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的话
夏目漱石的成名作《我是猫》是从明治三十七年(1904)底开始动笔的,原本只打算写个短篇(也即现在的第一章),标题为《猫传》,后来他的好友高浜虚子将开头的第一句用作标题——即如今通行的译名《我是猫》,并发表在他自己主办的《子规》杂志上。第一章发表后,大获好评,读者强烈要求写续篇,他便一发而不可收地一直写到明治三十九年(1906),也即现在我们所看到的。
关于作者的生平等信息,感兴趣的朋友只需“百度一下”,自可很方便地知悉。在如此便捷的网络时代,愚以为译者应该严守本分,谈谈翻译方面的感受。
说起夏目漱石作品的译介,那就得首推鲁迅了。在1923年出版的《现代日本小说集》中,就收录了鲁迅翻译的两个短篇——《挂幅》和《克莱喀先生》。尽管翻译的不是《我是猫》或夏目漱石的其他代表作,但鲁迅的译介仍然具有开创之功。
对于夏目漱石的作品,鲁迅认为:“夏目的著作以想象丰富、文辞精美见称。……轻快洒脱,富于机智,是明治文坛上的新江户艺术的主流,当世无与匹者。”而鲁迅的《狂人日记》与《我是猫》在语言风格上的相似性,也早就有人关注了。
周作人也曾在《闲话日本文学》中谈到关于夏目漱石作品的翻译:“翻译漱石的作品一向是很难的,……尤其是《我是猫》等书,翻译之后还能表出原有的趣味,实在困难吧。”这直接提到《我是猫》的翻译难度。
诚如此言。虽说《我是猫》是用现代日语写成的,并非文语(即日本文言),可毕竟写于一百多年前。语言向来是与时俱进的,日语也概莫能外,怎么可能墨守成规而百年不变呢?事实上,在普通日本人的心目中,《我是猫》这样的作品已经属于“古典”了。更何况夏目漱石学贯东西,书中运用了大量典故。
例如:
花开万国春——唐代慧然《临济录》:“野老拈花万国春。”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史记·袁盎晁错列传》。
吞舟之鱼——《庄子·庚桑楚》。
……
以上典故来自中国。
一树之荫,亦前世因缘——日本圆通居士《说发明眼论》。
电光影里斩春风——日本泽庵禅师《不动智神妙录》。
……
以上典故来自日本。
偷吃格雷金鱼之猫——英国大诗人汤姆斯·格雷(1716—1771),曾在诗中写过一只因偷吃金鱼而淹死在鱼缸里的猫。
莱斯特伯爵于肯纳尔沃思堡宴请伊丽莎白女王——英国小说家司各特在《肯纳尔沃思堡》中描述的情节。
日本的斯泰因勒——法国画家泰奥菲勒·亚历山大·斯泰因勒(1859—1923),生于瑞士,绘有许多猫的画作,有“猫画家”之称。
说是有一个女人带着九本书来见国王,并要国王买下来——在西方广为流传的女巫西比拉的故事。
他演讲的题目是《上吊的力学》——19世纪英国科学家萨缪尔·霍顿曾在物理学专业杂志上发表过《从力学以及生理学的角度来考察上吊》的论文,所以安排书中的人物寒月做同名演讲,尽管不无揶揄之意,却并非凭空虚构。
……
以上为西洋典故。
若不了解日语本身的变化,不知道这些典故的出处,是难以正确领会其中趣味的,更遑论翻译了。因此,我在翻译之前,首先去日本网站收罗了众多日本研究者对《我是猫》所做的注释和分析,并找来多位名家的中译本。我认为,翻译也同所有文化事业一样,是“后来居上”的。也就是说,新出的译本应该在原有译本的基础上“更上一层楼”,否则就缺乏其存在的合理性了。
然而,在对照阅读之后,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我逐字逐句地对照原文以及诸多先译,仔细阅读了当时(2014)最新出版的、由某著名翻译家翻译的文本,结果发现四百七十多处误译!
简直难以置信,但事实的确如此。
译界前辈严复早就说过,译事三难:信、达、雅。仅仅是不出错,自然是不够的,更高的要求是要尽可能地让中国读者获得与日本读者同等的阅读快感。
其实,本书的书名,也即开篇第一句“吾輩は猫である”,已经奠定了全篇语言风格的基调。如何译好其中的“吾輩”二字,就成了摆在首位的严峻考验。
“吾輩”在此表示第一人称单数,是古意盎然而又极具自大意味的男性用语。在古代日本是老臣面对幼主的自称,表面上谦卑,却不乏倚老卖老的弦外之音。进入明治时代后,维新功臣又承袭旧说,演讲起来每每“吾輩”不离口,可到了听众的耳朵里往往变调为“老子当年如何如何”。由此可见,作者用“吾輩”来作为一只猫的自称,其用意自然是十分明显的:这是一只无比傲慢之猫,根本瞧不起尔等人类。故而一开篇就要亮明身份——“吾輩”是猫,言下之意则是:可不是像你们这样的人哦。由于中文里的“吾辈”或“我辈”是第一人称复数,即“我们”,所以不能直接将“吾輩”译作“吾辈”。
在“吾輩”的翻译上,前辈翻译家也都曾为此而绞尽脑汁。刘德有先生还专门著文论述过。但除了于雷先生将其译作“咱家”外,其他译本全都译作了“我”。
老实说,译作“咱家”,有点偏了。因为这个词现在几乎没人用了。没看过传统京剧《法门寺》(里面的大太监刘瑾就一口一个“咱家”)的读者,看到一只猫“咱家”“咱家”的,或许会感到莫名其妙吧。
译作“我”,则又等于将浓稠的高汤换成了洁净的清水,尽管一样能够解渴,却非但毫无营养,也寡淡无味了。
对此,我的理解是,由于中日文语言习惯的不同,倘若非要将日文中贯穿全书的“吾輩”,一以贯之地译成单一的某个词,无疑是作茧自缚。这不仅难以做到,也是毫无必要的。翻译的真谛,本不在词句层面的一一对应,而在于文学功效之再现。事实上,只要仔细阅读原文便可发现,“吾輩”一词在原著的不同语境下,所含的自大、傲慢之韵味也是强弱有别的。所以在翻译时,完全可以发挥汉语之词汇丰富的特点,在不同的场合译成意思相同而感觉各异的第一人称单数。
因此,在猫特别“装”的时候,将其译作“在下”,如:“在下,猫也。名字嘛,尚无。”“说来惭愧,在下是猫,没见过什么西洋妇人的礼服。不过倒也有所耳闻。据说那是一种袒露着胸脯、袒露着肩膀、袒露着胳膊的东西。——真是成何体统!”
在一般情况下,译作“本猫”。如:“在此,本猫有幸谨向文明诸君大致介绍一下此处的情况。”“浴池这边暂且告一段落,本猫接着便去观察搓澡间。”
而在并非自我彰显的地方,译作“我”。如:“我至今还从未见识过这种场面,故而心中暗喜,蹲在客厅角落里仔细观察了起来。”“可怜我那主人的眼睛终于给他弄瞎了。”
除此之外,关于译文的语言,我也做了一点探索。那就是用轻度文言腔的“雨夹雪”文体来表现故作矜持、好卖弄学问的猫、苦沙弥等;用洋里洋气的欧化语言来表现新潮的寒月、多多良三平等;用市井俗语来表现暴发户金田家的成员……当然,这仅仅是我的一点尝试与努力,效果如何,还有待读者评判。
徐建雄
于姑苏胥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