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各藏心事

太皇太后微笑不语,康熙不由得把目光转过去,放在易欢身上。

刚解开题的易欢甚是兴奋,此时正是晌午,日头有些毒,她红扑扑的小脸上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拿起皇后赐的丝巾,易欢正要擦擦脸上的汗水,目光忽然被丝巾吸引。那方的丝巾上,赫然也写着一行小字,却正是此题的答案,与康熙的答案大同小异。

易欢诧异地朝皇后望去。皇后也正看着易欢,微微点头。易欢顿时明了,皇后也在暗中帮助自己,赶紧感激地含笑点头。

易欢破了这三道题,太皇太后自然免了易欢的罪责,放她回永乐斋。

只是易欢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皇后怎么会帮自己?她却不知,皇后乃是受了太皇太后的点拨,故意要放她一马。对这些深宫之中复杂的权谋心思,她却是一窍不通了。

倒是康熙事后听易欢说起此事,明白了皇后的用意。虽然没有皇后相帮,易欢也能平安无事,但倒底欠了皇后一份情,易欢虽然不明白,他却不得不有所回报,只得抽时间去坤宁宫中探望了皇后,安抚了她一番。

熬过了这一劫,易欢第一次明白了紫禁城并非她最初想象的那样,再也不敢像以前那样任性妄为。

回到永乐斋,叫来了雪倾城和雪衣居士以及朱慈煊,支开了众宫人,易欢把那口百宝箱从床底拖了出来,从中取出了那个从鳌拜密室中找到的铜匣,献宝似地交给了朱慈煊。

雪衣居士赶紧去用铜盆打了半盆水来。

朱慈煊抱起铜匣,轻轻放在水中。

但见那铜匣一入水,在光线的折射下,那匣上雕刻的龙纹顿时如活了一般,在水中蜿蜒游动,栩栩如生。

众人都看得呆住了。

朱慈煊兴奋地道:“这铜匣果然是真的!欢妹,你太厉害了,这么艰巨的任务,居然被你完成了!”

易欢面露得色:“哼,你不是老骂人家笨吗,这会儿又来夸人家厉害。”

朱慈煊正色道:“我是你的大师兄,又是你未来的夫君,你做得对的,我自然该表扬,做错了的,也自然该批评。不管表扬还是批评,都是为了你好。”

易欢本来就是童心未泯,一心等着朱慈煊和众人的大力夸奖,未料等来的却是这样一番说教,心里老大不悦:“这几句话,你从小说到大,我耳朵都快听出茧子来了!”

朱慈煊不明白自己哪里又惹欢妹不开心了?脸上兴奋消失了:“欢妹,自进宫之后,你好像越来越讨厌我了——”

易欢一听这话,更是头大。自己只是不喜欢他和师长们一样严肃的说教,与进不进宫毫无关系,更不曾讨厌他,听他如此幽怨说来,想是他又多了心,这倒难以解释了,便干脆也懒和是解释,只能闭嘴不言。

但易欢的反应落在朱慈煊眼中,却是默认了对他的“讨厌”,神情更是失落。

雪倾城看着神色黯然的朱慈煊,眼中也闪过一丝失意。大师兄一向稳重,能左右他情绪的也只有小师妹了。

雪衣居士看出了三人的心事,却不说破,只装做不知,从铜盆中捞出铜匣,用丝巾擦拭着上面的水渍,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眼下康熙正大力清洗鳌拜余党,整个京城都人心惶惶,若把铜匣和易欢得来的珠宝运出宫去,放在慈航药铺反而不安全,不如就继续放在这永乐斋。”

雪倾城附和道:“师父说得是!毕竟眼下这永乐斋还是安全的。等大师父离京之时,咱们再把这铜匣运出宫去,交给大师父带走。”

朱慈煊却不赞同:“不,这铜匣不能放在永乐斋!我和易欢也不能一直留在这紫禁城里,既然铜匣已到手,就应该带着铜匣撤离了——”

易欢愣了一下:“啊?现在就撤啊?”

