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次碰壁让人崩溃
对于父亲的决定,唐翔千一点儿也不感到意外。那天晚饭时,他发现父亲有点心不在焉,筷子老是在一个菜里打转,母亲跟他说话也只是哼哼哈哈地敷衍一番。饭毕众人退出屋子时,唐君远示意翔千留下 来。
“爸爸,您好像有心 事?”
“唔,也可以这么说吧……”唐君远欲言又 止。
“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 了?”
“不高兴?哦,没有,没有。”犹豫了一会儿,唐君远亮出了主题:“今天,我去了庆丰 厂。”
“到星海伯伯厂里去取经?”唐星海也是翔千的偶像,他不但生意场上是一把好手,而且风度翩翩,一表人 才。
“星海真有本事!工厂管得就像大饭店一样,机器揩得干干净净,纱布堆得整整齐齐,厂里老老小小一模一样的工作服——青布短衫、黑色绸裤,就像国际饭店里的BOY(服务员)。”唐君远边说边比划着,钦佩之情溢于言 表。
翔千颇有些吃惊:父亲是个深藏不露的人,很少有这种眉飞色舞的时 候。
“今天星海给我上了一堂课,让我彻底想明白了一个问题:一定要想办法送你出去读书。在我们家里,这件事比赚100 万元、1000 万元都更重要!”唐君远缓缓走到窗前,遥望着星光闪烁的夜空,不由得浮想联翩,“我年轻的时候,为了帮助你祖父打理生意,连大学四年都没能读完,更不要说去欧美留学了,这成了我永远的遗憾。翔千啊,唐氏家族缺失的这一块,千字辈一定要补上去。老话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有没有喝过洋墨水,有没有见过洋人的世面,大不一样 啊!”
那次谈话后,翔千开始留意起报纸上的有关广告;同学中有留学归来的,他只要知道了就会找上门当面讨教。他最怕的还是语言关,虽然大学四年读下来,外国报纸可以看看了,外文书籍可以翻翻了,但与人交谈就“露马脚”了,说起话来结结巴巴、断断续续的,就像开着奥斯丁时不时刹车一 样。
翔千最头痛的事情,是办理出国手续时与政府打交道。那些坐在衙门里的人,虽说只是芝麻绿豆官,有的甚至连一官半职都没有,仅仅是个小小办事员,都几乎能够把你整死。那副爱理不理的神态,那些防不胜防的难题,真的使人徒唤无奈,足够令人精神崩溃。在所有的出国手续中,折腾得最厉害、最让翔千烦心的,是办理护 照。
在一次次碰壁之后,唐君远不得不动用家族在南京官场的一些关 系。
“你去教育部找顾毓琇吧。”他给儿子指了一条路,尽管他平时不愿意与官府走得太近,但眼下别无选 择。
顾毓琇,一个学贯中西、博古通今的文理大师,出生于无锡世代书香之家。顾氏五兄弟个个学识渊博,拥有麻省理工学院、康乃尔大学、汉堡大学等欧美名校的博士头衔,有“一门五博士”之说,在民国时代被传为佳话。顾毓琇曾经担任国民政府教育部政务次长(即副部长),在圈内是个说话有分量的人物。因为翔千母亲王文杏与顾毓琇是表亲,所以唐家与顾家也可算是亲戚关 系。
根据父亲安排,翔千坐上了火车,花了差不多九个小时,也就是整整一个晚上,来到了南京的顾毓琇家 中。
站在门口,翔千自我介绍说:“我姓唐,是从上海过来的,与顾先生电话约过 的。”
接待翔千的是顾毓琇的老管家,他笑着说:“啊哟,你是严家桥唐家大少爷吧?顾先生刚才出门时交待过了。真是不巧,他今天临时有一个会议,非参加不可。他请你先坐一会儿,还关照我一定要给你泡一杯龙井新 茶。”
翔千被引入客厅,在一张宽大的沙发里坐了下来。他嘴里喝着茶,眼睛盯着挂钟,差不多等了三个小时,才见顾毓琇步履匆匆地推门进 来。
“让你久等了!”顾毓琇一脸歉 意。
翔千急忙站起身来:“您这么忙还要给您添麻烦,真不好意 思!”
“你坐,你坐。”顾毓琇接过管家递过来的杯子,呷了一口茶,“你的事我晓得了,君远兄已同我讲过了。我会想办法帮你办好的,你我是亲戚,留学也是好事。我在美国呆了四年半,我知道开阔眼界对年青人有多么重 要!”
顾毓琇饶有兴致地讲起了在麻省理工学院读博士的一些故事,直到分手时仍意犹未尽:“我写过一首‘御街行·送出征将士’,念给你听一听。”说完,他走到窗前,凝视着远方,轻轻吟诵起来——
红摇烛影流光 转,
细语 换,
良宵 短。男儿志气展凌 云,
且把柔情轻 遣。
笔儿投 却,
巾儿焚 去,
赴敌为君 饯。
一声画角催人 散,
樽酒 满,
胸怀 暖。
今朝休更误行 期,
但祝前途骨 坦,
金戈铁 马,
千山万 水,
珍重青春 伴。
离开顾毓琇家时,翔千知道出国留学已经指日可待,不会有太大的障碍了。但奇怪的是,他竟然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苦思冥想:这个国家怎么啦? 小时候,书本上不是告诉自己,“人之初, 性本善”,可现实生活怎么离得那么远呢?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人热衷于“脚下使绊子”,逼着你拿出钱来,卑躬屈膝地去孝敬他 们?
他从心底里感到悲 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