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照例悄悄进入了金田府。

所谓照例,恐怕没有必要再解释了。这不过是把“屡次”加以自乘的一种说法罢了。干了一次就想来第二次,试了第二次就想试第三次,这点并非只限于人所独有的好奇心。我虽说是只猫儿,也必须恳请读者诸公承认我也是拥有这种心理特权而生在这个人世上的。重复三次以后就可以冠上“习惯”这类字样。我也会和人一样,这种行为也会进化为生活上的必需呢。如果读者诸公产生怀疑,要问我为什么这样频繁地到金田府上去,那么我倒要对人反问一下为什么人从嘴里吸进烟而又要从鼻孔喷出来呢?它既不能填饱肚子又不能当作医治经血不调的药剂,为什么人会毫不羞耻地公然吞云吐雾呢?既然人有这些习惯,我希望他们对我进出金田公馆的事儿,就不要大声来呵斥。出入金田公馆就等于是我的烟瘾嘛。

说到“悄悄进入”这个词儿,也许有语病,使人联想起好像是小偷或者奸夫之类,很难听。我之所以去金田府上,固然没有受到他们的邀请,但也绝不是为了偷一片鲣鱼,更不是为了去和眼睛鼻子都像中风似的挤在面孔当中的哈巴狗君进行密谈。那么是去搞侦探?说到哪儿去啦。我一直认为,在这个世上,如果说到最下流的行业,那就再也没比当密探和放高利贷最为下流的啦。不错,为了寒月君,我抱着猫儿本来不该有的侠义心,曾经从旁窥视过一次金田公馆的动静,但那只是一次而已,以后我绝没有干过有愧于猫儿良心的卑鄙勾当。您也许会说,既然那样,为什么使用“悄悄进入”这种不清不白的字样呢?关于这一点,倒是个具有非常重大意义的问题。原来,按我的想法,太空是专为覆罩万物、大地是专为负载万物而设的。不管人如何喜欢议论,总不能否定这个事实吧。那么,说到为了造成这个太空、大地,那些人类究竟花费了多少劳力呢?其实他们并无尺寸之功呀。总不该将不是自己创造的东西据为己有的吧。即便他们据为己有也罢,总没有理由禁止别的生物出入其中吧。将这个茫茫大地,自作聪明地筑起围墙,竖起界标,划定归某某所有,这种行为无异于把苍天条条块块地分割,声称这部分是我的天、那部分是他的天。如果可以把土地分成块,按一坪多少钱,将所有权加以买卖的话,那么也可以把我们呼吸的空气,一立方尺一立方尺地分割零售啦。既然不能零售空气,不能把太空据为私有,那么土地的私有,岂不也是不合理的吗?具有“如是观”佛教文中常见的套语。并相信“如是法”同上。的我,自然有权哪里都可以进出。当然喽,我不想去的地方我是不会去的。但只要我想去,那么就不必考虑它的方向是东西南北,我都可以泰然地、优哉游哉地前往。对于金田这种人,更不需要客气。无奈我们猫儿的可悲之处是,在使用暴力上是无法敌得过人的。既然这个虚幻的人世上存在着“强权即公理”的格言,不管我这方面多么有理,猫儿的主张是无法贯彻的。如果我硬要贯彻我的主张,那么就会像车夫家的老黑一样,有挨鱼铺老板扁担的危险。当“理”在这边而“权力”在对方的时候,要么放弃自己的“理”,老老实实顺从对方,要么瞒过权力的耳目来贯彻自己的“理”。至于说到我的选择,当然是后者。由于必须避免挨扁担,所以就不能不悄悄地,由于我完全有权进入别人的宅邸,所以就必须进入。就是由于这个缘故,我才悄悄进入金田公馆的。

随着悄悄进入的次数多了,我虽然不想侦探什么,却不能不了解到金田一家的情况。有些事情我虽不想去看,但自然而然会映入我的眼帘,我虽不想知道,自然而然也会在我脑海里留下印象。比如说吧,鼻子夫人每次洗脸总是细心地擦她的鼻子;富子小姐总是大吃特吃阿部川年糕静冈县安倍川地方的名产,一种烤后外沾豆面粉的年糕。;还有金田君本人——金田君和他的老婆不同,是个鼻子扁平的家伙。不只是鼻子,整个面孔都是扁平的。他那扁平的面孔甚至使人怀疑,是不是在他小时候和顽童们打架,被孩子头儿抓住脖颈狠狠地压到墙上,把脸整个压扁,并且这个报应一直残留到他四十岁的今天。这种面孔固然非常平稳,毫无令人产生可怕之感,但不免缺少变化。不管他如何恼怒还是个大扁脸。这位金田君每次吃生鱼片时,吃得高兴了,总要啪啪地拍打着他的秃头,而且他不但面孔扁平,身材也矮得很,所以他总要戴高帽子和穿高齿木屐,这点,他的车夫觉得十分可笑,便讲给家里的“书生”听,而那“书生”则把车夫佩服得五体投地,回答说:“难得,难得,你的观察力真是敏锐呀。”我知道的事儿,真是说也说不完。

最近这段时期,我总是先穿过厨房旁边的院子,从假山后边看准纸拉门关着,一切都静悄悄之后,就从容不迫地上到廊子里去。如果我觉得人语嘈杂或者我认为有被人从客厅里看见的危险时,就沿着水池向东绕过去,从厕所旁边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缘下”,我并没有做什么坏事,当然无需藏藏躲躲或畏惧什么,不过,因为一旦遇见人这种不讲理的动物,就只能甘认倒霉。假如世上都变成熊坂长范平安末期传说中的盗贼。,那么不管什么样的盛德君子,肯定也会采取我这样态度的吧。金田君是个堂堂的实业家,当然不必担心他会像熊坂长范那样挥舞起五尺三寸长的大刀。但据我从别处得来的信息,据说他有个不把人当人看的病症。既然他不把人当人看,那么他当然也不会把猫儿当猫儿看啦。由此看来,一旦生而为猫,不管如何德高,在进入他的宅邸时都是万万不可粗心大意的。可是话又说回来啦,正是这种万不可粗心大意之点,对我来说,又是饶有趣味的。我之所以这样出入金田之门,说不定正是为了甘冒这种危险的缘故哩。这个道理,将来等我充分考虑成熟,能够做到把猫的头脑巨细无遗地加以剖析之后,再郑重地向各位报告吧。

我心想,不知今天的情况如何,便照例把下颏贴到假山的草坪上向前方一望,那十五叠计算草席的助数词。日本房间面积是按铺几叠(块)草席来计算的。客厅的纸拉门,在暮春三月的明媚春光里,全都开着。客厅里边,金田夫妇正和一位来客谈话哪。不巧,那鼻子夫人的鼻子,正冲着这边,目光从正面越过池水,盯着我的脑门。被鼻子盯上,这是我有生以来破天荒第一遭。金田君是侧着身躯面向客人,所以我只能看见他那平坦的半边脸,另半边脸无法看见。但另一方面,他那鼻子到底在哪里,却无法看清。看到的只是他那黑白交杂、乱蓬蓬的胡子。于是我毫不费力就得出结论:在那胡须上边,肯定有两个窟窿。这引起我联翩的浮想:“若是春风吹过这样扁平的脸,肯定会十分轻松,不必费力气的。”来访的客人,在主客三人当中最具有一张平平常常的面孔,但也正因为如此,没有什么值得加以介绍的特色。说它平常,听起来似乎也蛮不错,但平常到极点,到了“登平凡之堂,入庸俗之室”的地步,毋宁使人为之悯然。我心想:“长着这种无味相貌、生在明治圣代的这位老兄,究竟是何许人呢?”如果不按老规矩走在“缘下”去恭聆他们的谈话,自然是无法了解的。

