鲁鲁不是母狼,没有过母狼的体验,是无法对紫岚的处境和心情产生深刻的同情和理解的。它是个现实主义者,绝不会满足于空洞的许诺。它早就急不可耐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扑到紫岚的身上来。

紫岚费了很大劲,又一次挣脱出来。

卡鲁鲁一脸困惑,怔怔地望着紫岚,突然,它又扑过来,叼住紫岚的一只耳朵,试图用暴力来征服。

紫岚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看来,温柔的抗拒对野性十足的公狼来说是不起作用的,只能以暴力对抗暴力。它瞅准机会,在卡鲁鲁的肩胛上狠咬了一口。

卡鲁鲁嗥叫一声,从紫岚的身边弹开了。它被咬痛了,也被咬醒了,眼里迸射出一股寒光,低声吼叫着,慢慢朝紫岚逼来。

紫岚既不逃跑,也不摆出迎战的姿态。它静静地等待着。来吧,卡鲁鲁,扑上来咬我吧,不要怜悯,也不要客气,把我咬得浑身鲜血淋漓,这样,我欠你的情分就算偿还清了。

不知是卡鲁鲁不愿降低自己的身份跟一匹母狼相斗,还是因为它确实喜欢紫岚而舍不得伤害,在逼近紫岚只有一步之遥时,它突然从鼻腔里哼出一声,扭身悻悻地离开了小土坑。

紫岚心里感到格外沉重。它倒希望卡鲁鲁扑上来把它狠咬一顿,这样,它心里就会轻松些的。

夕阳落到山峰背后去了,草原上一片灰暗,远处爆亮起几簇绿幽幽的磷火,寒蛩在为秋天吟唱着凄凉的挽歌。紫岚跳出了小土坑,走了几步,它又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坑底的衰草和落叶间蒸发出淡蓝色的暖气,还铺着一层银白色的星光。这真是理想的婚床。它苦笑了一下,终于离开了。

这时,追逐牦牛崽的幼狼们回来了,各个垂头丧气,显然,它们的追捕没有成功,让牦牛崽逃掉了。紫岚旋风般冲进幼狼群里,叼起蓝魂儿,跑到一个僻静的地方,不由分说,没头没脑地对蓝魂儿又踢又咬,揍得蓝魂儿遍体鳞伤。记住,你天生就应当是同辈幼狼中的头儿,在任何场合你都不能退缩,你都应当首当其冲地扑上去!

暗淡的星光下,蓝魂儿蜷伏在草窝里,委屈地呻吟着。

紫岚又开始后悔了。怎么说,蓝魂儿也还只是不懂事的幼狼,有些过错是难免的,没必要施之以如此严厉的惩罚。是自己失态了,它不能不承认,似乎心里憋得慌,需要一种发泄,才能获得心理上的某种平衡。

唉,委屈了宝贝。

一场接一场大雪,使日曲卡雪山沿着弯弯曲曲的山麓形成的雪线迅速降低着高度,终于,白皑皑的积雪像一床巨大而厚实的棉被,把辽阔的尕玛尔草原遮盖得严严实实。偶尔有几棵被凛冽的北风剪光了叶子的树,裸露在雪野上。阳光已经失去了穿透力。

狼群夜晚露宿在背风的山洼里,白天顶着漫天雪尘,在草原游荡,猎取食物。猎食变得越来越困难,羚羊、岩羊、马鹿、香獐都不知藏匿到哪个山旮旯去了。有时好不容易在雪野寻觅到一串梅花形的兽蹄印,跟踪追击了大半天,突然老天爷降下一场鹅毛大雪,把兽蹄印揩抹得干干净净,又是白白辛苦一场。几天吃不到东西已变成常事,狼们一匹匹饿得肚皮贴到脊梁骨。半夜,寒风刮来,狼毛会冻得一根根倒竖起来,整个饿极了的狼群便会发出婴儿啼哭似的凄厉的嗥叫。

尽管生存越来越艰难,蓝魂儿却在饥寒交迫中愈长愈大了。它全身狼毛稠密,特别是毛色偏蓝的脊背,被晶莹的雪花摩擦得闪闪发亮;身体开始发育,宽阔的胸脯突出一块块饱满的肌肉;它的性情被饥饿折磨得越来越暴烈,一双贪婪的眼睛里闪烁着金属般冷酷的光泽。到了冬天快结束时,它的个头已差不多高及成年大公狼的眉际了。蓝魂儿不但个头越长越高,相貌越来越帅,性格也越来越凶猛,猎食时总是不要命地冲在最前面,猛扑猛咬。

