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为中国现代政治经济画像

古代小说以英雄、儿女、神魔为三元素,而现代通俗小说则以社会、言情、武侠、侦探为四大门类。现代社会的复杂性、广阔性、多样性、多元化与古代社会已不可同日而语,社会小说就自然被提升到了一个显著的地位,一跃而为“四类之首”。而中国现代通俗社会小说又在反映的层面上,以其领域的宏阔和深入市井三教九流等优势而见称于世;别说是知识精英文学所没有顾及的社会层面与角落,即使是在勾勒政、经的主流题材上,也为后代读者留下珍贵的历史画面。

吴趼人的《发财秘诀》为我们提供了中国经济变性图像的一个重要侧影——半封建半殖民地中国第一代买办的起家史。一个乡村愚民区丙因偶然的机缘向香港的外国人贩中国“小土产”而发财,后又见利而“卖国”,在鸦片战争前夕给英军提供广州的有关情报。他开始意识到不懂洋话而被“中介”克扣许多钱财是很窝囊的,可是他已缺乏学洋话的“年龄优势”,于是他寄期望于自己的儿子。他儿子向外国洋行中的小跑腿陶庆云学,可是陶庆云又奇货可居。这就是小说前半部(前5回)的主要情节,背景是中国“一口通商”时的广州。从第6回到第10回,区丙的一家被作者丢掉了;专写陶庆云跟着洋大班到上海的情景。这在结构上是个大缺点,可是小说从写“一口通商”到“五口通商”,而中国的买办也只有到上海这个新兴的第一大商埠中去活动,似乎更能透视其本质。到了上海,陶庆云从一个小伙计一跃而成了副买办,是一帮跟洋人来上海的广东人中最春风得意的。他在洋洋自得时传播了他发迹的三条经验,一是要会揣摩洋东家的脾气,二是要诚实,三是要精通洋话。不懂洋话即使有前两条,也是白搭:“根本就在懂洋说话。你想,如果不懂说话,就有本事也无从干起,就会看颜色,也轮不到你看。”而诚实也是指对洋东家像狗一般的忠实,而对本国人是不在其列的。只要三者俱备,就能大大的发洋财。于是他们一帮人在上海移民潮的“房荒”中做地皮生意发横财;贩卖人口到外国去做猪仔;在洋人沿长江各内地口岸逐一开发时,就以汉口为聚散地控制茶叶出口生意,他们可以操纵价钱,使中国内地的茶农大亏血本,直到悬梁自尽的惨境。陶庆云一听到曾国藩与李鸿章要选取190个聪明子弟到花旗去读书,就拍手欢呼:“我把我陶家子侄,不问年纪大小,一律都送了去。”在他看来,中国书不读,中国字不识都是无所谓的,洋话才是一个人的立身之本。而他的同行魏又园的话就更彻底了:“情愿饥死了,也不要就中国人的事……还是情愿做外国人的狗,还不愿做中国的人呢!”连祖宗与祖国也是可以卖,这就是他们的“发财秘诀”。作者用江湖术士知微子给人算命时的一句话为全书作结:“你若要发财,速与阎罗王商量,把你本有的人心挖去,换上一个兽心。”吴趼人这位“我,佛山人”,既懂家乡广东的生活,而到上海闯世界时,又扩大了自己的眼界:中国的第一代买办主要是洋人于“一口通商”时在广东培养的,新辟上海为商埠了,广州的洋大班就携广帮买办来沪,还带着一批“咸水妹”,捷足先登。这个中国经济变性的图像是吴趼人所熟知的,他能描绘出他们的面容和内心世界。

接下来就是鸦片买卖的猖獗和中国的军阀混战的局面了。这在《黑狱》与《政海》有较为真实的反映。作者张春帆(1872—1935),笔名漱六山房,江苏常州人。他的成名作是《九尾龟》。阿英评价说:

