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交学费

上三年级的时候,一学期的学费是七毛钱,总见康大妞老师接住钱就装到她的布袋儿里,也从没有见过康素贞交过学费。那时,收一茬学费得一个月,七毛钱也是拿不出来的,往往都得东挪西借。

交学费拖的最久的便是我和苏老二。那天上课钟刚落,康大妞老师站在讲台上说:“苏老二,李志栓,今天钱捎来没有?”

我俩同时站起来,低着头不说话。

“你俩都回去取去!我等着……”,后面说的啥话我都没有听清楚。

我俩走出学校没往家里去,因为知道没有线,在村头小庙里看了一会“神”,觉得时间差不多了,我对苏老二说:“该去学校了,你先去,我后面去”。

苏老二踏进教室,康大妞老师就伸出左巴掌对他说:“快交上来”!

他眼光中透出一种居高临下的架势。

苏老二肯定慌了,他看着康大妞老师的脸,结结巴巴地说:“老师,咱爹说了,再迟一年再说”。

“啥呀”?康大妞老师气的手都在打颤,因为赶乡亲,苏老二也得问她喊姑。

“咱爷说了,过一年再交”!

只见康大妞老师的脸被气的煞白煞白。

·····

中午放学到街口,看见康素贞就站在她的大门口等我俩。临近,她伸开两条胳膊挡住了去路,说:“今天不准从俺门前头过”!

说完,她还朝她门前的南山望去。这时便我俩知道是因为苏老二气她姑的事。

我们这条街坐北朝南的建筑,俺俩的家都在康家的西面,要往家里去,康家大门前是必经之路。当时康素贞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望着南山,意思很清楚,从大门开始一直到南山,就是再到越南、老挝都是她康家的大门“前”。

那时,势强的孩子斗势弱孩子,往往都这样做,都这样说,那便是那个社会,刚刚从旧社会脱胎而来,带着那封建社会的痕迹。

“谁给你一个爹”?康素贞问了一句就回家了。

“咋弄”?苏老二问我。

“都怨你,你跟她姑一个爹吧不说,还给她一个爷嘞,这种劲儿,贞贞不是得问你喊老爷嘞?你喝迷糊汤了?”我对他说,他信球一样站着不动弹。

我望了望南山,心里说,那可都是人家贞贞家的大门前呀!

“管球她嘞,过吧”!我说。

“不敢,贞贞保险给她家那大黄狗都解开了,咱俩一过,它都窜出来咬住咱俩了”,苏老二又说。

…………

一阵的沉思,我拉住苏老二的胳膊朝南面走去。

“去那”?他问。

康素贞家大门前不远处是一条横着的低洼,那是当年学大寨搞大寨田,另外一个地方用土的时候,社员们在那里挖成的。

我拉着他从那低洼处走到了街的另一端,回到了家里。临分手我对他说:“贞贞不说了算完,要是说了,咱就说咱是从她大门下头过的,不是从前头过的啊”。

“中”,苏老二这时好像也有了底气。

下午去学,远远地看见康素贞站在东街口,待我俩走近,她说:“不是说过了?不叫你俩从俺大门前过”?

“就没过”!苏老二的嘴可硬。

“没过?咋回家吃饭了”?

“是从你门下头回去的”。

“那不是俺家门前是啥”?康素贞不依不饶。

“明明是你家大门下头,不是大门前头”,这回,苏老二倒是没有说错话。

康素贞一下子愣在那里。

趁康素贞发愣的机会,我拉起苏老二就往学校跑,只听身后的康素贞一声吼:“苏老二,你拐回来”!

苏老二是听康素贞的,几十年来我常想这里边可复杂,有怕她的意思,有顺从的意思,有康素贞那冥冥之中可怜他的意思,当然还有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

苏老二不敢往前跑了,我看的清晰,他站在康素贞的面前,就象一个做错了事儿的孩子站在妈妈的面前一样的乖,一样胆怯。

金色的阳光涂在他俩的脸上、肩上、康素贞的发海上……,那简直就是巴黎大街上那一樽享誉地球的,使人神魂颠倒的,象征美学的雕像向这个宇宙散发着万丈的光芒。

几十年来我时常揣摩那个哲学家的一句话:只有美的光芒不会死!

突然康素贞抬手撕住他的嘴,他就那样仰着脸眯缝着眼睛,任凭康素贞那样撕着,他一定是浸润在一种别样的幸福之中!

…………

下午第一节下课,苏老二把我拉到茅子旮旯,我看到他的左腮还红着。

“还疼不疼了”?我问。

“不疼”,他答。

“不疼都中,她撕你的嘴你都不会跑,你咋恁‘信球’嘞”?