那次,狼群一连五天在雪野里没找到任何食物,实在饿极了,便去猎杀冬眠中的狗熊。狗熊决不是狼所能轻易对付得了的食草类动物。狗熊生性凶蛮,力大无比,特别是那双厚实的熊掌,能一掌把碗口粗细的小树拦腰拍断,再壮实的大公狼,被熊掌扇着,也是非死即伤。再说,狗熊在夏秋两季喜欢蹭着松树挠痒,全身涂满黏黏的松脂,又到沙砾上打滚,几层松脂几层沙土把整个熊皮糊得像穿了件坚实的铠甲;熊皮本来就厚,再加上这层铠甲,狼牙再尖利,也极难一口咬穿的。因此,平时在草原上遇到狗熊,狼群不但不会主动去招惹它,有时还要避让三分呢。要不是饿极了,要不是实在没其他办法可想,狼群是不会去干猎杀狗熊这样极其危险的营生的。

在雪野里寻找狗熊并不难,狗熊一般都是藏在幽深的岩洞里或空心的巨树间冬眠的。那天中午,狼群找到一棵老态龙钟的苦楝树,丫杈间有一个又大又深的树洞,爬上树枝,耸动狼鼻嗅嗅,洞里有一股浑浊的骚臭;竖起狼耳听听,洞内传出节奏感很强的呼噜声。各种迹象表明,这棵苦楝树里藏着一头正在酣睡的狗熊。关键是要引熊出洞。

狼群围着苦楝树齐声嗥叫,有两匹胆大的公狼还趴在枝丫上,将狼嘴伸进洞里去嚎,但洞里的狗熊仿佛聋了似的,照样酣睡。后来,狼群又想出个办法,衔来些冰块、冰碴,扔进树洞去,但狗熊仿佛已失去了知觉似的,毫无反应。冰块和冰碴扔得多了,被树洞的暖气化成一汪水,从树根渗进土层。

这一招失灵了。

剩下唯一的办法,就是钻进树洞去,把又蠢又笨的狗熊从睡梦中咬醒。但树洞有两匹半狼那么深,洞口朝天,洞壁陡峭,易进难出。万一进洞探险的狼动作慢了半拍,未能在狗熊痛醒之前撤出树洞,后果不堪设想。熊掌能像掰断一棵嫩竹子似的把狼腰一把掐断,或者把狼塞到屁股底下,用肥大而笨重的躯体把狼碾成肉酱。

狼群在苦楝树前徘徊着。

大公狼卡鲁鲁蹲在树洞口,望着黑咕隆咚的洞底,试探着将一只前爪伸进洞里,又很快缩了回来。狼虽然本性凶猛,却也懂得珍惜自己的生命。

就在这时,蓝魂儿从狼群里蹿出来,跳上树丫,和卡鲁鲁并排蹲在树洞口,然后,扭过脸,朝树下的紫岚望了一眼。

紫岚感觉到了蓝魂儿这一瞥的分量。那束眼光极其复杂,既有对生命的留恋,又有对冒险的向往;既有怨恨,又有感恩;似乎在恳求紫岚同意它跳进树洞去,又似乎在乞求紫岚能出面阻止它去送死……

这是一个让蓝魂儿出头露脸的好机会,却是一个九死一生的冒险行为。紫岚沉吟着,不知如何表态才好。

蓝魂儿像成熟的大公狼似的发出一声低嚎,将狼头往肩胛里猛地一缩,倏地钻进树洞去了。

狼群停止了骚动。苦楝树前一片静穆,只有北风吹拂地面雪粒和雪粒摩擦碰撞的咝咝声。紫岚快急疯了,树洞里还没有动静。时间仿佛凝固了。其实,才过了短短几秒钟,但紫岚却觉得漫长得似乎已过了一个世纪。

突然间,寂静的雪野里爆响起一声沉闷的熊吼。紫岚的心一下子悬到嗓子眼,真想扑进树洞去看个究竟。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箭一样从树洞里射出来,在半空中挺胸收腹,做了一个漂亮的前滚翻动作,轻巧地落在雪地上。紫岚急忙奔过去,将蓝魂儿从头至尾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宝贝好端端的,身上连一点磕碰的伤痕也没有。紫岚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蓝魂儿不愧是紫岚精心培育的“超狼”。它先是四肢撑开,狼爪紧紧攫住树洞毛糙的内壁,慢慢下到洞内。借着洞口筛进来的一缕阳光,它看见一头胖墩墩的狗熊正坐在洞底歪侧着脑袋沉睡。狗熊的冬眠不是常态的睡眠,而是半休克的昏睡,即使放挂鞭炮恐怕也很难把它惊醒。蓝魂儿估量了一下地形,要是现在不分青红皂白扑到狗熊身上去噬咬,恐怕很难安全逃出洞口。树洞太狭小,它无法施展狼的扑跃和蹿跳的本领,只能慢慢往上攀逃;狗熊虽然笨重,但爬树的技巧和速度绝不亚于狼,一旦痛醒,便立刻会抬起熊掌拍打胆敢闯进它安乐窝来捣乱的不速之客。