朱慈煊一看易欢毫无撤离之意,心中一酸,莫名的一股无名火起:“怎么,舍不得这宫中的生活了?你忘了和你一同进宫却被杀掉的那三个秀女了?你忘了那些仅仅因为看到你打了康熙一巴掌,就被赐鸠酒的宫人了?”

易欢神情一凝,顿时想起了对于那些无辜的宫人,康熙虽也尽力挽救了,也多少有些怜惜之心,但并未如何愧疚。想来的确如他所说,奴仆们的命在主子们眼中,也不过如牲畜一般。而他待自己虽然不同,但这份不同又能维持多久?也许她对他而言,不过是一份新奇有趣的存在,一旦这份新鲜劲儿过去了,那她在他心中,只怕也和那些宫人没有两样。

心中对这紫禁城的留恋顿时烟消云散,点了点头:“嗯,猪哥哥,我听你的吧!还有雪姐姐和六师父,咱们都撤吧!”

朱慈煊大喜,原本有些胡思乱想的心顿时安定下来。不由有些自责,怎么能如此猜疑欢妹呢?她不过是小孩子心性,一时被这繁华的宫中生活迷惑了而已。以她的本性,怎么可能真的喜欢上康熙、真的习惯这禁宫生活?

雪衣居士不满地看了朱慈煊和易欢一眼:“不行,咱们现在还不能撤。第一,默声和倩影他们还没能拿到那一号金钥匙,万一那金钥匙也在这皇宫之中呢?第二,也是最重要的,鳌拜究竟在咱们明珠谷是不是安插了奸细,奸细是谁?咱们必须弄明白。”

朱慈煊一愣,和易欢对视了一眼,两人眼中都露出愧疚之色。对呀,怎么能忘了此次潜伏在紫禁城中的目的?

雪倾城却不想看到朱慈煊为难:“大师兄,要不,你和易欢先撤吧,我和六师父继续留在宫中,剩下的任务就交给我们吧!”

朱慈煊有些犹豫,看了易欢一眼。

易欢一口否决:“不行,我们怎能抛下你和六师父先撤?大家当然应该一起同进退。”

雪衣居士劝道:“太子,康熙眼下对你和易欢极为信任。要查出咱们明珠谷中的奸细,你们比我和倾城的机会更多,眼下的确还不是撤离的时候——”

朱慈煊本来一向行事冷静,惟有涉及易欢的事就容易冲动。此时见六师傅委婉提醒自己,不由冷静下来:“六师父,是我思虑不周,只想着让易欢赶紧离隔开康熙,以免受他盅惑,居然把查奸细这么大的事儿给抛在脑后了——”

易欢听了这话,心中却很是不以为然。我只不过技艺没你们学得到家,又不是没脑子的人,哪有那么容易被康熙盅惑?只是这话却不便说出口,只能在心里腹诽。

如此大家暂时又达成一致:继续留在紫禁城中。

这一日,朱慈煊悄悄去了慈航药铺,与李定国商议清查内奸之事。他怀疑也许李公公知晓鳌拜派遣在明珠谷的奸细是谁,便建议李定国尽快与李公公相认。

李定国思虑再三,也决定冒险与李公公认亲。但却嘱咐朱慈煊,无论结果如何,此事都不得告诉任何人,包括易欢,也包括倾城和六师父雪衣居士。

朱慈煊有些不解,瞒着易欢可以理解,毕竟欢妹单纯任性,容易泄露机密,可倾城和五师父却都是老成持重之人,她们的嘴都很紧。

李定国叹道:“我不是不信任你五师父和倾城,而是我身为反清复明联盟的盟主,却有一个在清廷皇宫任大内总管的亲弟弟,这消息若是传了出去,我还有何面目见联盟的诸位同仁?”

朱慈煊却还抱着一丝幻想:“可若是叔父顾念骨肉亲情,愿意投靠咱们联盟,做咱们的内应呢?”

