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新郑郊外

一个红衣少年——不,或者应该说尸体——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满身血迹,一身华贵红衣沾满污秽破败不堪,乞儿也不过如此。但令人感到奇怪的是,他虽然满身血迹,身上却没有任何伤口,只是肤色与常人有些不同,皮下隐隐透着乌青。一旁的一只红色鸟儿在他头顶不安的上蹿下跳,还时不时用自己的头去顶主人的头,似乎是想叫起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尸体终于在鸟儿锲而不舍的动作下猛然睁开眼,眼眶里是一片骇人的白,连一点黑色都没有,却不知为何,他整个眼球上笼罩着一层暗金色,那颜色缓缓流动,最后居然汇成了暗金色的瞳仁。那眼睛动了动,又眨了眨,似乎活了过来。少年缓缓活动着站起身,他每动一下身上的骨节都会咔咔作响,像极了刚刚从坟墓中爬起来还在活动手脚的尸体。

那鸟儿拍着翅膀落在了一旁的枝桠上,眼瞳同样蒙着一层朦胧的暗金色,正有些生涩地转动着。那人缓缓转动着脖子,打量了一遍周围,又抬起手看了看,神色由最一开始的木然变得疑惑,最后变成狂喜,只是那僵硬的神色滑稽而又狰狞“我没死?!我没死!墨鸦你没能杀得了我!!”他仰天大笑着,面目僵硬可怖,像极了从地狱爬出的恶鬼一般,声音嘶哑的像几乎要散架的车轮,连苍蝇都一哄而散离开了这个地方。

一只漆黑的鸟大叫着从他头上飞过,那只追魂鸟抬起头扇动着翅膀似乎想追上去,却被那人拦住了“让它告诉墨鸦,等着我再去取他眼!”这人正是死在墨鸦手中的红鸮,他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活着,但他也不想去知道,只当是上天想让他取了墨鸦的命因此没让他死。如此说来,倒是很合他心意“墨鸦,连上天都不让我死,你有什么资格杀我?!”他那原本妖美的脸变得阴狠异常。这确实是一个令人厌恶的人。

他又僵硬着理了理头发,而后俯身在一具尸体身上划开了一道口子,但令他失望的是这尸体早已冷却多时,一滴血都流不出来。他颇为不爽的一脚踢开尸体,面上闪过一丝戾气。追魂鸟与主人心意相通,自然知道他想要什么,离弦的箭一般向一个地方射了出去,很快又飞了回来,拍着翅膀将爪中的东西交到主人手上,是一只还在吱吱乱叫着的巨大老鼠。红鸮接过老鼠,满意地顺了顺追魂鸟的羽毛,之后双手一用力,瞬间拧断了鼠脖,还在拼命挣扎的老鼠最终无力地蹬了几下腿,不动了。殷红的血缓缓的从裂口流了出来。红鸮用手指沾了些血,涂抹在自己惨白干裂的嘴唇上,满意地笑了。真是令人赏心悦目的颜色。“走,回去向将军复命。”随后他随手扔掉了老鼠尸体,唤了招魂鸟,向将军府的方向而去。

咸阳宫

一个身披甲胄的年轻男子正走在雕廊上,他一身将军服,步履稳健,气宇轩昂,步伐不快却脚下生风,此人正是新得秦王赏识重用的蒙恬。

“蒙将军。”听到身后有人唤,他转过头,看清来人后微微一行礼“盖先生。”身后不远处那少年正是盖聂。“将军可认得此物。”盖聂微微颔首以示还礼,而后递上前一个东西,那人接过一看,原来是那片枚寒冰雕成的羽毛。

“这是……”蒙恬细细看过后皱起眉,抬头看向盖聂“此物可是出自韩国杀手组织,夜幕的百鸟?”虽然韩国夜幕在秦国名声并不怎么显赫,但作为一国将领,蒙恬对于各国组织还是有所耳闻,何况之前夜幕罗网联手与纵横那一战着实让他有些意外。虽然并没有什么实质伤害,但听说百鸟仅依靠两人便拖住与盖聂师出同门的的卫庄许久,着实令人诧异。因此蒙恬后来也特意去调查了夜幕一番,对这个杀手组织也有了一定的了解。故他一看到这片寒冰羽毛,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百鸟,只有他们会以羽毛作为武器。不过,既然是韩国夜幕的东西,盖聂又是怎么得来的?他不由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了盖聂,而后者依旧面色沉静“不错。昨夜在大殿外我与一个人交手时她留下的。”蒙恬瞳孔一缩,微微变了脸色“大殿外?末将疏于职守,此番若是没有盖先生,王上恐怕危矣!”那人能悄无声息地躲过层层禁卫军来到大殿外,必定是一个身手不凡之人,一旦他想要对秦王下手,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自己还是太大意了,险些酿成大祸!实在是罪无可赦!想着,他对盖聂行礼道“先生放心,末将一定彻查此事,断然不会再让王上陷入此等危险之中!”盖聂依旧一副淡漠神色,微微还礼“有劳将军了。盖某也定会全力助与将军,护王上周全。”