蓝魂儿眨巴着眼睛,脑袋突然开窍。它蹑手蹑脚地爬到狗熊肩上,两只后爪轻轻落到狗熊抱在胸口的两只前臂上,对准狗熊那只肉球似的朝天鼻子狠狠咬了一口,然后,仍然前肢搭在狗熊的肩上后肢立在狗熊的前臂上,不改变姿势。狗熊被痛醒了,哇地惨叫一声,完全出于一种来自中枢神经的条件反射,在它睁开眼睛的同时,抬起交叉在胸前的两条前臂,一只熊掌去捂鼻子上的伤口,一只熊掌向外推去。就在狗熊眼睛欲睁未睁,两条前臂向上抬举的一瞬间,蓝魂儿前肢高擎,后腿弯曲,猛地一蹬,借助狗熊抬臂的那股力量,噌的一声蹿出了树洞。

干净、利索、漂亮!

围观的狼群爆发出一阵欢叫。连狼王洛戛都朝蓝魂儿投去赞赏的一瞥。

过去,狼群也曾猎杀过藏在树洞里冬眠的狗熊,钻进洞去探险的狼非死即残。想不到蓝魂儿小小年纪就创造出奇迹来,紫岚心里真比吃了蜜糖还甜。

狗熊笨头笨脑地从树洞里爬出来了,满脸是血,左掌捂住鼻子。它眼角布满了黄脓般的眵目糊,睡眼惺忪,愤怒地大声咆哮着。它倚仗着自己魁梧的身躯、结实的熊掌和铠甲似的熊皮,根本没把这些胆敢惊扰自己睡梦的狼放在眼里。它直立着,用两条后腿蹒跚地在雪地上奔跑,追逐可恶的狼。它漆黑的身躯在冬天苍白的阳光和大地洁白的积雪中显得有点滑稽。

只要引熊出洞,狼群就算是稳操胜券了。狼群有足够的智慧来对付愚蠢的狗熊。

狼在雪地上的奔跑速度胜过狗熊,耐力却要差一些。于是狼群分成两班,轮番来和狗熊周旋。狗熊盯着一匹狼追逐,眼看快要追上了,突然从旁边又蹿出一匹狼来,在它眼前蹿来跳去,转移了它的视线,分散了它的注意力,它就丢下先前那匹狼,改追眼前这匹狼了。狗熊不知道,这正是狼的车轮战术,借以消耗它的体力,并在不知不觉间把它逗引到离树洞尽可能远的地方去。狼群唯一担心的,是狗熊在体力即将耗尽的最后关头,龟缩进它冬眠的安乐窝里去,凭借极其有利的地形,消极防御,这样,狼群就算前功尽弃了。

狗熊被狼的车轮战术弄得眼花缭乱,追了丢,丢了追,结果连狼毛也没抓到一根。它似乎有点泄气了,坐在雪地上,傻乎乎地望着神出鬼没的狼群。这时,狼群已把狗熊引到一块洼地,还能勉强望见狗熊冬眠的那棵苦楝树。狗熊懒洋洋地抚摸着胸口那块月牙形的白斑,鼻子上的伤口已被严寒冻封住,不再流血了。它扭头望望身后隐约可见的那棵苦楝树,凸形的熊脸上浮现出懊恼的神态,看样子似乎想放弃这场徒劳的追逐了。

此刻狗熊虽然有点疲倦了,但仍有一半蛮力没有消耗,要是狼群扑上去硬拼,起码要有好几匹会死在这双凌厉的熊掌下。

狗熊已差不多要转身往回走了,突然,蓝魂儿匍匐着在雪地上爬行,悄悄绕到狗熊身后,冷不防扑到狗熊的背上,在狗熊的耳朵上咬了一口。狗熊嗥叫一声向后仰倒,想把偷袭者压在身底,但已经迟了,蓝魂儿敏捷地跳开了,狗熊压了个空,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抖抖粘在身上的雪粒;它被激怒了,不顾一切地朝狼群追来……

狼群终于把狗熊引到了一片小树林里,这儿再也看不见狗熊冬眠的那棵苦楝树了。

狗熊突然想出个自以为很聪明的足以对付狼群的办法来了。它面对既无法抓到又无法驱散的狼群,很神气地走到一棵碗口粗的小树前,两只熊掌抱住树干,沉重的躯体用力往下一压,啪的一声脆响,小树被折断了,空气中弥散开一股木屑的清香。它举起小树,用一种炫耀的姿态朝狼群挥舞了几下。它要让狼群看看自己神奇的力气,最好把狼胆吓破。