漱六山房张春帆所著小说,最为人称道者,为写清妓院生活之《九尾龟》。实则张氏所著之《黑狱》,其价值乃高过《九尾龟》十百倍,乃真可称,然绝不为人所知。《黑狱》系写鸦片战争前夜的小说……所描写的,都是鸦片输入后,在广东所造成的种种恶果,自官吏以至小民。此书之写实性甚强。即书中之事实,足见官民间因鸦片所引起的种种纠纷之日趋严重,而必然引起大的“激变”,此“激变”,即清醒之官民,必有一日起而拒鸦片之再输入,而不惜种种牺牲以完成之。读此册再阅其它鸦片战争小说,可知中英鸦片之战,其发生实有悠久之前因。[1]

张春帆的《九尾龟》被胡适称为“嫖学指南”[2],而复被鲁迅称为“嫖学教科书”[3],而《黑狱》则被阿英列入“国难小说”,这样的“两面人”在市民通俗小说作者群中并不是稀罕的现象。《黑狱》反映了广东的官吏吸上了鸦片,就伤天害理,在地方上酿造出许多奇灾异祸;百姓吸上了鸦片,就倾家荡产,如染麻风,遂成废物,乌黑的烟膏竟熬出了一个黑暗地狱。作者所写的官吏就涉及两广总督、广州府太尊、县衙知县、海关关督……鸦片毒化了衙门上下,把整片官场熏得更黑,染上毒瘾的官吏,更加为所欲为,草菅人命,弄得官逼民反,盗贼蜂起;遭抡而不报案尚可,一旦报案,所剩的家产也会被官府刮尽。因此有民谣说:“强盗官,一般般,不报案,留一半。”老百姓视“强盗”与“官”已是一路的货色。其他如财主富户、殷实名医、花农、屠夫,乃至花子,凡与鸦片结缘者,莫不有意想不到的灾患。而有的人之所以离不开鸦片,不是因为自己意志不坚,而是从娘胎里带来的烟瘾。瘾君子的儿子哭闹,只要对着他喷几口烟,就笑逐颜开。梁十五就是这样的“先天瘾君子”。他抽尽了祖产,被迫卖了妻子。他儿子问他,妈妈到那里去了?他指指烟枪说,钻进这里去了。儿子说,我也能进去玩玩吗?他说过几天带你进去。过几天儿子也“钻”进了烟枪。他只能凭他的膂力去做强盗。后来成了首领,就抢回了妻子和儿子。那妻是卖给一个巨绅作妾的,儿子是卖给一个著名的讼师作义子的。这两家硬逼县官史朴破案,梁十五就老实不客气劫了县衙,将这个平时会想出各种苛刑来残害百姓的史朴割了双耳,脸上还剌上“赃官”二字。史朴回衙后哭得死去活来:“我从此不好做官了。苦呵!”他们的为买官也是花了大本钱用银子铺路的。这就是鸦片输入后的广东的现实。而种下祸根的罪魁祸首,就是将输出鸦片作为它们巨额国库收入,不惜嫁祸于人的英帝国主义。小说的结尾写道:“林制台得了代表广东百姓的意见,禁烟的心越发坚定。便同将军抚提司道商量,要实行他的主意。不想招人嫉忌,诖误了功名,还几乎丧了性命,却因此开个亘古未有的局面,也是林制台初时万想不到的事。”《黑狱》是与《九尾龟》一二集同在1906年出版的。1909年张春帆写过《宦海》,但超不过《官场现形记》和《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而他在1923年发表的连载小说《政海》[4]却独树一帜,揭露北洋军阀对外投降,对内镇压,自己则倾轧内哄,使民国“国将不国”的种种罪行。

《政海》是以一位新闻记者陈铁舫的眼睛看中国的政局的剧烈动荡。他虽是上海报社的记者,但因他负有报导北京新闻的职责,所以不仅对北京熟稔,而且在小说中的几个关键性时刻,他皆在北京。小说选择的时代背景正是“五四”前后、巴黎和会与直皖战争等紧锣密鼓的时刻。在他的小说中覃志安(段琪瑞)、齐作仁(徐世昌)、国玉璋(冯国璋)、虎昆吾(曹锟)、伍玉芝(吴佩孚)、庄作楫(张作霖)、铁中铮(徐树铮)、陆威林(陆徵祥)等政要的身影频频出镜,将那尔虞我诈,纵横捭阖,争权夺地,置民于水火的紊乱政局也算写得“井然有序”。特别是作者几乎是同步反映政坛诸丑,当时那些军阀政客不仅还在人世,有的甚至还身居要津,如此贴近现实的曝光,也算是颇有胆识的了。

