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者之殇

佛说：孩子啊，站起来，我跟你说话。

他不能说话了他说不了话

他不能站起来了他站不起来

他躺在血泊中血泊中他躺着

反正都一样

碧血模糊了他的回忆模糊了他的思维

模糊了他前倾的姿势只是不能模糊

他手上的镣铐他脚上的镣铐他心上的镣铐

他死了

是一个现代舞星

他吃力的舞姿已冻结不像冰凌像一只泥塑

扭曲的四肢强直地模糊着凄惨的死

他死于车祸 他的摩托车

辉煌的坐骑已躺在修理间

不能修理的脑颅碎裂了的生命躺在太平间

他真正的不能跳舞了他太平了

镣铐还戴着

1

从蚂蚁觅食从燕雀筑巢从蟋蟀促织的泥土中站起

他走来了

默默地穿过阔叶林脚印踏出失学的苍凉

火红的太阳流血的太阳每天将东方古老的信念点燃

却点不燃他的贫血他一家七口月工资八十元他得挣钱

挣钱就是谋生谋生就是要个饭碗

生活选择你你选择饭碗还可以选择别的什么

他耸耸肩将无线电工采购员的饭碗撂下

走出栏栅没回头也不说再见

歪斜的栅栏坚固而威严

你想走出却走不出栅栏变成沉重的镣

铐住你的脚铐住你的手铐住你的心

想跳舞吗

哈哈！出风头的家伙该戴着镣铐呢

你等着

他什么都不怕他什么都不怕他考进职工大学

一块冷馍一截咸菜陪伴他日出日落地

走进现代舞蹈班队列

他跳呵

刚健的舞步旋成《统计学》《市场学》的经纬

舒展的四肢将人的价值投影在

忘川——忘记烦恼忘记苦闷忘记白眼忘记嫉恨

甚至忘记吃饭忘记睡觉忘记饭碗

（丢在厂长办公桌上了）

出纳员告诉他停发工资是厂长说的

一厂之长是总管他说不给

你拣个石头打破天吧谁叫你当现代舞星

2

不给就不给吧刑天没了头照样舞干戚

他学现代舞带着镣铐旋转如风

踢踏踏，踢踏踏

这现代节奏，现代舞步蹒跚在周公振兴武王霸业的故土这故土哼着先秦的老调子呵

老调子唱不完

唱不完的老调子厂长最喜欢听可他听不懂

只知道说我只初中毕业也一样当领导一样掌权

权是谁给的可不兴问不用想反正抱着睡着坐着饭碗仍满满的

只可惜患了高血脂高胆固醇或动脉硬化或冠心病

这综合症可不好治呢你尽管反对跳现代舞

权还是有效——他被除了名他被悬在空中

除名就是开除开除就是失业失业就是砸了饭碗

三年扣发二千八百元不算什么对国外有存款者这不算什么

——可要吃饭呵

向愚昧复仇向无知复仇向麻木复仇向不公正的历史复仇

勒紧裤带戴着镣铐跳啊跳，旋啊旋

泥沼，在前面展示着狞笑

红色的浆果，在树上滴下诱人的涎

他带着镣铐旋过来了，为偷吃智慧果

甘冒风险的人哟

中国的现代丛林新开拓

要你们要你们要你们……

3

他选择现代舞的步履将人世度量

却跋涉在泥泞到处是墙找不到岸

每一个美的造型都在滴血

肥沃的红土奉献出成功奉献出成倍翻番的利润

他在民众选举中受聘厂长却戴着镣铐

他得跳舞吃力地跳啊跳呵企业在长高

鹿砦也长高到处是蒺藜到处是羁绊

他妻子陪伴他跳在忙碌的家务中常错乱舞步

他儿子陪伴他跳在双休日在节日的闲暇里找不到爸爸

他生命的律动是地球的心悸

他脉息的节奏是秋雨的泪滴

你这猴群中第一个直立起身子行走的叛逆哟

猴头儿可不同意你站呢非要给你戴上镣铐不可

踢踏踏，踢踏踏

他仍跳哟跳哟跳着新时空的现代舞

却戴着镣铐

4

不准跳舞镣铐仍戴着他被免职了

什么原因谁也不知道说不清楚说得清楚就不好不准跳了

中国呵，仁义之邦人情第一要义

学跳舞怎不先学吹牛皮拍马屁上书记和经理家

坐坐笑笑嘻嘻 可经理正在打麻将

现代化节奏快哩没时间没功夫等啊有工夫要读书

书呆子！活该倒霉让你跳舞戴着镣铐便宜了你

他旋进了荒漠荒漠不荒可以站柜台当服务员

怪谁呢怨谁呢到处是挑刺的眼睛到处是公正的面孔是唯唯诺诺的口齿是没有纯净水的泥潭

透过世俗的分光镜看到这五颜六色的驳杂

疲惫了你的眼神吗澄清了你的思路吗

你如何愤懑如火爆裂如火哟该冷静冷静冷静就是耐心耐心就是忍气吞声就是人生第二要义

冷静不了便乘上摩托，载上生命、青春、事业和理想飞呵整个的人生整个的事业在高速中带着镣铐撞上了足以让脑颅迸裂的天灾

天地来不及选择首先毁灭的是神经中枢来不及反应来不及喊疼来不及哭也来不及笑也来不及请示也不需要批准不需要研究

一瞬间你变成永恒永恒的苦恼永恒的惆怅永恒的疑问永恒的无职业者

没有单位的永恒没有工龄的永恒没有生命的永恒就只聘任厂长

不——能——永——恒

你还跳吗你还旋吗你这迷恋现代舞的痴星哟

他死了

可镣铐还戴着

5

天垂下眼。他悄悄地走入真正的四大皆空

他没有痛苦了没有烦恼了人家也因他的沉默而收敛起焦灼，家人也因为他的安寝而绝望了期待

涅槃。等待了七天七夜没单位的可怜人哟

谁来安葬你

人死了。镣铐戴到了活人身上活人并没跳现代舞呀但要

奔走，为追悼会

奔走，为抚恤金

奔走，为丧葬费用为死亡定性问题

自然死亡正常死亡（绝非自杀，他杀）金口玉牙天恩浩荡一字千金呀

费用七百多元抚恤也好补贴也好都在里面了

呼喊不多给（当然不会有谁去呼喊的）

现代舞星现代舞星这不是生命的价值呵不是

谁叫你是改革中的招聘厂长谁叫你是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追悼会是悲壮的哀声恸声哭声悲痛着生者

焚化炉是无情的烈火红火热火无视着死者

焚化炉的火哟圣洁的火

你敞开地狱之门化掉他的肉躯还他以虚无

但那镣铐呢？他戴着跳舞的

怎不一起化掉呵怎不虚无呵

看多少活人还戴着

《心经》曰：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究竟涅槃。

1985.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