狼群发出呜呜的哀嚎,似乎被震慑住了,似乎被吓坏了。有一两匹幼狼还惊慌地钻进了母狼的腹下。

狗熊这下更得意了,又走到另一棵小树前,用同样的方法把树掰断。四棵、五棵、六棵……它一口气掰断了二十多棵小树,但狼群并没有像它所期望的那样溃散逃跑。它眨巴着深棕色的小小的眼睛,显得十分困惑。

狼群像是忠实的观众,兴趣盎然地欣赏着它的表演。

可怜的狗熊,累得吭哧吭哧直喘粗气。但它还不死心,走到一棵歪脖子小树前,想继续显示它非凡的力气。不知是这棵歪脖子树太结实了,还是它这一次的动作要领掌握得不够好,小树被它压弯了腰,却没折断;它刚松了点劲,小树又挺直腰,恢复了原状。它似乎觉得这是桩很失面子的事,吼叫了几声,拼出吃奶的力气,发疯般地掰树;树梢都被压弯着地了,坚韧的树干仍然没断;狗熊已耗尽了力气,身体压趴在树干上想喘口气,这时,小树嘣的一声弹回来,巨大的弹力把狗熊像颗子弹一样弹射出四五米远,咚的一声掉在雪地上。狗熊因为惯性翻了个跟头,挣扎了两次,也没能重新站起来,累得口吐白沫,瘫倒在地上……

——”狼王洛戛发出了扑咬的啸叫。

立刻,几十匹狼从四面围上去,熊血很快把那片雪地染红了。不一会儿,雪地里就只剩下一张熊皮和一副白花花的骸骨。

这一次,蓝魂儿分享到了半颗珍贵的熊心。

紫岚由衷地感到高兴。蓝魂儿已经完全按照它的设计成长起来了。蓝魂儿不愧是黑桑的狼儿,表现得如此勇敢、机智。现在,不但同辈的幼狼把蓝魂儿视为当然的头领,就连那些成年大公狼也对蓝魂儿刮目相看了。蓝魂儿已用自己出众的胆魄为将来争夺狼王宝座铺垫了坚实的基础,理想已不再是虚无缥缈的梦,而变成了已吊在嘴边的一块肥肉。

冬天接近尾声了,再过几天,当春雷轰响后,积雪融化后,草尖发芽后,狼群又会按照狼的生存规律化整为零了。在春夏两季里,紫岚一定要将狼的扑击噬咬的全套本领通通传授给蓝魂儿。到了明年这个时候,蓝魂儿差不多已完全发育成熟了,可以考虑动手争夺狼王位置了。

紫岚边嚼着熊肉,边盘算着。

要不是这场倒霉的倒春寒,狼群前几天就该化整为零了,也就不会有眼前的灾难了。该死的老天爷,紫岚恶毒地诅咒着,但丝毫也改变不了眼前残酷的现实。

本来,惊蛰的春雷已经轰响,草原上的积雪已开始融化,光秃秃的树枝上已开始绽出星星点点的嫩芽,狼群正准备各自散开,但老天爷突然又刮起了西北风,又飘下了鹅毛大雪,又把狼群推到了饥寒交迫的境地,又是整整五天没有猎取到任何食物了。于是,狼群只得铤而走险,到郎帕寨附近的河谷去觅食,不幸的是,蓝魂儿中了猎人的圈套。

要是它紫岚陪伴着蓝魂儿走在狼群前列,那么,惨祸是可以避免的;凭它紫岚丰富的生活经验,它一眼就能识破那只绑在树桩上的血淋淋的山羊其实是猎人设下的诱饵,是圈套,是陷阱。唉,偏偏在出事的节骨眼上,它紫岚和另外几匹饱经风霜的老狼正走在狼群的末尾。

命运是不可逆转的,对狼来说。

当转过一道山岬,洁白的雪地上突然出现一只血液还没有凝固的山羊时,走在狼群前端的几匹年轻的公狼和几匹幼狼便兴奋得呼啸一声,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抢夺。蓝魂儿冲在最前面,它已习惯了在猎物面前勇猛地带头扑咬。这实在太鲁莽了,紫岚想。

不,这不能怪蓝魂儿鲁莽,只能怪猎人太狡猾了,把捕兽铁夹掩埋在积雪下面,伪装得如此巧妙,使锐利的狼眼看不出半点破绽,使敏锐的狼鼻闻不出一丝异常的气味。当然,也怪羊肉太细腻肥嫩了,开膛破腹后五脏六腑发出的血腥味太浓烈了,已饿得肚皮贴着脊梁骨的狼是极难抵御得住这种诱惑的。