这正是袁世凯逝世、张勋复辟后,各派军阀割据一方,演出“恶虎村”的时节,将个衣冠傀儡齐作仁(徐世昌)捧上台,而段琪瑞则操纵福民俱乐部(即历史上臭名昭著的安福系)要巴黎和会上的中国代表屈服于日本帝国主义的压力,放弃青岛主权而在条约上签字。另一方面却是学生组织救国会到统领府请愿,“这班学生都是青年爱国的志士”,“在新华门外等了一天一夜,无故的给警察厅逮捕了几个人去,又打伤了好几十个学生。这一下子的风潮可闹得大了。始而是京城里各学堂罢课,各苦力罢工,渐渐的这罢课罢工的风潮,推广到南方来。”而中国的全权代表“陆威林在巴黎,因为自己的外交政策完全失败,却又完全是本国政府弄糟的,正在一万分的不高兴,怎禁得全国学生同团体的电报,就如雪片的一般,来得络绎不绝,都是叫他不要签字的。这个当儿,政府的电报也同雪片一般的飞来,叫他签字。陆代表着实踌躇了一回,又和胡代表密密的商量了一天。竟毅然决然拒绝签字,立时回国。只把个覃督办同一班福民俱乐部的人都气得目瞪口呆,做声不得。”从第12回至14回,是写直皖之战,政治角逐与军阀矛盾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程度,非到兵刃相见不可了,这是覃志安与伍玉芝(吴佩孚)的对台戏。这几章里写得更是有声有色。一会儿是覃志安演出逼宫戏,他派兵包围统领府,挟天子以令诸侯。可是伍玉芝作为军界后起之秀,他很有指挥艺术,在当时的军阀部队的指挥官中也算是佼佼者,连覃志安部队中的洋顾问也无奈地对他称赞一番:

国防军所受的教育,同所用的军械,实在可以无敌于中国。无奈伍玉芝的战略高妙非常。始而延长阵线,虚张声势,动摇我们这一方面的视听,他却自己统着极精锐的队伍,忽东忽西的四面策应,叫人捉摸不定他的主力军队的集中地,以至于我们的炮兵骑兵都失去了效用。像这样的以少击众的战略,不但你们贵国军人中少得很,就是东西各国的有名宿将,战略也不过如此。

于是伍玉芝以胜利者的姿态进了北京。大概是要“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了,可是出乎读者意外的是,这是一场彬彬有礼的“晤面”,伍玉芝还恭恭敬敬地向覃志安行了个礼,一口一声“老师”。作者是要告诉读者,军阀混战的目的主要是为了抢地盘,地盘到手后,倒是“对事不对人”的,只要敌方交出兵权,宣布下野,或是出国考察之类,也就不计前愆了。现在覃志安满足了上述的要求,下野到天津租界上去“听候处理”,即使再让伍玉芝多叫几声“老师”也是无所谓的。作者看透了军阀家们的游戏规则。至于老百姓的流离失所,士兵的充作炮灰,那不过是他们“游戏”中的工具与筹码而已。接下来是写他们赌局后的分赃。而齐大统领则用袁世凯的故智,挑拨封疆大吏的不和来保持自己的御座。作者只能在小说结尾借一个二流政客之口发出浩叹:“我到今天才明白,咳!这政海的风波,真是万分险恶,好好的一个人,一卷进这里头去,良心也没有了,人格也可以不要了。可怕得很啊!”