李定国总觉得这可能性不大,但也只能姑且一试了。他在心中暗自祈祷,但愿我李氏祖宗庇佑,能让弟弟弃暗投明。

朱慈煊早就打探到李公公在不当班的休息日,爱去城郊的镜湖钓鱼,李定国便特地化妆成渔翁,找了一艘渔船,在镜湖边上守着,寻找机会。

过了几日,康熙随着索额图等人去天牢见鳌拜,李公公闲来无事,果然又来到湖畔钓鱼。

空中回荡着悠扬的笛声。

李公公一袭便装小帽,拎着鱼篓和钓杆,向湖边行来。

湖边一株柳树下,停放着一艘小船。一个披簑戴笠的船夫坐在船头吹着竹笛。

李公公道:“船家,你这船我包了,送我去湖心的翠岛钓鱼,两个时辰后再送我回来,我给你五钱银子,如何?”

那船夫正是李定国所扮,放下笛子,上下打量李公公。但见他果然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只是皮肤白晳细腻得多,不似自己皮粗肉糙满面风霜。

他不由得想起了四十年前,与弟弟分别时的情景。

那时,他的父母早已被乱兵所杀,他带着弟弟四处流浪,艰难维生。

有一日,兄弟二人路过一处刚被乱兵洗劫过的村庄,想在死尸堆中找点儿吃的,便听到远远的传来脚步声响,却是一队兵士正冲着村庄扑来。

领头的将领一眼看到了兄弟俩,大喝一声“抓住他们”,率着众兵士如狼似虎地扑了过来。

兄弟二人大骇,此前,他们早已听说了各路军队都在抓丁伕,赶紧手拉着手往村外的树林里跑。

眼看众兵士紧追不舍,他把心一模,将弟弟藏在了一处灌木丛后,自己却朝着另一方向引开了追兵。

他被那队乱兵所抓,从此就与弟弟再未相见。这些年来,他一直以为弟弟早已死了,没料到此刻,他却活生生地出现在了自己面前。只是已变成了一个白面无须、嗓音尖细的太监。

李定国心中百感交集,却担心岸边有人偷窥,不敢贸然相认,只能强压着心中澎湃的感情,不动声色:“好,客官请上船。”

李公公上了船,却见那船夫划动了船浆,半张脸隐在竹笠的阴影中,不疑有他,顺手拿起了船夫放在船边的竹笛把玩:“船家,你刚才吹的是什么曲子,我怎么听起来有些耳熟?倒像是在哪里听过?”

李定国道:“这是我老家的一支地方小调,名唤《忆亲人》。”

李公公微微一怔:“忆亲人?我只觉得这曲子旋律有些耳熟,倒想不起这名儿来了。”

李定国的声音已经控制不住地微颤:“这曲《忆亲人》是我老爹在世时最爱吹的曲子,我弟弟特别爱听。”

李公公眼中露出感叹之意:“是吗?这曲子我小时候也很爱听,但已好多年不曾听过了,我都已忘得差不了,没想到今日却在这里听到了——”

却听那船家一边摇桨,一边道:“客官莫非也是陕西榆林人氏?”

李公公微觉意外,抬眼打量那船夫,却只见到一条清瘦而矫健的背影,随口道:“不错。”

却见那船夫突然停下了摇桨,慢慢转过身来,声音颤抖而带着哭腔:“那客官可认得皂角村一户姓李的农家,那家人有一对孪生兄弟,哥哥叫李德禄,弟弟叫李德福——”

正在把玩竹笛的李公公愣了一下,变了脸色,死死地盯着那船夫。那船夫慢慢摘下了斗笠,露出脸来,正是李定国。

李公公呆住了:“你,你,你是——”

李定国脸上带笑,眼中却泛起了泪光:“德福啊,你还认得哥哥吗?”

李公公愣愣地看着李定国,满眼的难以置信:“你,你,你没死?你还活着?”

李定国放下船浆,走到李公公身边,一把抱住了他,眼中滚下泪来:“德福啊,真没想到,哥哥还能在有生之年再见到你!我还以为你早就死了呢——”

李公公脸色剧变,终于反应过来,也一把抱住了李定国,落下泪来:“大哥!”

兄弟俩紧紧相拥,均是泪流满面。

过了好一阵子,兄弟俩才慢慢平静下来,收了泪,在船舱中对坐下来,开始闲话家常。

李公公打量着李定国:“大哥,你可成家了,嫂子可贤惠?有几个子女?”