当时,紫岚一发现前面有动静,就从狼群的末尾蹿上前来,蓝魂儿已扑到离山羊还有五六步远的地方。紫岚眼光刚落到躺在雪地上的死山羊身上,立刻感觉到情况有点异常,倘若这只山羊是被雪豹或其他肉食猛兽猎杀的,四周的雪地上应当留有凌乱的搏杀的痕迹,但这儿的雪地上却平滑得连个脚印也找不到。再说,贪婪成性的雪豹是绝不肯把已经到口的山羊送给狼群的。

蓦地,紫岚脑子里闪过一道恐怖的阴影,这一定是猎人的诡计!它立刻发出短促、尖厉的嗥叫,想阻止蓝魂儿,但已经迟了,蓝魂儿两只前爪已搭在山羊身上。“轰——乓——”随着一声古怪的声响,平静的雪地里突然蹦起一块长方形的铁疙瘩,罩着蓝魂儿砸将下来。蓝魂儿想躲,但哪里能躲得过哟,铁疙瘩以极快的速度砸下来,刚巧砸在蓝魂儿的腰际。狼是铜头铁腿麻秆腰,腰部柔软乏力,极易受到伤害。紫岚走近一看,蓝魂儿的腰耷拉在锈迹斑斑的铁板上,那根具有无限韧性的弹簧夹死死扣在它的腰眼上,使它无法动弹。它只能用爪子拼命在铁板上抓刨,并发出凄厉的嗥叫。

饿极了的狼群绕过蓝魂儿,把那头猎人用来当作诱饵的山羊吃了个干净。

这时,前方山岔口传来人的笑声和说话声。

“哈哈,逮着啦!”

“好漂亮的狼皮,价钱准卖得俏。”

山岔口的灌木林背后,攒动着几个人头,还有几只猎狗在汪汪吠叫。

狼群紧张地骚动起来。狼王洛戛跳上河谷中央一块突兀的磐石,用嘶哑的嗓门发出一声愤怒的长啸,立刻,散落在雪地里的狼群一匹匹挺立起来,齐声嗥叫。穿透力极强的狼嚎在河谷回荡,震得雪尘飘飞,震得一对在半空中飞翔的斑鸠肝胆俱裂,落地身亡。在恐怖的狼嚎声中,七八匹身强力壮的大公狼杀气腾腾地朝山岔口扑去。它们眼睛里布满血丝,牙龈里冒着酸水,恨不得一步跳到埋伏在山岔口的用两条腿直立行走的猎人跟前,一口咬断他们的喉管。

它们刚扑到离山岔口还有四五十米的开阔地里,突然间,山岔口透明纯净的空气中迸溅起缕缕青烟,紧接着,河谷里爆响起一排霹雳似的枪声。霰弹像一群看不见摸不着的小魔鬼,撕破凛冽的空气,撕裂狼皮折断狼骨。冲在最前头的四匹大公狼像遭雷电击中似的惨叫一声,蹦起两三尺高,又重重摔倒在雪地上,满地打滚,嘴里大口大口吐着血沫,身上被霰弹撕裂的窟窿里汩汩地冒着滚烫的狼血,把雪地都染红了。剩下的几匹侥幸未死的大公狼哀嚎着,拖着扫帚似的粗大的尾巴逃回狼群。

狼群更加慌乱,都眼巴巴地望着狼王洛戛。洛戛望望悲痛欲绝的紫岚,又抬头望望西坠的太阳,沉默着。

最后一抹夕阳从河对岸斜射过来,照耀着满地狼血和逐渐冷却的狼尸,河谷的雪地里笼罩着一片死亡的血光。

紫岚不顾一切地扑到铁夹上,用牙咬弹簧,咬插销,咬固定链,牙齿咬落了四颗,咬得满嘴都是鲜血,但铁夹上只是多了几个浅浅的齿印。整个捕兽铁夹都是用坚韧的钢铁铸造成的,并像生了根似的被固定在大地上,厉害得能逮住雪豹呢。紫岚心里很明白,一切想要把蓝魂儿从捕兽铁夹下救出来的努力都是徒劳的。

但它是母亲,它要守在自己的宝贝身边。它说什么也不能把自己的宝贝扔给猎人和猎狗而不管的。

狼群和猎人们僵持着。猎人不敢马上对狼群发起攻击,是因为天快黑了,人的视觉、嗅觉和听觉比起狼来是十分迟钝的:狼在漆黑的夜晚能看透几十米远的目标,人却连自己的五根手指都看不见。人类惧怕黑夜。