“……就这样,我太太特地到他家去打听情况了呢。”金田君照例使用他那庄重的语调说。庄重是庄重,但丝毫没有严厉的感觉,他的话正像他的面孔一样,既平淡又茫然的。

“不错,他教过水岛先生,……不错,这主意蛮好……不错。”这位来客满口离不开不错。

“不过,一点没问出个究竟来……”这是金田的声音。

“是,是,苦沙弥这个人就是不得要领,从和我住在一个公寓里的时候起,他就是个遇事含含糊糊的人,这真让您为难啦。”客人朝鼻子夫人说。

“什么为难不为难的!请您想想,我活到这个岁数,到别人家去还从来没有受过这种不懂人情的对待呢。”鼻子夫人又粗暴地发起火来。

“他对您讲什么无礼的话了吗?很早以前他就是性格极固执的。从他十年如一地死抱着英语读本教学生,也可以了解他的为人了。”客人不即不离地顺从着鼻子夫人说。

“哼,简直不像话,不管我太太问他什么,都挨了他的钉子。”金田君说。

“那太不应该了。总而言之,只要稍微搞点学问,就会很容易自高自大,再加上他穷,就更不服气啦。说真的,世上就有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他不肯承认自己没本领,却一味对有财产的人发火,就好像他们的财产被别人骗去了似的,真令人吃惊,哈哈……”客人说罢,显出十分得意的样子。

“嗯,简直是超乎常情,他所以会那样,完全是出于不通世故、狂妄自大,所以我想最好惩治他一下,我已经打发人去捉弄他了。”金田君说。

“对,搞他一下,他大概会老实一些吧,这对他本人也是有好处的嘛。”客人是未聆听怎样个捉弄法之前就已经对金田君表示完全赞同了。

“不过,铃木先生,他是个多么顽固的人啊。他到学校去和福地啦津田啦连句话都不说,原以为他放老实了呢,可是最近听说他还拿着手杖来追赶俺家年纪很小的‘书生’哩。一个三十多岁的大男子汉,啧,啧,居然干出这种糊涂事儿来,简直什么也不顾,有点发疯啦。”鼻子夫人说。

“嘿!为什么他要这样胡闹呢?”对于这点,连老于世故的客人也似乎感到奇怪。

“其实,据说只不过在路过他面前时说了几句什么话,于是,他突然拿着手杖、赤着脚跑出来。即便是俺家‘书生’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他也不过是个孩子嘛。而他是个满脸胡茬的汉子,而且还是个教师呢!”鼻子夫人接着说。

“可不是,不管怎么说,他是个教师嘛。”客人说罢,金田君也帮腔说:“也算个教师嘛。”看来这三个人的观点完全一致,既然是个教师,那就不管受什么样的侮辱也应当木雕泥塑般地老老实实忍受才对。

“还有,那个叫迷亭的,也是个爱胡说八道的人,净说些没用的谎话,我是头一次遇上这种怪人哩。”鼻子夫人说。

“啊啊,您见到迷亭啦?看来他还是照旧在胡诌八扯哩。夫人,您也是在苦沙弥家里遇上他的吗?和这种人打交道可不得了。他也是我学生时期一同起伙的伙伴,他总是愚弄人,所以我常和他吵架呢。”来客说。

“遇上那种人,谁也会恼火的。撒谎嘛,也不是不可以。比如,为了情面上过意不去,或者为了应付,在这种时候,谁都会说些违心的话嘛。可是,他把本来用不着扯谎的事也胡扯一通,真是拿他毫无办法呀。真不知他想干什么,非要那样胡诌八扯不可。他撒谎竟然一点也不害臊哪。”鼻子夫人犹有余怒。

“您说的太对啦。他扯谎完全是为了寻开心,所以拿他没办法。”客人说。

“铃木先生您想想看,我特地极其认真地跑去向他打听寒月先生的事儿,结果是一塌糊涂,我真气得不得了。不过,人总得讲点人情嘛,我到人家去打听事儿,当然不能不理不睬地装傻呀,后来我让车夫给他送去了一打啤酒,可是您猜怎么着?他竟说什么:‘我不能无缘无故接受这种东西,拿回去!’车夫说:‘不,这是答谢您的,请收下吧。’你听听他说的多难听:‘我倒是每天都吃果酱,这种苦溜溜的东西可没喝过。’说完一转身就进去了。连句礼节的话都不会说。您看看,这不是太不像话了吗?”鼻子夫人说。

“那可真太过分啦。”客人这次似乎也真的觉得过分了。

“所以嘛,今天特地把你请来。对那种糊涂虫本来背地里捉弄捉弄他就够了。不过这里还多少有点为难的事儿。”金田君说着,又像吃生鱼片时一样,啪啪地敲着自己的秃头。说实话,我是躲在缘下的,到底他真的敲了还是没敲,我当然不可能看清楚,不过这个敲秃头的声音,我最近已经听得很熟悉了,就像尼姑能辨别出是不是敲木鱼的声音一样。别看我在缘下,只要声音清晰,我一听马上可以辨出声音的来源,这准是敲秃头哪。金田又接着说:“所以嘛,想请你来帮个忙……”

“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不管什么,请您不客气地吩咐。这次我调回到东京来上班,完全是您费心的结果。”客人痛快地答应了金田君的托付。从说话语气看,这位客人也是受金田君照顾的。看来事情的发展将越来越有意思啦。今天由于天气上好,偶然来到这儿,没有想到竟会获得这些好材料。就好像春分时节到庙上去烧香,庙里方丈意外地拿出牡丹饼来款待一样,真是太美啦。我在缘下极力倾听着金田君要托付客人什么事。

“那个怪人苦沙弥,也不知为了什么,竟给水岛寒月出主意,听说他还向水岛暗示说:‘不要娶金田家的女儿。’夫人,你看是这样说的吧。”

“哪里是暗示!他说什么‘天下不会有这样的傻蛋要娶那家伙的女儿,寒月,你可决不能娶呀’。”

“‘那家伙’?这太不像话啦。他竟说过这样粗鲁的话吗?”金田说。

“什么说过没说过,是车夫的老婆特地来告诉我的。”鼻子夫人说。

“铃木君,你瞧瞧,这些你都听到喽,真是难办得很。”金田说。

“真不像话,这不同于其他的事儿,对这种事原是不应由外人插嘴的,这点道理,按说苦沙弥也应该懂得的呀,这究竟是为什么呀?”客人说。

“你和苦沙弥学生时期同住在一起,现在暂且不论,据说过去你和他是要好的朋友,所以我才想托你去见见他,最好向他讲明利害,他可能在生什么气,但发脾气首先是因为他自己不好。只要他放老实些,我会照顾他的,可以不再搞那些使他不痛快的事儿。但是如果对方还是老样子,那我就要礼尚往来了。也就是说,他那样顽固下去,吃亏的可就是他本人啊。”

“是,是,您见教的极是。他那种愚蠢的反抗只能自己吃亏,是毫无益处的。所以让我来跟他好好讲讲吧。”客人说。

“还有,我女儿嘛,来求亲的多得很,并不一定非得嫁给水岛不可。不过,经过仔细打听,他好像在学问、人品上还都不坏,所以你也可以放点风说,如果他本人发奋,在近期能当上博士,那么他也许可以娶上我的女儿。”