“成家了,有三个孩子,两儿一女。至于你嫂子——”李定国神色一黯,“她已不在人世了。”

李公公有些意外,随即伤感地点了点头:“这世道原不太平,有几家人能骨肉相守。大哥即便如此不幸,也比小弟好得多了。当年你引开了追兵,我一个人在外流浪,后来清兵入了关,多尔衮把我抢去做了他府上的奴才。几年之后,他见我机灵,又把我净了身送去皇太极身边侍候,那时我心中本已有了心仪的姑娘,却被迫做了这不男不女的阉人——”

李公公声音一涩,说不下去了。

李定国心中酸楚,红着眼道:“小弟,你受苦了。真没想到,你还肯认我这个哥哥。我原以为,你如今在紫禁城中风光无限,而我却穷困潦倒,你未必肯认我呢——”

李公公笑了:“大哥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在这世上,就只你这么一个亲人了,我怎么会不认你呢?看你满面风霜的样子,这些年一直过得很艰辛吧?小弟我如今有了用不完的金山银山,正愁没人与我分享呢,这下好了,你把侄儿侄女都接进京来,我再帮你买栋大宅院,续几房妻妾,咱们兄弟好好享受这后半辈子——”

眼见弟弟如此殷勤,李定国心中也满是感动,忍不住开始将话引入正题:“德福啊,你这份心意,哥哥先心领了。不过,我来找你,可不是为了你的钱财——”

李公公却误解了他之意,笑道:“我知道,你准是想谋个好差事。这个容易,包在小弟身上。一月之内先给你谋个闲职,年内再找机会给你外放个油水充足的富庶之地——”

只这说话间,李公公已在脑子里飞快地把手中的各项人事关系都理了一遍,想出了好几个肥缺。

却听李定国道:“不,我找你也不是为了做官。”

李公公愣了一下,意外地:“既不想发财又不想做官,那你想做什么?”

李定国迟疑了一下:“德福啊,你可知大哥现在是什么身份?”

李公公隐隐感觉有些不妙,眼中露出不安:“什么身份?”

“我早就改了名儿了,不叫李德禄了——”

李公公更不安了:“那你如今叫什么?”

“李定国!”

李公公惊呆了,几乎不感相信自己的耳朵。李定国这三个字,他早就听过。那可是南明小朝廷赫赫有名的大将,曾数度大败清军,甚至杀了清廷的两大亲王。当年永历帝被吴三桂绞死后,李定国忧愤成疾,病逝在缅甸。未料他原来是诈死,他还活着——那他可是朝廷必欲杀之而后快之人啊!

李公公神色复杂地看着李定国,脸色一连数变。

李定国满怀期待地道:“当年,我诈死逃亡,这些年来,和一帮大明志士们组建了反清复明联盟。怎样,德福,你可愿与哥哥齐心协力干一番大事业?光复我大明王朝?”

李公公没有说话,突然起身走到舱外,拿起浆,飞快地摇了起来。

李定国追过去:“德福,你倒是说话啊!”

李公公摇头:“我无话可说。”

李定国急了,上前夺过了他手中的浆,不许他划船:“难道你就甘心做满清的走狗?”

李公公猛地抬头看着他,眼中满是泪:“做满清的走狗又怎么了?朱明王朝给过我什么?杀了我爹娘,饿死了一村的人,害得我们骨肉分离,逼得我走投无路,只能在死尸堆里刨吃的。后来还被迫进宫做了这不男不女的阉人!我受了四十年的苦,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的荣华富贵,你却要我去为那朱氏后人冒杀头的风险?”

李定国一愣,未料到弟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他对大明的感情,和自己完全不一样。而且,他是如此在乎他在清廷的荣华富贵!他心中一沉,却仍有不甘:“德福,你听大哥说——”

李公公打断他:“大哥,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都不必妄想能劝动对方。我就一句话,你若做回李德禄,那你就还是我大哥,我愿与你共享荣华;你若坚持要做你的李定国,那你我就当彼此早在四十年前就死了吧!”