时间在悄悄流逝。

终于,天空撒下一只巨大的黑斗篷,罩住了大地。天快黑透了。

蓦地,紫岚脑子里闪出一个大胆的念头。它要摸黑匍匐着接近山岔口,敏捷的狼爪踩在柔软的雪地上不会发出一丝声响,一直要悄悄爬到它的狼舌已能舔及人的喉管了,它才从雪地里蹿出来,扑向毫无防备惊慌失措的猎人。猎人肯定想举起长长的能喷火闪电的猎枪来对付狼的,但已经迟了,它的锐利的牙齿已咬断了他们的手臂,已咬穿了他们的喉咙。紫岚晓得,人是靠能喷火闪电的猎枪才打败狼的,要是人一旦无法使用猎枪,便会变得像稀泥巴一样软弱。人的牙齿连兔皮都啃不烂,人的爪子连树皮都抠不动,赤手空拳的人绝对不是狼的对手。它一定要让人血偿还狼血,不,它要逮住一个活人,用血腥的狼牙威逼他打开捕兽铁夹,把宝贝蓝魂儿营救出来。

紫岚舔了舔蓝魂儿被雪水弄湿了的额角,安静些,宝贝,妈妈一定会成功的。它离开捕兽铁夹,在雪地里无声地朝前爬行。卡鲁鲁和另外两匹侠义的大公狼立刻紧紧伴在它身旁,也学它的样,匍匐着朝山岔口逼近。

天完全黑透了,猎人无法看见它们。不一会儿,它们就爬完了三分之二的路程,眼看计谋就要得逞,紫岚心里充满自信。就在这时,山岔口燃起几堆篝火,把天空映得通红,把大地照得如同白昼。

黑夜被火光驱散了,紫岚苦心设想出来的计谋也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

紫岚僵卧在冰冷的雪地里,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这时,卧在紫岚右边的那匹名叫松松的公狼,不知为了逞能还是因为缺乏经验不晓得篝火的厉害,蹿起来往山岔口猛扑,刚扑到篝火前,篝火背后砰的一声脆响,松松被枪弹击中,倒在雪地里翻滚,在惯性作用下,跌进熊熊燃烧的篝火里;松松还没有断气,在烈火中挣扎惨叫,叫声含有一种撕心裂肺的痛苦。篝火背后传来猎人胜利的欢呼和笑声。突然,倒霉的松松从篝火里跳出来,它浑身燃着火焰,像一只火球,跌跌撞撞地向狼群滚来;也许它是想向狼群求救的,也许它是想要同伴替它解脱痛苦。紫岚清楚地看到,松松在透明的火球中扭动身躯,张大嘴巴,舌头伸得格外长。火球一直滚进狼群,撞在磐石上,这才停止,在几十双惊骇的狼眼的注视下继续燃烧。夜空中弥漫开一股狼尸被火化的焦臭味。

整个狼群咆哮起来,就像魔鬼在哭泣。

人类的智慧确实比狼高得多,山岔口传来咚咚的象脚鼓声和铿锵的锣声。象脚鼓越敲越激烈,锣也越敲越响。排山倒海般的鼓声和穿透力极强的锣声很快就盖住了狼嚎,压倒了狼啸。整个河谷都被巨大的声浪淹没了,连大地都微微震颤。狼群被迫停止了徒劳的嗥叫。象脚鼓声和锣声还在继续,直敲得狼心惶惶。

终于,狼王洛戛将狼嘴埋进积雪,透过雪的过滤,发出一声叹息般的啸叫,这是撤离的信号。霎时间,狼群转身逃出了危险的河谷,在被积雪映白的大地上留下了一片模糊而又凌乱的狼的脚印。

紫岚孤零零地伫立在河谷中央,蓝魂儿还被扣在捕兽铁夹下,它不能走。对狼群弃它而去,它有点遗憾,但无法抱怨。人类太厉害了,人类凭着猎枪、篝火、锣和象脚鼓已经在精神上彻底压倒了狼群。狼是凭着一股勇猛的士气称霸山林的,现在,狼群的士气已经衰颓,狼心已经涣散,狼魂已经出窍,要是还像傻瓜似的等到天亮,那些堵卡在山岔口的猎人便会在讨厌的猎狗的引导下,向已丧失了斗志的狼群发起毁灭性的攻击。没有哪匹狼能逃过猎狗的追捕和猎枪的追击,所有的幼狼都会被斩尽杀绝的。狼群只能趁天黑逃跑。

蓝魂儿在捕兽铁夹下有气无力地呻吟着。

紫岚一颗母亲的心快要碎了,它迈着沉重的步子朝捕兽铁夹走去,突然,狼尾巴被咬住了,它扭头一看,哦,是卡鲁鲁,卡鲁鲁的身后还站着双毛和媚媚。它已经冷透的心涌起一股暖流。到底还有狼冒着生命危险留下来陪伴它。它朝卡鲁鲁投去感激的一瞥。

卡鲁鲁衔着它的尾尖使劲朝后拖曳,它明白了,卡鲁鲁是要它立即离开已被死神统治了的河谷:蓝魂儿已经没救了,干吗还要留下来陪葬呢?

