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离乡南下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唐.元稹《离思》

人群是坟墓。

这十年期间,禹蝶的家里也发生了很大变化,弟弟考上警察学校,毕业后在城西派出所上班,妹妹初中毕业考的技校,进了市里最大的国企化肥厂,三姊妹在这个家庭里分枝抽芽,都有了安稳的小家庭。在汤锐锋和弟弟的运作下,父母的电话厅升级为一个小超市,请了几个员工帮忙打理,父母终于从劳碌中解放出来。作为大姐大的禹蝶完全可以任性一把。

呜呜——一声火车的长鸣划破了夏日的夜空,窗外鄂西北的茫茫原野无声无息地向后退去,远处闪烁着微弱的点点灯光,那些光源可能很快就会熄灭,也许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晨,在白昼强烈的光亮里自我消失,然后在黑夜到来时再次亮起,周而复始。禹蝶在拥挤的绿皮车厢里与窗外的黑暗和远处的光点背道而驰,她神情专注,内心异常平静。

上广州的火车票非常难买,汤锐锋找了一个在铁路部门工作的远方亲戚才帮禹蝶买到这张座位票,刚刚送她上车的时候反复交待,车程太远,坐着实在睡不着中途补一张卧铺。直到过了武汉,禹蝶才补到一张11号车厢的上铺,到咸宁站等旅客下来她才能上去。火车到了咸宁,禹蝶拖着行李箱从她的5号车厢挤进满满当当的人行过道,把自己的身体和箱子拼命往11号车厢那个方向塞,可怎么塞也塞不了几米,终于挤进了6号车厢,她把行李箱拖下来从站台上往11号车厢跑,没想到曾经在400米赛跑中拿第三名的她此时跑起来是那么费力,才跑了几百米就气喘吁吁,气完全上不来。必须跑,不能停,火车的停站时间只有8分钟,她刚才在车厢里已经浪费了6分钟,还有2分钟,她要和时间比赛,在火车开动之前必须进车厢,还有两节,快跑啊,就剩下最后一节了,终于她再次跨进车厢,门哐当一声关上了。

好险呀,差一点被这列火车抛弃在这个遥远又陌生的地方。

十年校庆的那次聚会一下子拉近了禹蝶和同学之间的距离,城里的同学晚上或周末没事就约起来打牌打麻将,有时候也喊她去凑班子。从小到大,禹蝶很少打牌,还是在凉山上小学跟喜欢逃课的山里娃娃们去山上打板栗的时候学会打王三八二一和升级,其他的牌她根本不会打。以前她总是闷在家里一门心思看书,写诗,也写散文和小小说,直到把它们在报刊上变成铅字豆腐块才有一种踏实感。禹蝶和牌友们先是打牌,打着打着就变成打麻将了,一开始他们不来真的,无钱交易地纯娱乐,好奇心驱使着她玩了两个月,牌技还略有长进,渐渐地,禹蝶发现自己有点上瘾了。她不仅应约同学同事的牌局,连汤锐锋单位的那些同事夫人们约牌,她也没有拒绝,这些老江湖们玩的可是真格的真金白银。那次,她和几个老江湖交手,不到一个小时输掉了两百多元,心疼了好长一阵子。

那天难得没有牌局,禹蝶带着女儿汤雨竹去新华书店买书,雨竹挑了几本绘画书,还挑了一套《葫芦娃》和一套《美猴王》的动画片碟子,她自己也挑了一本叫《感悟》的书,结账的时候算了一下一百来块钱。禹蝶想,那天打麻将输掉的两百多元钱不知要买多少本想看的书,她一下子幡然醒悟,后悔莫及,赶紧金盆洗手,不再赴约麻将场。

禹蝶这是真要远离社交场了,女儿可不乐意,不是闹着要去找陈小小玩,就是说想找董乐乐一起看动画片,这些都是麻友们家里的宝贝,宝贝跟宝贝们玩得自在,大人跟大人们打得热火朝天,麻将声声入耳,孩子们的欢笑声不断,皆不亦乐乎。

雨竹一岁半时看到爸爸妈妈上床各自捧一本杂志看,自己也无聊地捧起旁边的一本书说,爸爸妈妈看书,我也看书。等禹蝶转头去问雨竹,你看的什么书呀,才发现小书虫竟然把一本大人的书四脚朝天地拿反了,还念念有词地佯装在看书,把汤锐锋和禹蝶笑得趴到床上半天起不来,雨竹也乐得傻笑个不停。

从那以后,他们每天晚上睡觉前轮流给小雨竹讲故事书,教她认字,偶尔他们俩说一些别的话,雨竹就大声嚷嚷着,快讲,快讲,不许说话。禹蝶说,你自己看画面想象,马上再讲,看你想的跟妈妈讲的是不是一样的,如果是一样的就奖励,给你多讲十分钟,我们九点十分睡觉。他们本来约定的是九点睡觉。爸爸倒是更有耐心一些,把一个故事讲完了,还要瞎编乱造一段,满足女儿的好奇心。