李定国的神情凝住了,不甘心地看着李公公,却又不知还能说什么。

李公公夺回他手中的浆,奋力摇了起来。

小船飞快地向岸边驶去。

小船靠了岸。李公公弃浆登岸。

李定国绝望地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含泪呼道:“德福!弟弟!”

李公公身形一僵,慢慢回过头来,一字字道:“你是愿做李德禄,还是李定国?”

李定国神色决绝,也一字字地道:“我李定国生是大明的人,死是大明的鬼!”

李公公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摇头叹息了一声,转身就走,再未回头。

李定国心痛如绞,想要强行留下他,却又不知强留下他之后,还能说些什么?难道他还能像当初狠心射杀妻女一样,再杀了这惟一的弟弟?

李定国满心忧愤,神思恍惚地回到了慈航药铺。

后院里,朱慈煊听他说起了和李公公相认的情形,也很是惋惜:“想不到叔父就这么走了——我原本还指望能从他那里打听到一些有关鳌拜内奸的消息——义父,那我们该如何做?”

李定国沉默了一会儿,慨然道:“既然他要贪图荣华富贵甘为满清走狗,那我也只能当他四十年前就死了!现在的他,就只是大内总管李德福,再不是我弟弟。以后你们有何行动,一切以我联盟的利益为重,丝毫不必顾念我与他的兄弟血亲。”

朱慈煊神色迟疑:“这——他中了鳌拜的大补丸之毒,如今鳌拜被下在了天牢,若无康熙手令,谁也不能见。鳌拜虽未供出他来,但也没法再每月给他大补丸的解药,你看我是否把彻底解除大补丸之毒的解药给他?”

李定国略一沉吟,摇头否决:“不,不能彻底帮他解毒。你曾在宫中多次试探他,以他的心机,多半能猜到我此次去找他认亲,定是与你有关。万一鳌拜供出他来,他就极有可能出卖你和易欢,甚至还有我这个亲哥哥来将功赎罪。”

“那义父的意思是?”

“眼下只能用大补丸来控制他,一来可以保证你和易欢在宫里的安全,二来你们在宫里有他相助,行事会更方便。”

朱慈煊心下有些犹豫:“可是他必竟是你的亲弟弟,我与易欢的亲叔父!我们如此对他,未免太——”

李定国怆然一笑:“太子,你以为我如此算计他,心里就好受吗?他可是我当年愿意豁出性命去保护的亲人哪!但家国大义面前,我没法再顾念私情!”

朱慈煊心中震憾,双眼一热,突然起身恭敬地给李定国弯腰行了一礼:“朱慈煊代表我朱氏的所有人和列祖列宗,多谢晋王大义!”

看着本是亲生儿子的人,却只能以另一种身份活着,和自己的关系是如此微妙,李定国心中百感交集,却无法言说,只能赶紧上前双手扶起朱慈煊,长长叹息了一声。

就在李定国与朱慈煊在慈航药铺商议接下来的行动计划之时,康熙却在索额图和纳赛的护卫下,行走在天牢阴暗的通道里。

一行人来到了鳌拜的囚房外。

狱监把铺了黄垫的椅子抬到牢门外,康熙坐下,索额图和纳赛侍立在他身旁。

铁栅栏内,鳌拜一身囚服,手足上都锁着沉重的铁链。

鳌拜听到响动,纵身扑向牢门,浑身的铁链哐啷作响,咆哮道:“玄烨小儿,你终于敢来见老夫了。”

康熙看着鳌拜,神情倒很平静,不怒自威:“鳌拜,怎么样,在牢里这些日子,你可想明白了?可有悔罪之心?”

鳌拜冷冷哼了一声:“老夫的确有罪!老夫第一罪,当年不该从乱军之中救回太宗皇帝,老夫第二罪,不该征战沙场出生入死,为你爱新觉罗家族打下这片江山!老夫第三罪,不该对先帝愚忠,尽心尽力辅佐你这黄毛小儿。老夫第四罪,早知你翅膀硬了,要诛杀老臣独揽大权了,老夫却没能先下手为强除掉你这个昏君!”