“如果这样对他讲,他本人一定会受到鼓舞而发奋用功的。好极了,我就去办。”

“还有,说来也真可笑,我想这也不像水岛的为人。他糟糕的是,竟将那个怪人称做老师、老师,好像什么都听从苦沙弥的。话又说回来,我寻找女婿当然并不是非水岛不可,不管苦沙弥怎样来阻碍这门亲事,我这方面是无所谓的。”

“可怜的是水岛先生啊。”鼻子夫人接口说。

“我虽然没有见过水岛这个人,总之如果他能和府上攀亲,那将是他一辈子的幸福,不用说,他本人当然会同意的。”客人说。

“是呀,水岛先生是很想娶我女儿的,就是苦沙弥、迷亭那些怪人从中说三道四。”鼻子夫人说。

“那太不像话啦,简直不像是受过相当教育的人的行为嘛。我去找苦沙弥,和他讲讲。”客人说。

“那就麻烦你啰。还有,本来水岛的事儿,苦沙弥是最清楚的,可是前些日子,我太太去过,落得现在这种情况,什么也没有打听出来。这回希望你给打听一下他本人性格、才学各方面的情况。”

“请您放心。今天是星期六,我这就到他那儿去,他也该回家了吧。不知他近来住在哪儿?”

“就从这前边往右拐,走到头,再往左走上一百米,有面快倒塌的黑板墙,那就是他的家。”鼻子夫人告诉客人说。

“那么说,就在这附近,这更简单啦。我回去的时候顺便去一趟,没什么,反正看门上的名牌就会找到的。”客人说。

“名牌有时有,有时没有的呀。大概他是用饭粒把名片粘在门旁的吧,一下雨就冲掉啦。到了晴天,再贴上一张,所以按名牌寻找是靠不住的。与其这样不厌其烦,不如钉个木头名牌也好嘛。真是让人难以猜透的怪人呀。”鼻子夫人说。

“想不到会这样!不过,找一下快倒塌的黑板墙,就大致可以找到吧。”

“在这条街上,像他那样肮脏的房子就仅此一家,你会找到的。啊,对啦,我有个妙主意,如果那样还找不到,有个更好的办法,只要找到房顶长草的房子,就保准没有错。”鼻子夫人说。

“这倒真是一所具有特色的房子哩。哈哈……”客人说。

我想,在铃木君光临寒舍之前我不先回去不太合适。已经听了他们这么多的谈话就蛮够了。于是我顺着缘下从厕所往西,从假山背后回到道路上来,然后加快步伐回到房顶长草的家里,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转到客厅前的廊子里来。

主人正趴在放在廊子上的一条白毛毯上,在暖煦煦的春光下晒太阳。阳光是十分公平无私的,不管是对房顶上长着蓬蓬乱草的这所陋屋,还是对金田君的豪华客厅都一样,既明快又暖和。遗憾的是,唯独这条毛毯似乎与春天的气息不太相称。尽管制造厂家是作为白毛毯织出来的,洋货店也是按白毛毯卖给顾客的,而且主人也是作为白毛毯买回来的,可这已经是十二三年前的事了,白毛毯早已结束了它的白色时代,现在进入变为深灰色的变色时期,是否能通过这个时期进入变为暗黑色的另一个时期,这尚属疑问。即使是现在,由于已经磨损了无数次,早已无法辨认它的经纬线了。所以再称为毛毯,已不免有冒充之嫌。最确切的说法,应当省去毛字,只称毯子倒还恰当。主人似乎以为,既然能用上一年、两年、五年、十年,就应该用上一辈子。也真够自说自话的。那么刚才所说的,他俯伏在这条很有段历史的毛毯上究竟在干什么呢?原来他伸出两只胳膊支着下颏,右手手指间夹着一支香烟。他什么也没有干,只是这样呆着。当然,也许宇宙的真理正在他那满是头屑的脑袋里不停地回转,但从外形看去,你做梦也不会猜到有那种事。

香烟的火逐渐靠近烟蒂那边,已经烧到一寸长的烟灰啪嗒落到毛毯上他也不去管,而是凝视着香烟的烟雾飞往的方向。这烟雾在春风里载沉载浮,画出好几层烟圈,正在飘向主人的妻子刚洗过的满头青丝。糟糕,我给忘了,应该讲讲主人的妻子了。

主人的妻子正把屁股对着主人,您说什么?这样的妻子太不成体统了,这没什么。成不成体统,根据相互解释怎么认为都行。主人满不在乎地朝着妻子的屁股支着下颏,而妻子呢,也满不在乎地把她那庄重的屁股紧冲着主人的脸坐着,如此而已,体统根本谈不上。这两个人结婚以后,不到一年就已经是一对超然的夫妇,摆脱了礼节之类使彼此拘束的夫妻关系了。那么,现在她把屁股朝向主人,不知在想什么。她利用这样的好天气,把一尺多长的绿云一般的黑发用海藻和生鸡蛋哗啦哗啦地洗过,并把理顺的头发潇洒地从肩头披散到后背上,一声不响地专心缝制小孩的坎肩。其实,她是为了吹干她的头发,所以才把毛斯林坐垫和针线盒拿到廊子里来,毕恭毕敬地把屁股朝向主人的。再不然,也可能是主人有意把脸朝向屁股所在的方向。这时,刚才我说过的烟雾,正在他妻子那蓬松的黑发当中摇曳来摇曳去,主人正在专心致志地瞧着这意想不到的游丝般飘忽不定的烟雾。但是,烟雾不会停留不动,从它的性质说总是要不断上升的。主人的眼睛倘要注视这种烟雾和头发纠缠在一起的奇观,那就必须不断移动他的视线。主人先是从妻子的腰部一带开始观察,然后慢慢地顺着脊梁往上,一直观察到她的肩和脖颈儿,当他再往上逐渐达到她的头顶时,他不由得一惊,和主人誓愿偕老同穴的夫人的头顶当中,有一块又圆又大的秃点。而且这个秃点在暖和的阳光反射下,正在发亮。主人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获得这一奇怪的大发现,他那在阳光下半睁半闭的眼睛,立即显示出惊奇的神色,并且不顾耀眼的强光,一味睁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瞧着。当主人看到这块秃点时,首先浮现在他脑海里的是几辈子都设在传家佛龛上的油灯盏子。他们一家是属于真宗日本净土真宗的简称,也曾称“一向宗”。日本佛教宗派之一。的,真宗这个教派自古以来一直是在佛龛上,不惜花费超出自己身份的钱财的,主人还记得,他幼小的时候,家中的仓房里,在暗淡的光线下有一座贴着厚厚金箔的佛龛,那里边总是吊着一个铜制的灯盏子,那灯盏即使在白天也总是亮着昏暗的灯光。因为周围很暗而这盏灯却发出比较明亮的光泽,所以通过妻子的这块秃点,一下子唤起了儿时心灵中不知看过多少遍的往时的印象。这灯盏的印象不到一分钟在他的头脑里就消失了。这回他突然回想起观音堂的鸽子来。观音堂的鸽子和妻子头顶的秃点,虽然看起来无任何联系,但在主人的头脑里却引起了密切的联想。这也是主人幼小时候的事,每次去浅草的观音堂一定要买些豆来喂鸽子,一小碟豆子两枚文久钱日本1863年铸造的铜钱。,盛在土红色的黏土小碟里。那个黏土烧制的小碟,不管它的颜色还是大小,都和妻子的秃点极其相似。

“唔,果然像得很啊!”主人好像深为赞叹似的说了一句。“你指什么?”主人的妻子连头也未回反问道。

“指什么?你头顶上可是有一大块秃了的地方。你知道吗?”