“撕叫她撕,她还拧了我的脖子,不知道咋了,我脊梁后头可不得劲儿,你给我看看”。

我连忙把手伸进他的棉袄内。

在那茅子旮旯里,我从苏老二的棉袄和肉体之间掏出了七毛钱,一张一毛,三张两毛。

······

那一年,康大妞老师让苏老二和二骡子坐在她眼皮子底下的第一排,大概是想让他俩多吃一点儿“粉笔末儿”。

康素贞坐在第二排二骡子的身后,康素贞的身后是二毛子和哭半天,他俩坐在第三排。

那天,康大妞老师讲的是“大,中,小括号”的应用。

康大妞老师也不过完小毕业,甚至完小都没有毕业,康大功就让她到苏家屯小学教学了。

康大妞老师只会教低年级的课程,不过,遇到稍微复杂一点的问题,像“大,中,小括号”的应用等,她教起来都有点吃力。

当她教哪一点知识有点吃力的时候,下面的学生千千万万都不敢弄出一点声音来,若是那个时候下面有谁弄出来声音来了,他就会立刻停止授课,手上拿起那根小竹棍儿气急败坏地走下讲台,然后一只手拽住那个弄出声音来人的耳朵,不问青红皂白,上面就是一阵“小竹棍儿”下雨,下面就是一阵“扫荡腿”。

等她的脾气发完了,再来一句:“你咋不跳到‘黑眼儿沟’死了嘞”?

那天,她讲“大,中,小括号”的应用时,好像是理不清大,中,小括号的应用程序,心里有点乱,就面朝着黑板看着那道式子题发呆

讲台下的学生都知道,这个时候是她最容易发脾气的时候,谁要是弄出半点声音来,谁就会立刻倒霉。

那会儿讲台下静的出奇。

也就在头一天中午放学的时候,苏老二看见二骡子的妈妈嫩粉手里拿着两根冰棍儿站在学校门口。

苏老二知道,她一定是在街上碰见卖冰棍儿的了,她待子亲切,就买了两根。她一定是害怕时间长了,那冰棍会融化掉,就亲自来到学校的门口等照西和二骡子照东放学,让他俩早一点吃到嘴里。

当苏老二从她身边过的时候,分明闻到了一袭甜丝丝的味道就氤氲在学校的门前。

一会儿,照西和二骡子照东放学走了过来,她一人给他们一根儿,他俩美滋滋的在嘴里拉拉戳戳,一副陶醉的样子。

那时,一般的家庭是没有能力享受这种奢侈品的。

苏老师站在远处嘴不住的流水儿,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悻悻地回到了家里。

······

那会儿,看见康大妞老师在看着黑板发呆,苏老二好像又闻到了二骡子遗留在唇上的冰棍儿香。

他不由自主地去看二骡子的嘴唇,他看见二骡子上下嘴唇儿上好像有一层茸茸的毛儿。

这时,苏老二就下意识地用自己的食指和拇指的指甲掐自己的上下嘴唇,但无论怎样掐也没有没有毛儿的感觉。

苏老二一下子想到,二骡子嘴唇儿那一层茸茸的毛儿保险都是吃冰棍儿吃出来的,就像一块儿土地上,上足了水和粪,那上面的草和庄稼一定会长出来的早,长出来的快,长出来的壮。

想到这里,苏老二心里狠狠地说:

二骡子,咋不给你吃死嘞?

二骡子,吃死你才美嘞!

······

正在这时,二骡子好像是有心理的感应,他快速地看了一下讲台上的康大妞老师,确认短时间内她不会扭脸,二骡子扭过脸儿狠狠的看了苏老二一眼,分明是在对苏老二说:

看蛋嘞看嘞?作死嘞吧!

······

当时,二骡子怕苏老二还击弄出声音来,康大妞老师会转过身在他俩的身上撒恶气。

二骡子又迅速地把脸扭到讲台上,一幅无所事事的样子。

这时,苏老二心里的火气不打一处来:

昨天你吃冰棍儿急我,那帐还没跟你算嘞!

看你咋了?

你那嘴上咋长着毛儿呢?

你不看我,咋知道我在看你了?

你是自作多情了!

你作死嘞吧!

······

趁着二骡子装的一本正经的样子,苏老二在自己的写字本上,其实,那是刮风那天,他在校园里拾到的废纸一张一张缀在一起弄成的。苏老二在其中一页上画了一个赤着脊梁,但还穿着小裤衩儿的女人儿人儿。

苏老二恐怕二骡子理解不了那是个女人,就在那女人的头上画了一个剪发头,以此表示女人的特征。

然后,他又在那女人的肚子上写上“二骡子的妈妈”。

这时,苏老二抬头看了一下讲台上的康大妞老师,看见她还在那里发愣,苏老二就把那张纸折叠起来。

这时,苏老二又故意朝后扭动了一下身子,制造出了一丝细微的声音。

做完这一切,他把那张纸推到二骡子的面前。

二骡子立刻拿起那张纸拆开,当他看见那上面赤着脊梁女人的肚子上的那几个字,他一下子瞪大的眼睛,一脸的愤怒,恶狠狠的看着苏老二,分明在说:

你真是作死嘞!