康熙摇头冷笑:“鳌拜,事到如今,你还睡在几十年前的功劳簿上,却丝毫不反省这些年来你圈地害民党同伐异,欺君罔上弄权误国的种种大罪!要不是念你救过太宗皇帝的命,又为大清立下过那么大的军功,以你的罪行,朕就砍你的头砍一百次也不为过!”

鳌拜不屑地道:“哼,老夫现在做了阶下囚,这一生功过,还不是随你红口白牙怎么说!玄烨,你以为除掉老夫,你这皇位就坐稳了?你知不知道,在你的身边,潜伏着两条毒蛇,随时都能置你于死地?”

康熙心头微微一凛:“朕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鳌拜道:“你以为李剑卿和李易欢兄妹俩是真的在为你效忠?他们其实是在挑起你我君臣内斗,居心叵测!帮你擒拿老夫,不过是为了骗取你的信任罢了!早在你动手之前,李剑卿就把你的计划悄悄泄露给了老夫,只不过老夫一时托大,觉得就凭你训练的那几个摔跤少年,怎么可能拿下老夫这满洲第一勇士?又没料到李氏兄妹居然会反水,才会让你侥幸险胜!”

康熙意外地看着鳌拜,微微变了脸色。

索额图也变了脸色:“皇上,难怪那日鳌拜会预先服下解药,让李公公给他的毒茶失了效,原来是有人提前泄密啊——”

康熙沉着脸色思虑着没有说话。过了半晌,突然冷笑一声:“你以为朕会相信你的挑拨离间?”

索额图留心着康熙的反应,赶紧也转了口风:“对,皇上,鳌拜极有可能是在栽赃陷害、挑拨离间。”

“挑拨离间?”鳌拜急了,忍不住怒吼起来:“玄烨,你这个无知小儿!老夫虽是你的眼中钉肉中刺,但你别忘了,老夫毕竟是满人,是八旗子弟!你我君臣矛盾,不会动摇我大清的根本,但这李氏兄妹却是汉人,来历不明,行为诡异,说不定是前明余孽!”

康熙心中虽隐隐觉得鳌拜所说未尝没有道理,但回想起那日御书房擒拿鳌拜时的情景,仍觉得这多半是鳌拜在挑拨离间:“虽然你是满人,李氏兄妹是汉人,可拿匕首刺向朕的却是你鳌拜,而挺身替朕挡刀的却是李易欢!若非李氏兄妹反戈一击,现在你与朕只怕就易地而处了。所以你深恨李氏兄妹,非要置他们于死地不可。但朕绝不会上你的当!

鳌拜语塞,情知眼下无论自己如何说,康熙也不会相信,绝望之下忍不住痛骂道:“玄烨,你果然不是个能成大事的君王!你被李易欢的美色所迷,被他兄妹二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如此一来,咱们八旗子弟好不容易打来的天下,就要葬送在你的手里了!到时候,老夫看你有何颜面去见爱新觉罗的列祖列宗!”

康熙变了脸色,此时的他,终究不过是一个虚岁才十六岁的少年,仍免不了血气方刚,回想起这些年被鳌拜打压的种种屈辱,再也按捺不住,刷地一下拔出了纳赛腰间的佩剑,厉声喝道:“住口!朕再也不是那个只能听任你摆布的傀儡,你胆敢再对朕不敬,朕就让你的血溅在朕的龙袍之上!”

鳌拜双手抓着铁栏,神情狰狞:“来吧!老夫一生为大清卖命,没想到爱新觉罗竟然出了你这么个既阴险又愚蠢的懦夫!玄烨,你要是个真男儿,就打开牢门,和老夫一对一绝斗!”

康熙提剑恨恨地看着鳌拜,眼中直欲喷出火来。

索额图赶紧上前一步,喝斥道:“鳌拜,你已死到临头,还敢对皇上如此不敬?你还真把自己当满州第一勇士了?那不过是你以前大权在握,大家不得不奉承你几句罢了。你要真想动武,就让我索额图来陪你玩玩儿!”

