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想起奶奶

从道人生都是梦,梦中欢笑亦胜愁。——(唐)白居易

我们的灵魂躺在童年的摇篮里,就像我们的身体安放在最舒适的温床上放松自在,不想动弹。在这样的温床上,我们做着长长的美梦,突然一声惊雷,惊醒了梦中的孩童,从此留下一生都挥之不掉的阴影。

这群走进师范校园的少年,他们都有一个温馨的童年梦,禹蝶和他们一样长久地躺在童年的温床上,突然传来夜半撕心裂肺的哭号,当他们从梦中醒来时不得不选择一条背离梦境的路。

初三备考的隆冬,我破茧成蝶,奶奶化蝶成蛹,我们送她回到天堂。我只是蜕去了第一层护身的茧,我幸福地享用着我的第二层护身茧,母亲始终用丰满的羽翼孵着她那三只大小不等的蛋,在城北陌生的乡野,忍辱负重,任劳任怨。

奶奶是我一生的护身之茧,我渴望她一直住在我的生命里,我永远住在她的茧里。艾小杰走之后,她又在日记里自言自语了。

奶奶离开之前给我留下一包未开封的蛋糕,一周前的周末回家,奶奶拿出来让我吃,我不舍得,回校前悄悄放在奶奶床头的箱子里留着给她自己吃,那是三伯父买给奶奶的。

是不是万事都有预兆呢?尤其是一颗善良的灵魂在即将消失的时候总要留下遗憾,永远无法弥补。

我的飞翔总是伴着荆棘丛生,伤痕累累,多亏了我正在练就一双韧性十足的翅膀。

小小少年哭天喊地,声声凄厉,句句寒心,哭得让已经流干眼泪的父亲和三伯父再次啜泣起来。

远方的姑妈和大妈都来了。禹蝶和她们坐在床上守灵,大伯三伯和爸爸三个兄弟在外屋守灵,大伯只守灵不流泪引起了禹蝶的好奇。禹蝶问姑妈和大妈:“我爸是兄弟中最小的一个,为什么有三伯没有二伯?”

“你二伯比你大伯父小两岁,个头像你爷爷高大挺拔,皮肤跟你第一个奶奶一样白皙,眉宇和你大伯父一样英气。你爷爷长年在外跑货郞,下汉口,上南阳,不管多远的路途,他都是挑着担子步行。你大伯父当年是抓壮丁给抓走的,他走之前娶了一个新媳妇叫桂,桂长得好看,性格温顺,人也勤快。新媳妇桂一进你们家就担起家务重担,她在外面挑水,打柴,在家缝衣做饭,什么活都能干。新嫂子缠着两个小脚做重活不利索,你二伯看到了于心不忍,非要上前搭手帮忙,渐渐地喜欢上新嫂嫂。

“你们家家规一向很严,哪容得了小叔子怜香惜玉和嫂子眉来眼去。不久,你二伯也去参加了国民党,这才了了你爷爷奶奶的心结。谁知你二伯一去部队上就得了一种严重的不治之症,不是别的病,是相思病。你二伯病得可不轻,部队不得不放他回家。你二伯回家见到日思夜想的嫂嫂,对你爷爷奶奶说,大哥一去都不知音讯,肯定不会回来了,我想娶桂当媳妇。你爷爷奶奶一听,这不是犯天下之大忌吗!一怒之下赶走了守寡三年的新媳妇,你二伯的相思病越加严重。二位老人想给你二伯治病,又担心治好了身体的病,相思病治不好,你二伯的病拖了好一段时间,年纪轻轻的一个成年人就走了。你爷爷奶奶说你二伯来这世上一场,得给他留个位置,就留着给你们喊他二伯。”

“这世上还有一种奇怪的相思病。”家族的故事激起了禹蝶寻根的好奇心。

“你第一个奶奶生下你大伯和二伯跑了,你爷爷娶了你现在的奶奶,又生了你三伯和你爸。你三伯中学一毕业就参军了,是共产党的军,你大伯后来也进了共产党的部队。你爸高小毕业也验上了兵,生产队里的人说你爷爷奶奶家里已经有三个儿子当兵走了,这个小儿子不能再去参军,他走了家里的老人没有人照管,就让你爸留在生产队里。

“你的姑夫那时候是生产大队的书记,出面说了话,让你爸先在粮管所上班,后来到学校做老师,当上校长。入党时,大队书记给上面写信,检举你奶奶是地主出生,你舅爷是富农,你爸爸永远成了个预备党员。”

守灵的夜很长,大妈的故事更长,仿佛岁月深处的一个深不见底的洞。

随着时间的拉长,悲伤的故事已经没有一开始那么悲伤,悲伤尽头皆为平常。

禹蝶深深感受到先人的每一滴血液还在她身上流淌,有时候平缓,有时候激荡。

而在禹蝶激缓流淌的血液中有一股最浓稠的,就是那个给了她生命的人,一个验上了兵自始至终没有离开深山老庄的士兵,一个申请入党却永远只是一个预备党员,多年以后,在他做了二十年民办教师为了生计从讲台辞职的第二年来了新政策,全国民办老师无条件转为公办老师,他再次错过人生的重要关口。

冬夜为奶奶守灵的灯光一直亮着,还记得远房姑妈上次来我家是在凉山爷爷建的老屋。之前的老屋在老庄中间,上屋两间青砖灰瓦,下了两层石阶来到简陋低矮的两间下屋,我出生在上屋。听我妈说,我生下来,爷爷奶奶看到是个白净女娃娃欢喜得不得了,爷爷合不拢嘴,口水流了好长。

日夜轮转,天地混沌,烟云缥缈,一个孩子的野蛮生长和一个家庭的日渐壮大一样不可阻挡。爷爷推掉我出生的老屋,在老庄东头盖了青砖红瓦的三间半新屋,侧面的半间是厨房,厨房后面又搭了小半间,后来放着一个黑色的厚棺木,那是我最害怕的地方。下雨天上茅房必须要从这个放黑棺木的茅草屋经过,每次我都死死地壮着胆子,到了晚上解手更可怕。

晚上放学,我家屋后想起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听说学校五年级的男班长在我家屋后山坡上咬响了一颗炸野猪的炸弹,活生生的躺在一片血泊里。校长爸爸连夜翻山越岭到镇上汇报这件突发事件,那天上学前跟他妈吵架了,从学校回他家里要翻过两个山头,他还没有上第一座山头,咋就不想回家了呢?我侧着双耳细细听大人们议论,根本不敢往后山上跑,奶奶一直盯着不让我乱跑。

又过了半年,后山坡上喂猪的欢子喝药死掉了,听大人说欢子不愿意嫁人,家里人逼着她嫁人,她就喝药寻死了。我还偷偷跟着大孩子们去看抢救她的场面,众人用两只剖开的蟾蜍贴在她的两个足底和两个手心,欢子死死躺在木板上,就是不愿意醒来,我吓得赶紧一个人逃回家了。从那以后再也不敢晚上出门,夜里实在憋不住尿了,迷迷糊糊蹲在门墩边随便撒一点就往里屋逃,我听见欢子从前面田埂上飞跑的声音,边跑边哭,恐怖极了。

那些驱之不去的鬼怪的声影缠绕在禹蝶的梦境里,从那以后她经常睡不好觉,半夜听到爸妈战争凯旋归来后的窃窃私语,她更加睡不香,越睡不香,夜半的窸窸窣窣声越清晰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