“唔。”主人的妻子仍然未停下手中的针线,回答说。好像并不害怕被人觉察出来,真是个超然物外的模范妻子。

“你这是出嫁时就有的呢?还是结婚后才有的?”主人问道。他心中暗想:“如果是出嫁时就有的,显然自己是受骗了。”

“我可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有的啦。秃一块有什么了不起!”主人的妻子倒是万事彻悟,无所拘泥。

“你说秃有什么了不起!难道不是你自己的脑袋吗!”主人多少带有不高兴的味道说。

“正因为是我自己的脑袋,秃不秃都无所谓嘛。”主人的妻子说,她毕竟还是有些担心,便把右手举起,来来回回地摸了一阵秃的地方。“哟,又大多啦。我还以为不会大这么多呢。”从她的语气里可以看出,她这才觉得按年龄说这秃的地方未免太大了。

“女人梳高髻,这地方要揪起来,所以谁都要秃的啊!”她为自己辩护说。

“如果按这种速度秃下去,那么到四十岁就非变成精光的秃头不可。这分明是病,说不定还会传染,趁现在尽快找甘木先生给看看!”主人频频地摸他自己的头。

“你倒是专喜欢为别人的事操心哪,不过,你不也是在鼻孔里长出白毛吗?如果头发秃会传染,那么你那鼻孔里的白毛也会传染的啊。”主人的妻子有些气呼呼地说。

“鼻子里的白毛外边看不见,所以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头顶,尤其是女人的头顶秃成这个样子,太难看啦,完全是残废嘛。”

“我是残废,那你为什么娶我?你自愿娶的又说什么残废!”

“那是因为我不知道嘛。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呀。你既然那么硬气,为什么在嫁给我的时候,不先给我看看你的脑袋呢?”

“净胡扯!天下哪有先检查脑袋,合格了以后才嫁过来的道理呀?”

“秃顶还可以忍受,可你的身体比别人都矮,难看极啦。”

“身高不是一眼就能看得出来的吗?你娶我时不就知道我身子矮吗?”

“我当然知道。不过我想你还会长个儿,才娶你的嘛。”

“都二十岁了,还会长个儿,真拿人开心。”主人的妻子扔下坎肩儿,朝主人扭过身子。那架势就好像看主人如何回答,大有不依不饶的架势。

“你那时虽是二十岁,也不见得就不长个儿,我想你嫁过来后多给你吃点有营养的东西,还有希望再长点个儿嘛。”主人脸上带着一本正经的表情,讲出很怪的理由。就在这时,门口的电铃很有劲地响起来,同时传来很大的声音:“请问,有人吗?”看来,铃木君以房顶的乱草为目标总算找到苦沙弥的卧龙窟来了。

主人的妻子把吵嘴的事暂且放下来,急急忙忙抱起坎肩和针线盒跑到起居室里去了。主人把灰色的毛毯弄起来,扔进书斋。不一会儿,主人接过女佣拿来的名片一看,显出有点吃惊的样子,然后说了句“把他让到这里来”。说着,手里攥着那张名片进茅房去了。到底他为什么突然要进茅房,我摸不着头脑。而他为什么要把铃木藤十郎的名片带到茅房去,就更使我无法说明了。反正倒霉的是那张被命令随他一同进入臭茅房的名片先生。

女仆把印花布的坐垫摆放在“壁龛”在客厅的墙壁一侧辟一狭长空间,安上木板,可挂画及放置花瓶,起着装饰屋子的作用。前,对客人说了声“您请坐”,就退下来了。剩下铃木君一个人,他环视了一下室内:壁龛里挂着一幅木庵的“花开万国春”的赝品字画,还有一个京都烧制的廉价青瓷花瓶,瓶中插着几枝“寒樱”。他看过这些后,无心地往女仆给他摆好的坐垫看了一眼,不知什么时候,一只猫大模大样地坐在上面。不说也明白,它就是鼎鼎大名的在下喽。这时,铃木君的内心里一瞬间涌起了一阵波澜,这个坐垫不用说是特地为他放的,而在他坐上去之前,就被一只奇怪的动物大模大样地蹲在上面,这是破坏他心理平衡的第一个条件。如果这个坐垫在请铃木君坐上去之前,空荡荡任凭春风吹拂,那么也许铃木君为了表示谦恭之意,会在主人说声“请坐上去”之前,就在硬邦邦的铺席上一直忍耐下去。但是,在迟早应由自己占有的坐垫上,不打招呼就坐上去的如果是人,那还可以忍让,可居然是只猫儿,真是岂有此理。这更使他感到加倍的不愉快。这是破坏铃木君心理平衡的第二个条件。最后,还有这只猫儿的态度更惹他生气。它哪里有半点儿感到内疚的神色呀!而且居然以傲岸不逊的态度,坐在根本无权坐的坐垫上,眨着那双不惹人喜爱的圆眼睛,注视着铃木君的脸,仿佛在说“你老兄是谁呀?”这是破坏铃木君心理平衡的第三个条件。既然铃木君如此的不满,他本来满可以抓起我的脖子把我从坐垫上一把揪下来,可是铃木君却一声不响地瞧着我。按理说一个堂堂的人,不应该怕我这只猫儿而不动手,那么他为什么不早早处置我来发泄他的不满呢?看来这完全是出自铃木君为了维持自己作为人的体面而自重的心理。假如诉之暴力,那么三尺童子也可以上下翻弄我,但从体面这点来看,即便这位金田君的肱股之臣铃木藤十郎,也拿我这个盘踞在这二尺见方宝座上的猫大菩萨毫无办法。尽管旁边无人,但和猫争座位总多少要关系到人的尊严。认真地以猫儿为对手争个是非曲直,总显得不像是个男子汉所为,未免滑稽可笑。为了避免这种有损名誉的事,就只好忍受这种尴尬局面。然而,正因为他必须忍受这种局面,所以他对猫儿的憎恨也就更加强烈。铃木君不时地瞧我一眼,每次都显出一副哭丧脸儿。我仰望着铃木君那副表情感到非常有趣,于是我尽量忍住笑意,作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和铃木君之间正在表演着这一哑剧的当儿,主人整理好衣襟从茅房走过来,说了一声“呀”,便坐了下来。从他原先拿在手里的名片已无影无踪来看,似乎铃木藤十郎的名字已在臭茅房里被判处了无期徒刑。我心里正在想:“这名片算是遭了厄运啦!”谁知主人一把抓起我的脖颈,说了声:“这混蛋!”便把我摔到廊子上去了。

“啊,请坐在垫子上。真难得啊,你什么时候回东京来的?”主人劝旧友上坐。铃木君把坐垫翻了个个儿,然后坐上去。

“实在太忙了,也未能通知你,我最近已经回到东京总公司来了。”

“那蛮好嘛。好久没见面啦,从你去外地以后我们还是第一次见面吧?”

“嗯,已经差不多有十年了。其实,此后我经常来东京,由于事情多,所以每次都失礼啦,别生我的气呀,给公司做事可和你的职业不同,忙极啦。”

“隔了十年,你变化可不小哪。”主人上下打量着铃木君。铃木君打扮得十分漂亮,头发分得很利落,穿着英国制的斜纹呢西装,系着漂亮的领带,连胸前也闪烁着金表链,实在看不出他是苦沙弥君的老相识。

“唔,我现在的处境是不在胸前挂上这种东西就不成哩。”铃木君表现出时刻在想着他的金表链呢。

“那是真金的?”主人向他发了个不礼貌的疑问。

“是十八开金的呀。”铃木君笑着回答。“你也老多啰,好像你已有了孩子,就一个吗?”