依旧是那条河,依旧是一人一杆,一藤椅一壶酒,安静地仿佛画一般。

身后不远处的竹屋传来了开门的吱呀声,男子没有动,似乎没听到一般,静静地坐在月光下。一名少女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一眼便看到了男子,她顿了一下,又细细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他们正处在一片深山中,一间竹屋,一条清溪,一人一竹竿,远离尘世烦扰,倒是逍遥自在。

“多谢公子相救。小女子还有要事在身,这便不叨扰了。”这正是替姬无夜前来秦国寻和氏璧而又被盖聂重伤的鹦歌。

“我救你一命,就打算这么离开?”男子依旧没动,慵懒的语气毫无波澜,听不出喜怒。鹦歌本低着头行礼,闻言微微抬头瞥了男子背影一眼,心中不觉暗暗提防起来,这个人,绝对不简单。“公子救命之恩,小女子铭记于心,来日必定相报。”她知道,此人断不会轻易让自己离开,但她必须想办法尽快离开,自己已经耽搁了很长时间,任务也没有完成,将军此刻肯定已经震怒,不知道还有怎样的惩罚等着自己。想到这儿,她忍不住握紧了拳。其实……她真的不想回到那里,那个地狱般的地方。原本还有墨鸦与白凤两人,虽然很少见面,但,至少心里也是暖的。可如今,白凤不知去向,墨鸦更是……鹦歌不由自主地,缓缓闭上眼。那一瞬间一阵痛楚从她的心脏溢出,传遍四肢百骸。那种感觉,就像有一柄钝刀在她心上反复割划,一片一片剖开她的心脏,鲜血淋漓。痛楚蔓延到了舌尖,似乎就要冲破唇齿的桎梏,却又在舌尖上被反复碾压,最终又被吞回腹中。不想回去……又有什么办法。他们虽被命以鸟名,却没有半点自由可言。真是讽刺。何况,饶是深得将军宠爱,位列百鸟之首的墨鸦尚难逃一死,她的结局,只怕会比这更惨。不过……说不定死了,也是一种解脱。鹦歌有些自嘲的想着,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安静地等待着男子的答复。

“报答?我要的报答,不是你能给得起的。”男子终于有了动作,握着竹竿的手一抖,鱼线应声而起,一同带上来的还有一尾鱼。他看了一眼在鱼钩上活蹦乱跳的鱼,似乎是觉得有些小,又是轻轻一抖手中竹竿,一股巧劲顺着鱼线传递到鱼身,那鱼瞬间从鱼钩上脱落掉入水中,溅起一个小小的浪花。鱼钩也复悄无声息的没入水中,连涟漪都未激起一层。

鹦歌只见到鱼儿出水又瞬间脱钩落水,却未曾见男子动过分毫。虽然她没有看见男子动作,但她知道,鱼绝不可能无缘无故落回水中。这个男人,强到她无法想象。

想了想,她斟酌着开了口“小女子愿意一试。但,恳请公子允我离开。”当务之急,是需要尽快离开。男子慢悠悠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那只手漂亮的过分“我要找一个人,如今还差一魂一魄。”找魂魄?世上,真的有魂魄这种东西?蓦地,她心中一动,如果,真的可以收集一个人的魂魄,那是不是......是不是那个人就可以回来?她的指尖有一丝颤抖,她希望那个人回来,哪怕不在自己身边,哪怕自己再也见不他,甚至杳无音信,甚至......甚至他将自己忘得一干二净,她都希望他还活着。不过.....乌鸦是那样一种向往自由的鸟儿,如果被禁锢住了灵魂,他一定很不开心吧。有些苍白的唇凄惨的勾了一下,也许,死亡对于他而言也是一种自由。

鹦歌这么急着回去,不但单单是因为姬无夜,更重要的是......也许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她的一场梦,等她回到将军府,她又能听到白凤状似冷漠实则关心的问候,又能看到那个貌似谦逊实则孤傲的黑色身影,那个略显瘦弱却又强大的身影。但她知道,这不可能。白凤能活着从姬无夜手中逃出已经是上天恩赐,墨鸦他......姬无夜绝对不会让他活着,甚至,会让他生不如死!但是......她不相信,她不相信那个人死了,她不相信!那个人明明那么聪明,那么厉害,他的轻功很好的......怎么会逃不出来?那么爱笑那么温柔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就这么死了?!其实作为一个杀手,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生命是多么脆弱不堪,不过是死了一个人,实在不值得大惊小怪,也不该有过多的留恋。她努力地安慰着自己,一遍一遍告诫自己不过是死了一个人,这不过是一件司空见惯的事,她想借此按捺住自己翻涌而起,几乎在瞬间就将她吞噬的情绪,那种剜心刺骨的痛,以及绝望。可她依旧如鲠在喉,她怎么可能不在乎,那个人......死的那个人......是他啊......怎么会是他呢……

