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赫尔墨斯的计谋(“经典与解释”第7期)
- 刘小枫 陈少明
- 2263字
- 2020-06-26 03:38:26
《斐德若》在柏拉图作品中的位置
《斐德若》属柏拉图三十五部拟曲作品中最具文学性的四篇短名作之二(其他三篇为《会饮》、《斐多》、《普罗塔戈拉》),但在柏拉图作品中的位置,却长期游移未定——按古人的看法(据小第欧根尼记载):《斐德若》是柏拉图写下的第一篇对话。[5]十九世纪德国的柏拉图翻译和诠释大家施莱尔马赫沿用此说,其说法是:柏拉图的作品按事先想好的教育方案写作而成,主体可分为三组,每组由三部对话构成主干,若干作品构成附属部分:
第一组:《斐德若》—《普罗塔戈拉》—《帕默尼德》;
第二组:《泰阿泰德》—《智者》—哲人(名为“哲人”的对话,据说柏拉图曾计划写但并没有写,施莱尔马赫此指《会饮》和《斐多》);[6]
第三组:《王制》—《蒂迈欧》—《克里蒂亚》;[7]
《斐德若》排在首位作为柏拉图作品的开端,施莱尔马赫——固然据他说依据的是“亚历山大时期的”古典语文学家——其实,这种安排也意味着强调,《斐德若》是理解柏拉图所有作品的开端。
意图说在十九世纪中期遭到猛烈攻击,随之兴起的编年说占据了支配地位——经古典语文学家们勘定,柏拉图作品的编年史大致可分四个时期:早期—过渡期—中期—晚期。经考订,《斐德若》属柏拉图的晚期作品,尽管其文风活泼、对话生动,不像其他晚期作品那样徒有对话的形式,内容上也多与早、中期的作品主题相近,从而,过去流行的所谓苏格拉底在柏拉图最后的作品(指《法义》)中消逝了的说法就不再成立[8]——海德格 尔的学生、著名的柏拉图解经家Bröcker接受此说,将《斐德若》置於柏拉图所有作品最后(并将《法义》判为伪作),至于为何《斐德若》在文风和内容上像中期作品,他的解释是:柏拉图想要显示自己老了还能发“少年狂”[9]——然而,从十九世纪迄今,古典语文学界一直有人坚持:《斐德若》属柏拉图的中期作品,显得是在《会饮》和《王制》之后、《智术师》、《政治家》、《斐勒布》以及《蒂迈欧》之前的作品[10]。
斐德若在柏拉图作品中出现且仅仅出现过三次,依次分别是:《普罗塔戈拉》—《会饮》—《斐德若》。在《普罗塔戈拉》中,斐德若不过是一笔带过的人物,仅仅提到他是智术师的崇拜者,毕恭毕敬地坐在那儿等听普罗塔戈拉讲演(315b-c);在《会饮》中,斐德若虽非中心人物,但位置不简单,恰是他提出了颂扬新“神”的倡议——看起来就像是智术师在雅典启蒙的结果。在《会饮》中,苏格拉底虽然推翻了将爱若斯捧为新“神”的说法,但在那个场合,苏格拉底主要的交锋对象是厄里克西马库斯、尤其阿迦通和阿里斯托芬两位诗人;何况,苏格拉底正式发言时戴上了女巫狄俄提玛的面具,因而实际并未直接面对斐德若。在《斐德若》中,苏格拉底与斐德若单独在一起,即便谈的一些话题与《会饮》相同,也大为延伸了——再说,倘若伯纳德特的看法不错:《普罗塔戈拉》与柏拉图所有的作品不同,坚持要在四重传统德性(智慧、正义、审慎、勇敢)上再加第五重德性—虔敬(《苏格拉底与柏拉图》,前揭,页45),那么,在《会饮》中,推重虔敬的是阿里斯托芬;但阿里斯托芬推重虔敬并没有诚意,在《斐德若》中,苏格拉底尽显虔敬之能事,而是否有诚意确又是个大问题……
其实,分期说与意图说很难截然分离,何况,有些作品的分期难下定论(《帕默尼德》、《斐勒布》、《蒂迈欧》究竟属于中期还是晚期,难以定夺),我们也不好说柏拉图作品有—个成熟过程,或者有过后期否定前期的转变。因此,二十世纪初,意图说又重新抬头——关键在于如何把握柏拉图的写作意图。
要把握柏拉图的写作意图,就得从作品主题入手。可是,《斐德若》与柏拉图的多数作品不同,其论题显得颇为多样,以至于早在最初编辑柏拉图全集时,编辑家们就为定“副题”伤脑筋(布里松告诉我们:《斐德若》在编辑史上先后有过五个第一副题):论灵魂?情爱?善?修辞术?美?何况,由于柏拉图在《斐德若》中提出了不信任写作的论点(其次是《书简七》),争议不休的有关柏拉图是否有不成文或不公开的学说(《论善》)的问题,[11]与《斐德若》有极大关系。
无论一个著作家写了多少著作,较为基本的总不过是其中的几部——换言之,一个著作家的基本思想意图总是反映在其几部较为基本的作品中——海德格尔甚至认为,一个思想家一生所想的其实就是一个唯一的问题。倘若如此,柏拉图所想的“唯一的问题”是什么呢?按伯纳德特的看法,在柏拉图那里,“人”第一次成了“形而上的问题”——情爱被作为一种“形而上的激情”来看待。按过去的(自然哲学的)理解,人的问题恰恰是形而下的、而非形而上的。说柏拉图哲学使得“人”第一次成了“形而上的问题”,无异于说,柏拉图把形而下的当作形而上的来看待,把过去的形而上的变成了形而下的来看待——用施特劳斯的说法,在柏拉图那里,最高的东西同时是最低的东西,反之亦然。
由此来看,伯纳德特以为,柏拉图的基本著作可以说是《王制》、《蒂迈欧》、《斐德若》和《会饮》——在《王制》和《蒂迈欧》中,柏拉图通过“人的政治问题”抵达了一种在体论(the ontology),从而表达出“人”作为形而上学问题本身究竟是怎样的;在《斐德若》和《会饮》中,柏拉图则通过对激情(爱欲)的探究走向他要面对的在体论(参见《苏格拉底与柏拉图》,前揭,页19-21)。这样看来,在柏拉图作品的整体结构里,《斐德若》的确是基础,因此,从研读《斐德若》入手,可以使得我们对柏拉图的基本思想和整个作品系统有一个较为切实的把握——在四部结构内部,《斐德若》与《王制》相配(都是非,常政治性的作品),《会饮》则与《蒂迈欧》相配;在四部结构外部,《斐德若》与《高尔吉亚》、《普罗塔戈拉》、《法义》等联系十分紧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