“不。”

“两个?”

“不。”

“还有?那么是三个喽?”

“嗯,三个。今后说不定还会再多几个呢。”

“你还是老样子,说起话来,还是满不在乎的调调儿嘛。最大的孩子今年几岁啦?恐怕已经很大了吧。”

“嗯,究竟几岁我也弄不清,大概不是六岁就是七岁吧。”

“哈哈……当教师的就是舒心,真好,我要是也当教员就好啦。”

“你当当看,用不上三天你就会厌恶的。”

“是吗?我觉得当教师既高尚、又舒心,还有闲工夫,可以随心所欲地用用功,这不是蛮好吗?做个实业家当然也不错,不过像我这样的,可不行。要当实业家就必须当个上边的,要在下边,仍然得到处去说些无聊的奉承话,或者出席些无聊的宴会,真没意思极啦。”

“我从学生时起就最讨厌实业家。为了赚钱什么都干得出来。用过去的话说,就是唯利是图的‘素町人’对商人蔑视的一种称呼。嘛。”主人面对实业家大放厥词。

“那也不见得。也不能都这样说啊。是有点低贱,不过,如果没有和钱一起去情死的决心是干不了这一行的。钱是个难对付的东西,这是我刚才在一位实业家的家里听来的话。据他说在赚钱这个问题上非得使用三缺术不可。也就是说,必须缺义理、缺人情、缺羞耻,这就是所谓三缺术嘛。你看说得多么有意思呀。哈哈……”铃木得意地说。

“是谁?说这种话的蠢货……”

“一点也不蠢,他是个很聪明很聪明的人哪。在实业界也是有点名气的人。你不认识?他就是住在前边胡同里的……”铃木说。

“金田?我当是谁呢?那个家伙……”主人轻蔑地说道。

“你生气了。他说的其实不过是句玩笑话罢了,不过打了个比喻,意思是说不那样做赚不了大钱。像你那么认真地解释,就不好啦。”

“三缺术当作玩笑听,倒也没啥关系。不过,他那老婆的鼻子算个什么东西!你去过他家总该看到那个鼻子的吧。”

“你是说他的妻子吗?他的妻子可是个场面人物。”

“鼻子!我是指她的那个大鼻子!前几天我做了一首关于那个鼻子的俳体诗。”

“什么,俳体诗?这是什么玩意儿?”

“你连俳体诗都不懂?那你也太落后于时代啦。”

“啊,啊,像我这样忙,对文学根本不通啦。何况以前我就不怎么喜欢风雅什么的。”

“你知道查理曼查理曼(约742—814),法兰克国王,800年称帝。鼻子的长相吗?”

“啊哈哈,你真有闲心,我哪会知道呢。”

“威灵顿威灵顿(1769—1852),英国著名军人和政治家,原名阿瑟·韦尔斯利。被他的部下起了个绰号,叫他鼻子鼻子,你知道吗?”

“你怎么净想到鼻子,你是怎么的啦?管它鼻子是圆是尖,有什么大不了呢。”

“这可决不是无关紧要,你知道帕斯卡尔帕斯卡尔(1623—1662),法国数学家、物理学家、笃信宗教的哲学家、散文大师、近代概率论的奠基者。吗?”

“又是‘你知道吗’,我来这里简直成了来接受你的考试啦。帕斯卡尔又怎么啦?”

“帕斯卡尔说过这样的话……”

“什么话?”

“他说:‘如果女王姑娄巴的鼻子稍微短一点点,那么就会给整个世界带来极大的变化。’”

“哦!”

“所以我说,像你那样随随便便就瞧不起鼻子是不行的。”

“哎,好喽,我今后重视就是啦。这件事就谈到这里,我今天之所以来,是因为有点事要找你。那个,你原来曾教过的那个水岛,嗳,叫水岛,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对啦,他不是时常到你这儿来的吗?”

“是说寒月吗?”

“对啦,对啦。寒月,就是寒月。我是想打听一下寒月的事儿才来的呀。”

“是不是结婚的事儿?”

“哎,也差不离,今天我去金田那儿……”

“最近,鼻子本人来过啦。”

“是吗?金田的妻子也是这么说的,她说为了向苦沙弥先生打听打听,曾来过你这里,偏巧遇见迷亭也在,让他一胡搅,结果什么也没打听清楚。”

“这都怪她带着一个那样的鼻子来的哟。”

“不,她不是说你呀。由于那个迷亭也在场,所以也未能深入询问,她觉得十分遗憾,所以求我再来一次问个明白。我过去从来没有管过这种事儿,不过,如果当事人双方都愿意,那么我从中撮合撮合,也绝不是坏事嘛。所以我就来了。”

“多承费心。”主人冷淡地答道。不过,当他听到“当事人双方”这句话时,不知为什么,他的心灵却受到震动,仿佛产生一种在闷热的夏夜里一缕凉风突然钻进袖口里似的感觉。说来,我家主人虽然生来就是个不会说客套话、顽固死板的人,但话说回来,他和那种冷酷无情的文明产物却是大异其趣的。这从他遇事总是大动肝火、愤愤不平也可以看出。前些日子和鼻子吵架是因为他看鼻子不顺眼,但对于鼻子的女儿并无恶感。由于他讨厌实业家,所以对实业家金田也的确感到厌恶,但不能不说这是和金田的女儿互不相干的两回事,他对于金田的女儿毫无恩怨。至于寒月,则是比自己弟弟还亲的可爱门生。如果真像铃木君所说的那样,两人互相爱慕的话,即使间接阻碍也不是君子之所为。别看苦沙弥先生,他还是把自己当作君子的——假如两人相爱——但问题正出在这里。为了改变自己的态度,首先必须弄清真实情况。

“我说,那个姑娘真的想嫁给寒月吗?金田啦,鼻子啦,怎么都好说,到底姑娘的想法如何?”主人问道。

“这个嘛,怎么说呢,好像……嗯,大概是愿意嫁给寒月的吧。”铃木君的回答有些含含糊糊。原来他以为只要把寒月的事儿打听来向金田复命就行,并没有问明金田小姐的意向就来了。因此即使是十分圆滑的铃木君也不免有些狼狈了。

“‘大概’的说法,是含糊其辞的。”主人不管对什么事儿,总是不从正面敲一锤子就不肯罢休。

“哪里,这怪我说得有点不妥。小姐那方面也的确是有意的。不,这是真的呀。哎——金田夫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据说她时常说寒月的坏话哪。”

“是说那个姑娘吗?”

“是啊。”

“岂有此理的家伙,竟然说寒月的坏话。既然那样,岂不是并无意于寒月吗?”