鳌拜不屑地冷冷一笑:“索额图,若是你阿玛老索尼还在,老夫还卖他几分薄面,至于你吗,你还不配与老夫交手。”

索额图眼中闪过一丝羞恼之意,却忍住了:“鳌拜,皇上在此,我不与你逞这口舌之利,君前失仪,也是大罪。”

鳌拜轻蔑地笑道:“你倒真会拍皇上马屁!可笑你阿玛索尼虽和老夫为敌一辈子,老夫倒也敬他是条汉子,怎料他却生出了你这种没出息的儿子。”

索额图心中虽恼怒,但却也明白,若是真的近身搏斗,他哪里是鳌拜的对手?方才,他不过是为了及时帮康熙解围。

康熙此时一股热血过顶,已慢慢冷静下来。冷笑一声,呛地将剑插还入纳赛的剑鞘:“鳌拜,像你这种莽夫,再勇猛也只配做我爱新觉罗氏的鹰犬!朕乃天子,治国安邦才是朕应该擅长的,这些技击之术都不过是雕虫小技,朕纵不如你又有何妨?”威严的目光转向狱监:“把他看好了,别让他自尽!”

狱监赶紧应了一声:“嗻!”

康熙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索额图和纳赛赶紧跟上。

身后传来鳌拜挣扎时咣啷的铁镣声和困兽般的咆哮声:“玄烨,你这个蠢货,懦夫,你回来!你居然宁可相信居心叵测的李氏兄妹,也不肯相信老夫这三朝老臣!老夫要见太皇太后!老夫要见太皇太后!”

康熙不再受他激将,充耳不闻,步履沉稳地离去,只剩下鳌拜的咆哮徒劳地在天牢中回响。

出了天牢,康熙心中虽对朱慈煊和易欢也起了一丝戒心,却老成地吩咐索额图和纳赛,且不可将今日天牢中鳌拜的“挑拨离间”之话泄露出去;想起易欢还急需大补丸续命,又命索额图继续去鳌拜府寻找大补丸的解药。

索额图和纳赛领着一帮侍卫,把鳌拜府里里外外一寸寸地又搜了几遍,终于又找到了一间小小的密室。可这间密室仍然设有机关,他带去的工匠折腾了许久都没能打开,无奈之下,只得去请易欢前来相助。

易欢已拿到铜匣,又早就解了大补丸之毒,对鳌拜的密室早已没了兴趣。但既是索额图相求,目的又是为了帮自己寻找大补丸的解药,也只得装做关心的样子,去帮忙破解那密室的机关。

这一次,易欢又足足鼓捣了两个时辰,累得满头大汗。才终于将那密室的门打开。

这间密室却小得犹如一个密柜,里面什么金银珠宝都没有,只放着两口大木箱。

几个侍卫上前,把两口大木箱抬了出来。

索额图赶紧请易欢继续打开这两口箱子的锁,看看里面可有大补丸的解药?

易欢摆摆手,疲惫不堪:“我不行了,两只手都软成棉花糖了!”

索额图一脸谄媚地道:“侍书姑娘辛苦了!快来用些茶点休息一下,我给你准备了你最爱吃的蜜饯和点心——”

易欢很是享受索额图的周到,在一张雕花大椅上坐下,椅旁的几案上放着茶盏和几碟精致的蜜饯和点心。易欢看了一眼,口水都快掉下来了,赶紧拿起一块点心吃了起来。

那大木箱上的锁倒只是寻常的铜锁,工匠们很快就打开了。箱中却并无什么解药,满满地堆放着文书信件。

索额图意外地上前翻看着那两箱子文书信件,神色渐渐变得凝重。啪地盖上了箱盖:“快,快把这两箱东西抬进宫去,呈给皇上!”

正在吃点心的易欢意识到情况有异,一下子呆住了,鼓着腮帮子瞪大了眼睛,不解地看着索额图:“索大人,这箱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东东啊?”