紫岚拼命甩动尾巴,将尾尖从卡鲁鲁的嘴里挣脱出来。谢谢你的好意,卡鲁鲁,我也知道留在这里不能挽救蓝魂儿的生命,但我还是不能离开,至少不到最后关头我是不会离开的,因为我是母亲。

卡鲁鲁又跳到前面,挡住它的去路,执意要它离开。双毛和媚媚也都朝它凄凉地嗥叫起来,在向它哀求。

它突然狂嚎一声,恶狠狠地朝卡鲁鲁扑咬,朝双毛和媚媚扑咬。你们走吧,离开这里!

卡鲁鲁被咬急了,双毛和媚媚被咬疼了,无可奈何地转身奔跑,不一会儿便消失在黑夜和白雪的交会处。

此刻,空旷的河谷果真只剩下它一匹孤狼了,不,还有蓝魂儿。蓝魂儿趴在无情的捕兽铁夹下,在痛苦地哀嚎。夜正浓,但山岔口的篝火在雪片和空气的映照折射下,抛来一片橘红色的火光。借着这点微弱的光亮,紫岚看见,蓝魂儿正用恐惧的眼光盯视着它,它明白,蓝魂儿是害怕它离去。蓝魂儿毕竟还是幼狼,害怕被抛弃,在危难关头渴望得到母亲的庇护。

紫岚伸出温热的狼舌在蓝魂儿眼睑、鼻梁和唇吻间来回舔着,动作平稳有力:宝贝,你不用害怕,妈妈没离开你,妈妈正陪伴在你身边。

焦躁不安的蓝魂儿这才稍稍安静了些。过了一会儿,蓝魂儿两只前爪搭在紫岚的脖子上,拼命朝前挣扎,并用乞求的眼光望着紫岚。

它在乞求紫岚把它救出绝境。

紫岚沉重地叹息了一声,难过地摇摇头。

蓝魂儿的眼光变得怨恨,从喉咙里憋出一串恶毒的诅咒。

紫岚伤心极了。不懂事的宝贝,要是可能的话,妈妈愿意自己被压在捕兽铁夹下,把你换出来;你是我最得意的杰作,你身上寄托着我的全部理想和希望,我愿意用自己的死来换得你的生。你要相信妈妈,妈妈不是不想救你,妈妈是想不出办法来救你。妈妈咬不断铁夹,也找不到开启捕兽铁夹的机关。

启明星升起来了,河谷对岸的郎帕寨传来雄鸡报晓的啼叫。夜色依然浓得像团墨,但这是黎明前的黑暗。紫岚晓得,黑夜终将过去,曙光就要出现,自己是无法让时间停止的。

一旦天亮,猎人就会端着塞满火药和铅弹的猎枪,牵着气势汹汹的猎狗,顺着河谷搜索追踪过来的。

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怎么办?怎么办?紫岚心乱如麻,拿不准主意。也许,它应该钻进松软的积雪里,把自己隐藏起来,等猎人走近捕兽铁夹时,冷不防蹿出来,咬断猎人的喉管,咬死一个够本,咬死两个赚一个。但这办法似乎也很难行得通,倒不是它紫岚怕死,而是不等它蹿跳,机警的猎狗便会在积雪下找到它,把它团团围困住,它最多只能和一条狗同归于尽。也许,它应该紧紧守卫在蓝魂儿身边,不让猎人和猎狗接近捕兽铁夹,不,这主意更愚蠢,非但救不了蓝魂儿,还会白白送掉自己的性命。