“问题就在这里哩。世上就是千奇百怪的。故意说自己喜欢的人的坏话,也是有的。”

“天下哪有这种糊涂的东西?”主人听了这样深入到人情机微的事儿,竟毫无感受。

“这种糊涂东西在世上还相当的多,有什么办法?先说金田夫人就是这样解释的,她认为她女儿时常说寒月的坏话,说什么是个迷迷瞪瞪的冬瓜脑袋等等,这肯定是内心里很爱慕寒月的。”

主人听了这个奇妙的解释非常惊奇,不由得睁大眼睛,一言不发,只像个街头算卦的,直直地看着铃木君的面孔。看起来铃木君似乎感到:“啊呀,就凭他这个样子,说不定会把事情搞糟。”于是赶快把话头转移到主人也能够理解的方面去。

“老兄,你想想看,问题不是很清楚吗?人家有那么多的财产,长得又那么漂亮,难道不是可以有许多合适的地方嫁过去吗?拿寒月君来说,也许是很不错,不过从身份——不,提出身份也许不恰当,从财产来说,不管谁看,都不太般配嘛。可是她父母为她操心,特地要我出面来向你打听,这难道不足以说明本人是对寒月有意吗?”铃木君的确用了一番很巧妙的道理来说服主人,这回看得出来,主人似乎也心服了,这样他才放下心来。不过,他觉得如果在这种地方来来回回打圈子很可能又会遇上主人的突然袭击,所以决心尽快把话茬往前引,早一点完成使命才是万全之策。

“所以情况就像我刚才说的,对方说:不在乎金钱和财产,而希望本人能有个资格。所谓资格,简便说,就是头衔啊。如果能当上博士就可以把女儿许给他,对方坚持……不,不,并不是坚持,你可千万不要误解。前些日子,金田夫人来的时候迷亭在场,竟说些胡打岔的话。当然,这不是你不好,金田夫人也夸你不世故,是个很正直的好人呢。这完全是由于迷亭不好啊。所以嘛,对方说,如果本人成为博士,那么对方对外界也感到露脸、有体面。你看怎么样?在近期内水岛君能否提出博士论文获得博士学位呢?不,其实,如果只是金田,他根本不在乎博士、学士的,只是不能不考虑外界嘛,不能就这样简单从事啊。”

听铃木这么一说,觉得对方要求博士似乎也不无道理。既然感到不无道理,就想照铃木所要求的去办。对主人的生杀予夺,随意摆布之权,完全操之于铃木君之手了。果然不错,主人的确是个单纯而又正直的人。

“既然如此,下次寒月来了,由我来劝劝他写博士论文吧。不过,事先我得向本人问个明白,到底他打算不打算娶金田的女儿。”

“什么?问个明白!别那么一本正经地去问,那样会把事情搞糟的。最简便的办法还是在平常谈话的时候暗中试探他的想法。”

“暗中试探?”

“嗯,暗中试探,这种说法也许不太恰当,其实,你就是不暗中去摸,只要和他谈话,自然也可以了解的。”

“你也许能了解,可我不问个明白,就了解不了。”

“了解不了,那就算了嘛。不过,我认为像迷亭那样从中作梗,胡开玩笑,把事情给闹糟了是不太好的。即使不去劝人家,这类事也是应当听凭本人做主嘛。下次寒月来,务必请不要横加阻拦。不,我这不是说你,是说那个迷亭呀。因为无论什么事情,一到他的嘴里就要搞糟。”铃木君不直接说主人,拿迷亭扎筏子,说迷亭的坏话。就在这时,俗语说得好:“说曹操,曹操就到”,迷亭先生从后门像刮春风似地飘然而来。

“哎呀,这可是稀客啊。像我这样经常上门,苦沙弥总是爱理不理的,看来,到苦沙弥这里来必须十年来一趟才行。看这点心比平时高级多了。”说着一口一口地吃起藤村食品店的羊羹来。铃木君忸忸怩怩地坐着,主人笑吟吟地看着,迷亭的嘴不停地动着。我从廊子里拜观了这一瞬间的光景,觉得满可以构成一幕哑剧了。禅家进行无言问答是以心传心,而这幕无言剧也分明是以心传心的一场戏。虽然时间不长却是相当深刻的一个场面。

“我以为你是一辈子跑码头跑定啦,可不知不觉你又转悠回来啦。看来,人还是活长一些的好啊,说不定会交上意外的好运哩。”迷亭对待铃木也和对待主人一样,丝毫不懂得什么叫客气。尽管过去是自炊的伙伴,但十年没见,总要有些隔阂的,可是唯独在迷亭身上绝对看不出这种味道来,简直无法判断他到底是真的了不起还是个十足的傻蛋。

“看你把我说得多么可怜,我也不见得像你说的这样。”铃木君不痛不痒地回答了一句,但他总有点忐忑不安似的,神经质地摆弄着他那条金表链。

“喂,你坐过电车吗?”主人突然向铃木君发了个奇问。

“我今天像是为了接受各位的嘲弄才来这里似的,我即使是在外地混吧,也不至于……别小看我,我还持有‘市铁’六十股的股票哩。”

“这可不能小瞧呀。我也持有八百八十八又零半股的股票呢,可惜的是大部分都被虫子蛀坏啦,现在只剩下半股啦,你要是早些回东京来,我本来可以把未被虫子咬坏的十股奉送给老兄的,真太可惜啦。”

“你的嘴还是那么损,不过笑谈归笑谈,你要真有那种股票是吃不了亏的。年年都要涨价哩。”

“不错,即使半股,只要持有一千年,那就可以盖上三座仓房啦,你和我,在这方面都是当今头脑灵敏的才子。不过说到这点,苦沙弥就太可怜啦,他一听说股票,顶多不过联想到大萝卜的兄弟辈而已。”说着又拿起一块羊羹,看了一眼主人,主人受了迷亭食欲的传染,也把手伸向点心盘子。在人世上,不管什么事,只要是个采取积极行动的人,总会拥有效仿他人的权利。

“股票倒无所谓,我该多么想让曾吕崎能坐一坐电车呀,哪怕就一次呢。”主人说着,怃然看着被自己咬下一块的那羊羹上留下的齿印。

“如果曾吕崎坐上电车,那么他每次肯定要坐到品川哩。与其那样,还不如做他那天然居士,死后被雕在泽庵石上倒省事呢。”迷亭说。

“提起曾吕崎来,听说他死啦,真遗憾呀,他头脑原很不错,太可惜了。”铃木君说。

迷亭立刻接过话茬说:“头脑是不错,可煮起饭来是最不灵的哩。每次曾吕崎当班,我总是到外边去吃碗荞麦面条对付过去。”

“真的,曾吕崎煮的饭又糊又夹生,我也受不了。而且他弄的菜总是吃生豆腐,凉冰冰的,简直没法下咽。”铃木君也从记忆中把十年前的不满唤醒了。

“苦沙弥从那时起就是曾吕崎的好朋友,每天晚上两人总是外出,去喝小豆粥,结果现世现报,现在变成慢性胃肠病,活受罪。说实在的,苦沙弥喝的小豆粥比曾吕崎多得多,按理苦沙弥本应先死的哩。”迷亭说。

“天下哪有那样的逻辑?别只顾说我喝小豆粥,你那时说什么要运动,每天晚上拿着竹剑到后边的坟场去,胡乱敲打墓塔,结果不是让和尚给捉住,被狠狠地训斥了一顿吗?”主人也不服气地揭露了迷亭的旧恶。

“哈哈……不错不错,和尚好像说过敲打死者的头会妨碍睡眠,别做那种事。不过,我那时还只是用竹剑敲打,这位铃木大将军可更粗暴了,抱着石塔角力,足掀倒了大小三个哩。”迷亭说。

“那时和尚发怒真厉害极啦,他非让我扶起来不可,我说等我雇壮工来,他说不能雇壮工,为了表示忏悔,必须由你本人扶起来,否则会违背我佛的意旨的。”铃木说。

“当时你的打扮可难看啦。穿件粗棉布衬衫,两股间系一条兜裆布,在雨后的水洼子里吭哧吭哧地用劲。”

“最可恨的是,你却无动于衷,还给我写生呢。我这个人平常是很少发火的,可那时我心想,这对我太无礼啦。我至今还记得那时你是怎么说的,你还记得吗?”