家,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不仅可以遮风蔽雨,还是快乐的发源地。禹蝶唯愿去珍惜,不敢轻言舍弃。

车上的人很多,座位上坐着的都是一些衣着整洁的旅客,过道里挤满了放下担子或背包的农民,还有一些小孩子,他们胡乱地坐在空余的地方,有经验者拿了把折叠小凳给自己的屁股临时安个家。就在刚刚赶火车的来路上,他们被夏日的高温蒸发着体内的水分,身上的汗衫湿了又干,干了又湿,逼仄的车厢里充斥着土地阳光和肉体混合的气味。餐推车不厌其烦地在过道里穿来穿去,梦语般地叫卖着水果零食和方便面,将地上睡着的人唤醒后理所当然地站起来侧着身子或吸着肚皮给餐推车让路。靠着禹蝶座位的一个小男孩儿打着香甜的瞌睡,小脑袋在他颈脖的前后左右耷拉来耷拉去,她把他叫起来扶到自己的身边坐下,孩子的头轻轻倒在她的大腿上继续酣睡。

她的头昏昏沉沉就是睡不着,每当深夜所有的记忆都清晰地涌进她的脑海里,像蛀虫一样折磨着她,这些虫子一天天在她身体里生殖繁衍,钻进她的肠胃,吃饭的时候在食道入口处虎视眈眈地把守着,让她难以下咽;睡觉的时候在她胃壁像小鸡吃米似地啄来啄去,令她整个人清醒得可以看到前生和来世。这种厌食和失眠不断加重。

同学聚餐的当天晚上,禹蝶回到家中已经十点多了,汤锐锋还没到家,女儿去了爷爷和奶奶的卧室睡觉。

她刚躺上床就听见钥匙插进锁洞的声音,是汤锐锋。她在他进卧室之前用毛巾被盖住整个身子,一副安然入睡的姿势。

咔的一声灯光擦亮整个卧室,也擦亮了被子里的禹蝶,一股浓烈的酒气飘满整个房间。

今天的节目还挺丰富的嘛,从上午一直演到深夜。汤锐锋不由不分掀开她身上的毛巾被。他平时进房间都会说一句,我回来了。今天劈头盖脸就来了这一句。

那么晃眼,能不能把灯给关掉。禹蝶想岔开话题,你们班的节目不也丰富吗,看你比我回来得还晚。

为什么要关灯,我就是想看看你光天化日之下的心是什么样的。汤锐锋说着就倒在床上,猛地贴近妻子的脸,他们都说你爱的根本不是我汤锐锋,你心里全部装的都是从前的团支部书记,现在的寒科长,你告诉我,是真的吗?

汤汤,你是不是喝醉了。快去洗了早点休息,别把雨竹爷爷奶奶吵醒了。那时候她温柔地对他说,叫汤汤好温暖,他也喜欢听她这样呼唤。

自从女儿出生之后,为了照顾孩子,汤锐锋的父母就跟着他们一起生活,那时候刚进城里,他们住的是四十多平米的小套房,只有一个卧室,他给父母借了同楼层一个同事闲置的房子住。后来,终于分到一套两室一厅的单元,全家三代人才住到了同一个屋檐下。可是,汤锐锋睡觉就再也不敢轻易动妻子,就算有时候很想也是小心翼翼像做贼似的,每次都弄得不欢而散。

谁说我喝醉了!我醉了也比你清醒,你说你到底爱不爱我,这句话我憋了好久才问出来。汤锐锋紧紧抱住禹蝶,她有点喘不过气来。

禹蝶用力挣脱,你挪开点,我……都……快憋死了。如果不爱你,我会跟你结婚吗?

我不想听“如果”的答案,我要你直接说出你爱我。你说呀!汤锐锋几乎在逼她,连外星人都知道冯程程爱的是许文强,偏偏守在她身边的人是丁力。

《上海滩》那场震撼整条街道的婚礼至今还历历在目,许文强闯进冯程程和丁力的婚礼现场眼睁睁看着爱的人投入丁力的怀抱,冯程程远远看着真爱的人站在轰轰烈烈的婚礼殿堂外,两颗心自此相去甚远……曾经被这两个人折磨得泪流不止的她其实不是冯程程,她才是站在婚姻殿堂外的那个绝望的许文强,她与寒蝉像两条相向而行的平行线正在无限地走远。而汤锐锋呢?

他们说我就是那个傻二球丁力,你根本就不爱我,是不是?你说是不是啊!汤锐锋今天太反常,完全处于失控状态。

他全然不顾住在另一个卧室的父母,自顾自地做他想做的事情,直到妻子忘我地投入他的怀抱,与他的心跳一起激烈地跳动。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才发现彼此都达到了空前的和谐与完美。

对不起,小蝶,中午和我们班同学在一起喝得太多,晚上局里有个应酬接着又喝,有些过头了,下次会注意的。汤汤伸出手臂让妻子枕在上面,这是他心满意足后习惯性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