索额图笑道:“侍书姑娘,若这箱中装的都是宝物,那姑娘可随意挑选,不过眼下箱中装的都是朝廷的机密文书,姑娘就不必再过问了。”

易欢一听,是既不能吃也不值钱的什么机密文书,顿时没了兴趣,吃饱喝足之后,便自行回了永乐斋。

朱慈煊已在等着她,屏退宫人之后,悄悄将李公公就是李定国的亲弟弟李德福之事告诉了易欢。

易欢用手托着腮,满眼困惑地看着朱慈煊:“猪哥哥,李公公虽然为人圆滑自私,可他好歹也是爹惟一的弟弟,我的亲叔父。他虽然不肯投靠我们,但好歹也没有出卖我们。爹却让我们拿着大补丸的事要胁他,算计他,我怎么总觉得这心里有点儿过不去呢?”

朱慈煊道:“老实说,我也有和你一样的困惑。但义父既如此吩咐了,我们也只有执行。”

易欢压低声道:“猪哥哥,有时候想想我爹,他其实比我叔父更冷血。当年他居然能亲手射杀了我娘,那可是为他生育了三个子女的结发妻子啊,他也能下得了手!他还亲手射了我一箭,要不是我怀里的玉佩挡了一下,我也早就没命了——”

朱慈煊变了脸色:“欢妹,你千万别这么说!若是让义父听到了,他该有多伤心啊?义父也是不得已,舍小我取大义,堪比古时候舍弃自己亲生儿子救护赵氏孤儿的义士程婴——”

“可是我也从来都不觉得程婴就做得很对啊——”易欢一脸不平:“凭什么他的儿子就该替赵氏孤儿去死?两个孩子的命难道不该是一样的吗?我也一直不明白,爹凭什么就认为你和你父皇的命,就比我和我娘的命重要?”

朱慈煊呆了一呆。这些问题都是他从来没有想过之事。从小到大,所有师长给他灌输的都是,这天下本是他朱氏的天下,他为君,其他人为臣,所以他们之间的关系,首先得遵守君臣纳常。不由沉下脸来:“欢妹,你越说越不像话了!都怨你从小就不肯好好用功念书,连这君臣父子伦理纲常都没弄明白!”

易欢却不以为然,什么君臣纲常,这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但看朱慈煊神色恼羞,也不想再激怒他,便放软了口气:“你生气啦?猪哥哥,我也知道这些话大逆不道,所以我只敢悄悄地说与你一个人听。你可千万不要告诉我爹啊!”

朱慈煊神情复杂地看着她,叹了口气:“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义父的。不过欢妹,平时你再怎么任性,再怎么胡言乱语都没关系,惟有这些有违伦理纲常的话,切不可再说,好吗?”

易欢冲他扮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

猪哥哥这是怎么了,怎么和龙小弟一样,一严肃起来都让人心里好害怕——

房间里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尴尬,朱慈煊想起易欢刚从鳌拜府回来,便岔开话题:“欢妹,今日在鳌拜的密室中有什么发现?”

易欢随口道:“也没什么,不过是找到了两大箱子信件!听索额图说,好像是鳌拜和大臣们的往来信件。”

“鳌拜和大臣们往来的信件!”朱慈煊楞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兴奋之色道:“太好了!”

易欢不解地看着他:“两箱书信有什么可高兴的?”

朱慈煊耐心地解释:“欢妹,你不明白这两箱信件意味着什么!鳌拜把持朝政这么多年,朝中上下谁不赶着巴结?这两大箱密信,一定牵涉了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若是康熙顺藤摸瓜一一展开追查,那整个清廷必会闹得天翻地覆,人心惶惶。这样的局面,对咱们自然是天大的好事!”

易欢只是不了解朝政之事,但却是冰雪聪明,听朱慈煊一说便明白了。可是……朝廷真的乱了,对天下百姓,真的是好事吗?易欢心中困惑,却不敢说出口。

在鳌拜府中搜出两箱密信事情,很快就闹得整个朝廷风声鹤唳,沸沸扬扬,一时间人心惶惶,各种小道消息漫天飞。

各大臣又不敢出面,便都派了封了诰命的家眷,假作进宫探望太皇太后,去打探消息。

那太皇太后也是三朝老人了,还能不懂这些家眷们突然集中来探视的弦外之音?却不动声色,一味装糊涂,如此一来,群臣们更是惶恐不安。

朱慈煊冷眼旁观,准备看一场混乱的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