“十几年前说的话谁还记得?不过,我还能记得那座石塔雕着‘归泉院殿黄鹤大居士安永五年辰正月’的文字哪。那座石塔可真古雅呀,甚至在我搬家的时候,我真想把它偷出来呢。非常合乎美学原理,是个哥特式风格的石塔哪。”迷亭又在漫无边际地大讲他的美学。

“且不提那个,我说的是你当时所说的话。你是这么说的嘛,你满不在乎地说:‘我准备专门研究美学,所以对天地间一切有意思的事物都要用写生把它保存下来,好供将来参考。对我这样忠实于学问的人,什么同情呀,可怜呀这些私情,提都不应该提的。’你说得那样轻松。我当时也认为你太不懂人情了,就用沾满污泥的手,将你的写生簿给撕了。”铃木说。

“我的绘画之才本来是很有前途的,之所以遭受挫折而一蹶不振,完全是从那时开始的,是你把我的锐气给毁啦,我甚至对你怀恨在心哪。”迷亭说。

“别胡扯啦,倒是我对你怀有怨恨呢。”铃木说。

“迷亭从那时起就喜欢吹牛。”主人把羊羹吃完,又参加到两人的谈话中来。“从来没有履行过诺言。而且人家责备他,他是决不会认错的,总是说这说那地推脱。当那庙里百日红盛开的时候,他说在百日红凋谢之前,一定要写出一本《美学概论》的大著来。我说:‘不可能,你根本写不出来。’可是迷亭回答我说:‘别看我这个样子,人不可貌相,我是个意志坚强的人哪。你这样不相信我,那打赌好啦。’我信以为真,好像说好到神田的西餐馆去吃一顿。我虽然认为他决不会写出书来才和他打了赌,可内心里仍不免有点犯嘀咕,因为我没有钱去请他吃西餐啊。想不到这位老兄,七天过去了,二十天过去了,根本没动笔,一页纸也没有写。后来百日红终于凋谢到一朵花也不剩了。可他本人不当回事。我想,这回西餐我是吃定啦,便逼他履行请客诺言,他却像没事一般,根本不予理会。”

“他准是又找出一些说辞来了吧。”铃木君插嘴说。

“唔,真是个厚脸皮的家伙。他顽固地说:‘我虽没有别的本领,但我的意志力是不会落于诸君之后的,我说不请就是不请。’”主人说。

“连一页稿纸都没写,还这个样?”这次是迷亭本人在发问。

“那还用说?当时你是这样说的嘛,‘我在意志方面绝对不比任何人差,但遗憾的是我的记性却比任何人都糟。我要写出《美学概论》的意志是很强烈的,但我的这种意志在向你发表的第二天,就忘得一干二净啦,所以说,在百日红凋谢之前没有写出书来,是记忆之罪,而非意志之罪,既然不是意志之罪,那我当然没有请你吃西餐的必要。’你就是这样蛮不讲理的嘛。”

“不错,这的确表现出迷亭君的那套特色来,有意思极啦。”铃木君不知为什么,一味觉得有趣。这和方才迷亭不在场时的语气大不相同。也许这就是机灵人的特色吧。

“这哪里是有意思!”主人说,好像现在想起来还有些余怒未消。

“太对不起啦。所以说,为了补偿过去的欠债,我不是正在花钱和敲锣打鼓地寻找孔雀舌吗?算啦,你不要这么发火,耐心地等着就可以了嘛。不过,提到著书,今天我可是给你带来了一个新奇的消息哩。”

“你这个人,每次来都说是带来奇闻,所以决不能信以为真。”主人说。

“不过,今天的奇闻可是真正的奇闻,货真价实,一点谎都没有的新奇消息哪。你知道寒月已经在起草博士论文了吗?我本想像他那样很有一套见解的人总不会为博士论文去浪费劳力吧,谁想他心里还是有些浮华,你说可笑不可笑?你务必赶快去通知那个鼻子好啦,说不定她正在做着橡子博士的梦哪。”

铃木君一听到迷亭提起寒月的名字,便立即利用下颏用眼神暗暗向主人打招呼:“千万不要说寒月的事儿,千万不要说!”但我家主人却始终没明白他的暗号。刚才见面时,听了铃木的一番道理,他只是一味同情金田的女儿,可现在听了迷亭连声“鼻子、鼻子”的,又回忆起从前那段吵架的事儿。一想起这事儿,既觉得滑稽可笑,又觉得那鼻子实在可恨。但是,寒月已开始写作论文,这毕竟是好事儿,这点,倒是的确如迷亭称赞的那样,是近来难得的消息。还不只是消息而已,而且是个令人高兴、令人愉快的好消息。寒月娶不娶金田的女儿,这事儿倒无关紧要,总之,寒月能当上博士是再好不过了。像自己这样雕得不成样子的木像,扔在佛像雕刻店的角落里,那白茬木头任凭虫蛀也无所遗憾;但对于精雕细刻出来的完成品,总希望它能早日涂上金箔早日问世的啊。

主人不理会铃木打来的暗号,热心地问道:“是真的动手写起论文来了吗?”

迷亭回答道:“你这家伙真不信任人。当然,他的论文题目是‘橡子’还是‘吊脖子力学’我不太清楚。反正是寒月写的东西,肯定会使鼻子大吃一惊的。”

从方才起,每当迷亭毫不客气地提起“鼻子、鼻子”,铃木就表现出不安的神色。迷亭根本不注意这点,所以仍然照说不误:

“从那以后,我又进行了关于鼻子的研究。最近,我在《特·项狄的生平与见解》又名《项狄传》,是英国幽默小说家斯特恩(1713—1768)所写的小说,几乎没有情节,充满富于同情的幽默感。这部书中发现了一段‘论鼻子’的地方。金田老婆的鼻子如果给斯特恩看到,肯定会成为他的绝妙素材,可惜他没能看到。尽管她有垂鼻名与“美名”谐音。于千载的资格,却这样被埋没了,实在是太可怜可悲啦。下次她来了,为了作为美学的参考,我一定给她写生。”迷亭仍然是信口开河地大讲一通。

“可是,据说那个姑娘愿意嫁给寒月哩。”主人把刚才从铃木君那儿听来的话照样说了一遍,铃木显出这样会坏事的表情,不断给主人使眼色,可主人就像绝缘体似的,丝毫也不过电。

“这倒有点妙啦,那种人的女儿竟然也懂得爱?不过那也不会是什么了不起的爱吧,顶多不过是鼻子尖那么大的爱吧。”迷亭说。

“就是鼻子尖的爱也好,寒月愿意娶她就行嘛。”主人说。

“你说什么肯娶就行,前几天你不还是大加反对吗?今天你软下来了呀。”

“软是没有软下来,我决不会软的,不过……”主人说。

迷亭说:“不过,你大概是出了点问题吧。我说,铃木,你也是个忝居实业家末席的人,所以我要讲一讲供你参考。我说的是叫金田的那个家伙,像那样一个家伙的女儿,居然想把她抬举为天下俊才水岛寒月的尊夫人,这简直是骏马配上一副破鞍韂,太不相配啦。我认为我们做朋友的,当然不能眼睁睁地不闻不问。这点,你虽然是个实业家,也不会不同意吧。”