看下了课不把你锤死!

······

苏老二不动声色,他扭了一下身子朝后看了看康素贞,然后又朝康素贞身后的二毛子看了看,一脸被误解,冤枉的表情。

八九岁的小孩子是最有灵性的,苏老二就那么两眼,二骡子立刻便领会了他的意思,他已经知道了,这画是二毛子画的,是二毛子传给康素贞,康素贞又传给苏老二,苏老二又传给自己的。

这时,二骡子也按照那张纸上的人人儿画了一张,裤子也不穿,又在那人的身上画了一些女人的特征,最后在那人人儿肚子上写道:“二毛子家娘”。

既然是康素贞叫苏老二传给自己的,那还得有苏老二传给康素贞,叫康素贞再传给二毛子。

想到这里,二骡子把那张纸折叠好用手掌压着推到了苏老二的面前。

苏老二当然也理解二骡子的意思,他抬头看了一下讲台上康大妞老师,见她还在那里发愣,并且一时半会儿还发愣不到头儿,就猫一样转过身子把那折叠的纸片递给了康素贞,并示意康素贞让她递给二毛子。

就在这时,康大妞老师终于理清了黑板上那道题里“大,中,小括号”的头绪,他的脸上立刻泛起了异样的光彩,正要兴致勃勃地开讲时,她看见台下的二毛子把手举了起来。

康大妞老师好不容易理清了自己的思绪,她肯定认为这个时候去搭理二毛子的提问一定会中断了自己的思路。

她站在讲台上,狠狠的看了一眼二毛子,那意思再也明白不过了:

滚一边儿去,讲完了再举手!

二毛子很识趣,好像领会了康大妞老师这一些意图,就极不情愿的把手放了下去。

康大妞老师就要开始讲课了,谁知道还没有讲几句,她又看见二毛子把手举了起来。

康大妞老师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二毛子又不情愿的把手放了下去。

······

当二毛子第三次把手举起来,康大妞老师想到,一定是二毛子早上起来喝的太稀了,这个时候憋得慌,要去茅子了。

想到这里,康大妞恶狠狠的对二毛子说:

“二毛子,你咋恁没成色儿嘞?咋不把你憋死嘞?把你憋死了咱班也少个累赘!滚到茅子里去吧,去了不用回来啊,就死到那茅坑里吧······”。

一直等康大妞老师发完这一通脾气,她就要扭过脸去讲课的时候,二毛子一下子站了起来,他大声地说:“报告老师,我不憋,一点儿也不憋,你看看这·····”。

康大妞看见二毛子的手里给他递过来了一张纸,就咬着牙走过去拿到自己的手中。

当她看见那张纸上那个赤肚子的女人,并且上面写着的字儿,她刚才还气的要死,但现在她还是憋不住的笑了两声。

康大妞止住笑,问二毛子:“这是谁画你的娘”?

二毛子回答:“是您素贞”!

哎呀呀······!

康大妞连忙怒目着康素贞,她心里话,你咋恁不足扯嘞?真是想死嘞呀死闺女!

康大妞老师正要发作,康素贞连忙说:“不是我,就不是我,是苏老二”。

康大妞走到苏老二的面前,上去揪住他的耳朵,她狠狠的用着劲儿,她咬着牙正要说什么,这时,苏老二说:“也不是我,是二骡子”。

康大妞终于找到了下家,她松开苏老二,上前又揪住二骡子的耳朵,可能她认为二骡子的脸儿比苏老二的绒和一些,就用另一个巴掌照着二骡子的脸扇了几个耳巴子。

苏老二看见康大妞的双脚在地上乱跺着,要不是隔着课桌腿,她早就踢上去了。

二骡子也不敢哭,扇足扇够了,他才辩驳说:“二毛子也画俺妈了”。

正要转身的康大妞听见了二骡子的话,她又转过身来。

这时,二骡子把他妈妈的那一张递给了康大妞老师。

康大妞老师气的浑身发抖,她走过去照着二毛子弄了几个耳巴子,一边弄一边说:“你们这一群窜胡蛋儿货,是要把老姑奶奶气死嘞呀······”。

二毛子不明不白的,他简直不知道为什么康老师要扇自己的耳巴子。

在康大妞转身走上讲台的时候,二毛子才反应过来,他懵懵懂懂的问:“老师,你是扇我耳巴子弄啥嘞”?

康大妞一边走一边恶狠狠地说:“嘬住你那破老鸦嘴,都给我听着,课讲完再算账”。

可能康大妞老师也听出二毛子有冤,好不容易就像啃涩柿子一样把课讲完,她走下讲台就把一群人揪起来“过堂”。

纸里终究包不住火。

三问两不问,最后还是把苏老二追了出来。

那天放学,苏老二的脸上被康大妞老师扇的红滋滋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