鹦歌迟迟没有回答,那个男子显然也不期待她的答案,轻啜完最后一口茶站起身,自顾自地向竹屋走去“你现在已经死了,在你应该再次出现在世上之前,别想踏出这个山谷半步。”男子径直略过鹦歌,语气懒散而又不带分毫感情,不是冷漠,而是冷淡,就仿佛,身旁的少女在他眼中,连一件物什都算不上。

沉默着的鹦歌被他这一句话猛然敲醒,她转身看着那人背影“公子为何救我?”还有,什么叫她已经死了?为什么她不能出现在世上?虽然之前也一直生活在黑暗中,但,突然之间被人如此直截了当的说出来,她的心还是不可避免的微微抽痛了一下。“受人之托。”男子丝毫不在意,连步伐都未曾改变。受人之托?蓦地,鹦歌的眼中露出了一丝光亮,仿若黑夜中的一道流星“是,一只乌鸦?”一定是的,以他的心性,绝对有可能给所有人算好了后路,唯独他自己……他从来不在乎。

走到门边的男子终于停下脚步,回头第一次打量了少女一眼。少女有些瘦弱,但站的笔直,容貌虽算不上倾国倾城,但也算眉清目秀,许是因为是一个杀手,她并不似普通女子那般娇柔,反而透着几分英气。“一匹狼。”依旧是毫无波澜的话语,却轻而易举地将少女眼中的光芒击碎,男子瞥了一眼她微微有些泛红的眼,复又转身,开门进屋,丝毫不觉愧疚。倾国倾城的美人,祸国殃民的妖妃,驰骋沙场的女将,甚至叱咤风云的女王,他都见过,鹦歌于他而言,实在没有半分特别之处,不过是烟火里的一粒尘埃,随风而来,亦随风而散。若不是因为那个小丫头,别说救她,就连看他都不会多看一眼。想到这儿,男子皱了皱剑眉,金色的眸子闪过一丝无奈,他是造了什么孽遇见这两兄妹?真是麻烦。

男子推门走进了屋子“别想着逃走,麟山是一个大阵,一触即发,以你的能力,必死无疑。不想灰飞烟灭就老老实实呆在这里。”还顺手关上了门。很快,窗户里溢出了一抹温暖的橘色光芒。鹦歌这才猛吐出一口气,大口的喘息着,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整个后背都湿透了。与男子视线交汇瞬间她双腿一软,似乎灵魂都被那一束视线刺穿,几乎要跪下去但不知为何却又一动不敢动。男子并没有做什么特别的动作,只是漫不经心地打量了她一遍,那一刹那鹦歌却连呼吸都滞住了,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自己似乎忍不住想对他跪拜,就好像……就好像男子是一个神明,而自己根本不配污了他的眼。这不是卑微,而似乎是一种流淌在血液中的本能。他究竟是什么人?!过了好一会儿鹦歌的呼吸才回复了正常,缓缓拧紧眉,紧抿着唇握紧了双手。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来到这里,按照常理,自己就算掉入河中,也不会漂到这种地方来,她常年在各国穿梭,却从未见过这个地方,这本身就很蹊跷。她更不明白男子为什么要把自己软禁——就是软禁——在这里。这里究竟是哪里?男子究竟是谁?他口中的“狼”又是谁?能让这样一个人出手相救,那匹所谓的狼,也必然不简单。最令她担心的是,不知道夜幕会不会找到这里来?答案自然是肯定的。天下没有他们找不到的地方。那,到了那时自己该怎么办?是留在这里还是和他们回去?不过这个问题的答案也呼之欲出,相比喜怒无常的姬无夜,此刻的这个男子虽然有些生人勿近,但至少没有恶意。而且看他的样子,完全没有将自己放在心上,他并不重视自己,从另一个角度来讲,他也就没有伤害自己的兴趣。何况,她伸手覆在了腹部,如果他要害自己,又何必替自己包扎伤口?她又环顾了一圈,四周很安静,但不是死寂,能听到虫鸣鸟啼,远处还隐隐传来野兽的嚎叫。也许,这里真的是一个禁区,一个安全的禁区。自己,真的可以逃离夜幕?鹦歌忍不住掐了自己一下,很疼,但她依旧觉得像是梦境。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可以脱离夜幕的掌控,逃离姬无夜这个恶魔,或者说,这件事连想都是一种奢望。

“需要给你搬出去一张床?”门又“吱呀”一声开了,男子懒洋洋地斜靠在门上问鹦歌。鹦歌看着他额头正中那个巨大的鲜红色的“令”字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愣地站在那。男子啧了一声,似乎颇为不耐“不想睡外面现在就进来。”还没说完他便扭头向屋里走去,摆明了不想再理她。鹦歌这才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心中一暖,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