“你还是和过去一样特别能说呀。太好啦。你和十年前的劲头丝毫没变,真了不起!”铃木君使出了顾左右而言他的手法,想把事情糊弄过去。

“你不是夸我了不起吗?那好吧,我就再向你展示一下我的博学多闻:古时候,希腊人非常重视体育,对所有竞技都准备出重赏,想尽一切办法加以奖励。然而奇怪的是,在记录中唯独对学者的知识没有给过任何奖赏。直到今天,都是个令人费解的问题嘛。”

“可不是吗,真是太怪啦。”铃木君附和地说。

“但是,就在两三天前,我在研究美学的过程中,突然发现了它的理由,使我多年的疑团一朝冰释,就像打破漆桶一般,豁然开朗,达到了欢天喜地的境地哪。”

由于迷亭的用词过于夸张,一向善于应付的铃木君也不能不脸上显出这家伙实在难对付的表情。主人则显然是觉得迷亭又开始他那一套啦,于是用象牙筷子当当地敲着果盘沿儿,低着头一言不发。

“这样,能够解释这一矛盾现象,并在千载之下将我们的疑惑从黑暗的深渊中拯救出来的你知道是谁吗?就是希腊的那个哲人、自有学问以来即被尊为学者的逍遥派祖师亚里士多德呀。”他解释说,“喂,别再敲盘子啦,你应该老老实实地听着啊。他们希腊人在竞技中所得的奖赏,要比他们表演的技艺本身还要贵重得多。所以这种奖赏才能成为奖励的手段,才能成为褒美。然而知识本身又如何呢,如果作为对知识的报酬给予某种东西,那就必须是比知识还要贵重得多的东西。但是,在人世上难道还有比知识更贵重的珍宝吗?自然是不会有的。假如给予不相称的奖赏,那就只能有损于知识的权威性。他们是想把整箱金银堆成同奥林匹克山一般高,把克里萨斯克里萨斯是吕底亚最后一个国王,以富有著称。的财富全部倾出来给予知识以相应的报酬,但考虑来考虑去,他们认识到任何财富都无法和知识相配。从这以后,就决定干脆什么东西也不给啦。这你充分明白了吧:什么青钱万贯,什么黄白之物,都是与知识无法匹敌的。既然承认了这个原理,那就可以来看眼前的事情啦。金田这个家伙,算是什么东西!难道不就是个在钞票上按上鼻子眼睛的货色吗?如果用精辟的话来形容的话,他不过是个会活动的钞票而已。会活动的钞票的女儿,了不起也不过是张会活动的支票而已。但是让我反过来看看寒月,他荣幸地以第一的名次毕业于最高学府,而且毕业后也毫无倦怠之念,他的礼装外套上挂着长州征伐时期的丝绦,日以继夜地在研究橡子的安定性问题,而且还不以此为满足,近期正准备发表一篇压倒洛德·卡温洛德·卡温(1824—1907),英国物理学家。的大论文。他虽偶然从吾妻桥上走过的时候,搞过一次跳河未成功的表演,但这也是热血青年所常见的一时冲动的行为,这件事并无损于他作为知识批发店的本色。如果用我迷亭惯用的比喻来评论寒月的话,那么他是个会活动的图书馆,是用知识制成的二十八厘米的炮弹。这颗炮弹时机成熟、一旦在学术界爆炸,你就看吧。没有问题,它是会爆炸……”迷亭说到这里,一时想不出他自称迷亭惯用的形容词儿来,好像就要流于虎头蛇尾,但他立刻又接下去说道:“那种会活动的支票,就是有上千上万张,也会化为齑粉的嘛。所以我说,对于寒月,绝不该找那样不般配的女性。我是不同意的。这活像在百兽之中最聪明的大象和最贪婪的小猪结婚啊。你说是不是,苦沙弥君!”他发表了这一通之后,主人还是闷声不响地敲他的果盘子。铃木君有点瘪回去的样子。

“不见得如此吧。”铃木君无可奈何地回答了一句。刚才迷亭的坏话已经说得够多啦,如果这时候他再说花道柳,像主人这样什么都不管的人,不定会捅出什么话来呢。所以他觉得最好的办法是含含糊糊地把迷亭的锋芒应付过去,不要使它再生枝节。铃木君是个聪明人。他很懂得在当今的时代不必要的争论能避开就尽量避开,没有用处的争吵是封建时代的遗物。人生的目的不在于口舌之争,而在于行动。只要事情能按照自己的意图一步步地进展下去,那么人生的目的就达到了。如果不需要辛苦、操劳和争吵而事情又能如愿,人生的目的就可以如愿以偿地达到了。铃木君毕业以后就是依靠这种信念取得成功,依靠这种信念挂上了金表,用这种信念接受了金田夫妇的委托,用这种信念圆满地说服了苦沙弥君,使得这一事件十之八九就要大功告成之际,忽然闯进来迷亭这个不可以常规约束的、令人怀疑是否具有超乎一般人心理作用的狂放者,他使铃木对这种场面感到手足失措。发明这种信条的是明治的绅士,实行这种信条的是铃木藤十郎君,而现在对这种信条感到难办的也是铃木藤十郎君。

迷亭接过铃木君的话说:“你根本不了解情况,所以无动于衷地说什么‘不见得如此吧’,显得少言寡语装出很高尚的样子。但是,如果你见到前些天鼻子来这里时的情况,那么不管你怎样崇拜实业家,你肯定也会受不了的。苦沙弥君!你那次不是和鼻子交过锋吗?”

“可是,听说人家对我的印象比你强哪。”

“哈哈……你这人倒是自信心很强哪。若不是这样,便不可能被学生和其他教员嘲弄成savage tee还无所谓地到学校上课去啦。在意志方面我自以为不落后于人,不过,我做不到你这种厚脸皮,我真佩服你到了极点啦。”

“学生啦,教员啦,他们背地里说点闲话有什么可怕的。圣伯夫圣伯夫(1804—1869),法国评论家和诗人。是个古今独步的评论家,他在巴黎大学讲课时非常不受欢迎,他为了应付学生的攻击,每当外出总要怀中藏把匕首以防万一。布伦蒂埃布伦蒂埃(1849—1906),法国评论家、历史学家、文学理论家。在巴黎大学攻击左拉的时候也……”

“可是你并不是什么大学教师呀。了不起是个教英语读本的中学教员而已。你引了那些文学评论大家,来给自己辩解,不就像小杂鱼搬来鲸鱼给自己作比喻吗?那样,人家更要捉弄你哩。”

“闭嘴,圣伯夫也好,我也好,同样都是学者嘛。”

“好高的见识呀。不过怀里揣着匕首出门,那太危险了,还是不要学那样的好。大学的教师揣着匕首,那么教英语读本的教员揣一把小刀也就够啦。不然刀子毕竟是危险之物,最好你到庙会上去买把玩具气枪背着走,那看起来会招人喜欢的。铃木君,你说是不是?”

经迷亭这么一段闲谈才离开了金田事件,铃木君这才放下心来,长出一口气,说道:“还是老样子,大家随便地扯上一扯,真痛快!足足经过十年才又见到你们,就感到好像从一条窄胡同里一下子走到旷野里来似的。要是我们那伙人谈话,那就得小心翼翼,一点大意不得呀。不管说什么总得留神,又操心又紧张,真是苦恼极啦。方才的谈话轻松自在,该多好。和过去学生时期的老同学聊聊,根本用不着客气,真好哇。啊、啊,今天想不到会遇上迷亭君,真愉快,我还有点事儿,失陪啦。”铃木君说完,迷亭也说道:“我也走,我回头还要到日本桥的‘演艺矫风会’去,我陪你一起走吧。”铃木君说:“那太好啦,难得一次机会,咱们一起散散步吧。”

说着两人携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