双毛和媚媚还没成年,需要它去养育,它不能送死的。

天边出现一道鱼肚白,天快亮了。

看来,它只能弃蓝魂儿而去了。不,这不行。虽然该死的捕兽铁夹扣得太紧,致使蓝魂儿血脉滞流,臂部和两条后腿已失去了生命的温热和弹性,变得僵冷;虽然捕兽铁夹已把蓝魂儿的脊骨夹断,每一次呼吸或挣动都会传出轻微的碎骨碴和碎骨碴咔嚓咔嚓的摩擦声;但狼的生命力极其顽强,仍能活下去;换句话说,蓝魂儿会被猎人和猎狗活擒的。肮脏的猎狗会放肆地奚落和嘲笑蓝魂儿的,或者先咬掉狼耳,再抠瞎狼眼,反正蓝魂儿被压在捕兽铁夹下无法反抗,狗们便会表现出十倍的勇敢来。猎人也不会让活狼死得痛快的,他们会用铁丝拴住蓝魂儿的脖颈,挂在马背后,在雪地上奔跑,用淋漓的狼血和凄厉的狼嚎来庆贺自己的胜利,或者抬着蓝魂儿走村串寨,用活狼来炫耀自己高超的狩猎本领。也许更残忍,他们会把蓝魂儿钉在大树上,用尖刀活剥了狼皮,剜出还在跳动的狼心。

它绝不能把蓝魂儿留给猎人和猎狗。

它一定要挫败人类的计谋。

天边玫瑰色的霞光代替了山岔口篝火的光亮,山峦、河流和草原的轮廓逐渐清晰了。猎人们醒了,猎狗也醒了,山岔口传来人的说话声和狗的叫声和猎刀猎枪的叩碰声。最多还有一顿早餐的时间,他们就会踏着晨光过来的。

蓝魂儿一定是预感到死神已经迫近,出于一种求生的本能,伸出两只前爪,紧紧抱住紫岚的脖子,再也不松开。它喘息着、狂叫着,不让紫岚离去。

紫岚温柔地贴着蓝魂儿,用狼舌和脸颊热烈又深情地抚摸蓝魂儿厚实的胸脯,肌腱发达的前肢,肉感极强的唇吻……宝贝,妈妈绝不会丢下你不管的,妈妈会极尽所能来帮助你的……蓝魂儿闭起狼眼,似乎狼心安定,得到了慰藉……紫岚的舌头舔及蓝魂儿的颈窝,狼牙触碰到富有弹性的柔韧的喉管,里面有狼血在奔流,如潮似涌,充满青春的活力。那是黑桑传下来的血脉啊,它把全部母性的温柔都凝聚在舌尖上,来回舔着蓝魂儿潮湿的颈窝,钟情又慈祥;蓝魂儿被浓烈的母爱陶醉了,狼嘴发出呜呜的惬意的叫声。

突然间,紫岚一口咬断了蓝魂儿的喉管,动作干净利索迅如闪电快如疾风,只听得咔嗒一声脆响,蓝魂儿的颈窝里迸溅出一汪滚烫的狼血,脑袋咕咚一声栽倒在雪地里,气绝身亡了。蓝魂儿至死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脸色相当平静,嘴角还凝固着一丝笑纹,那是一种被母亲抚爱时的幸福神态……

蓝魂儿死得毫无知觉,因此也就死得毫无痛苦。

宝贝,原谅妈妈的狠心,妈妈没有第二种选择,妈妈只能用这种残忍的办法来帮助你。对你来说,这是唯一的最好的解脱。死亡是狼永恒的归宿。

紫岚呆呆地望着躺在雪地上逐渐冷却的蓝魂儿,嘴里像塞满了苦艾。

这时,山岔口传来猎人为自己壮胆的呐喊声,传来猎狗兴奋的长吠短叫。

紫岚再次用湿漉漉的舌头舔舔蓝魂儿已僵硬的眼皮。宝贝,你放心,妈妈绝不会丢下你不管的,绝不会让两足行走的猎人用你来炫耀他们的本领,绝不会让懦弱的狗来嘲笑你奚落你玷辱你的灵魂!它跳到弹簧夹那儿,狠命啃咬蓝魂儿的腰部;蓝魂儿已被铁夹夹断了脊骨,咬起来并不太费事;但紫岚每咬一口,心里就像刀绞似的一阵阵刺痛。

终于,它把蓝魂儿从腰部咬断成两截,好了,它总算把宝贝从该死的捕兽铁夹下解救出来了,虽说已成了碎成两段的尸体。

它叼着蓝魂儿,步履踉跄地离开了河谷。当它转出山岬时,背后隐约传来猎人怒气冲冲的咒骂声和猎狗惊奇的吠叫。迟了,两足行走的猎人和蠢笨的狗,你们迟了,你们除了已渗进雪地的一汪狼血和粘在捕兽铁夹上的几撮狼毛,是什么也得不到的。

紫岚拖着蓝魂儿一直跑进尕玛尔草原的深处,在一座隆起的土丘顶端,扒开积雪,用锐利的狼爪在坚硬的冻土上掘出个洞,把蓝魂儿的两段尸体埋了进去。

天上纷纷扬扬地飘洒着大雪,不一会儿就填平了狼冢,抹净了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