姚宛雏(1893—1954)是通俗文学中杰出的社会小说家。他是“南社”中坚。柳亚子在《南社纪略》中介绍说:“江苏松江人。京师大学高材生,与林庚白有太学二子之目。后任江苏省长公署秘书,南京市政府秘书,江苏省政府秘书。”上海解放后,为文史馆馆员,又由陈毅元帅之提名推荐,当选为松江县副县长。

1915年,他的长篇《恨海孤舟记》在《小说画报》上连载,自辛亥革命写起,止于袁世凯逝世。它的主旨是写“狐鼠凭城,豺狼当道”时,一个知识者像一叶“恨海中的孤舟”,在“朝局尽翻,民生憔悴”中漂流着,无法找到心灵的家园。小说中不乏名人行状轶事,宋教仁、陈其美、蔡锷、章太炎、刘师培、杨度、何震、柳亚子、苏曼殊、陈去病……等一一在书中出场,使读者重温许多历史性的镜头,弥足珍贵。而《龙套人语》[5]则写于1929年,以龙公的笔名连载于上海《时报》,背景是南京、上海,扩而大之则旁及江浙。是“记载南方掌故,网罗江左轶闻”。老新闻工作者、戏剧评论家、小说家冯叔鸾并不认识作者,却为之写序,给予高度评价:“不佞服务新闻界,橐笔海上,盖已十有三年,仅忆其涯略如此。更廿年后,必将无人能悉,且无人能述。沦于末寮者,故能巨细靡遗,滔滔不尽,若数家珍。虽曰诙谐以出之,而言外余音,固含有无限感慨,殆所谓伤心人别有怀抱者耶?”不论是“恨海孤舟”也好,抑或“伤心人别有怀抱”也好,作者对旧社会的政坛是有揭暴与针砭的。小说的技巧与格调也高出于《官场现形记》和《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在《恨海孤舟记》一开场,就写了辛亥革命时的北京与北大,这部小说和作者的笔记《饮粉庑笔语》,是有若干北大早期校史的回忆资料的。在京师风声鹤唳,教授乞假,学生遣散中,主人公就到上海参与办报。报社的同仁是于右任、邵力子、柳亚子、叶小凤、胡朴安等后来皆是政界和学界名流,所遭逢到的是陈其美、宋教仁遇刺;蔡锷秘密出京,到云南做义军总司令;杨度、刘师培的筹安会,起草劝进表;章太炎的被袁世凯软禁等等,现在看来大多是历史性事件。而《龙套人语》重在写江浙与上海的政局更迭,有些历史人物的轶事也娓娓道来,引人入胜。单就一位“江南无冕皇帝”张謇的轶事就写了5章;鲁迅曾谈到孙传芳演出投壶古礼与章太炎之关系,我们已不甚了了,可是小说中写这出“古装戏”就整整一章有余,简直是《鲁迅全集》的一个活注释;至于那些军阀为什么要如此大捧章太炎,一度似乎红得发紫,作者在小说中解析得头头是道,鞭辟入里,令人信服;而章太炎与梁启超在南京讲学的盛状,也写得呼之欲出,音容笑貌,宛在眼前。更可贵的是作者能将中国知识阶层中的“民族的脊梁”写得有声有色,有时也使作品呈现出“一派亮色”。如他写松江前辈名士杨了公,原来是个富户人家,硬是搞各种公益和慈善事业,使家产告磬。每次办此类事业,总是自己先捐出一笔大款项,然后再到各富户家募集,弄得财主们对他恨之入骨。在辛亥革命时,他老先生独自跑上松江城楼,竖起两面白旗,将龙旗打倒,以迎民军入城。光复后,他也“功成不居”,还是做他的诗,参他的禅,还办了孤儿院,家财虽早已散光,硬是靠卖文鬻字的收入,充作孤儿们的用度。小说中还写孙子才平息萧山“教案”,这是当时常有的民教冲突,五六千乡民包围县城,扬言要杀尽外国教士与本国教民。这里既有正义的反抗,也有排外主义的盲动。孙子才不带一兵一卒,以“诚心救我萧民”为出发点,以大气魄大腕力,平息了这椿一触即发的流血事件。作者笔下出场的都是一个个活的有个性的人物,就以他写章太炎为例,章被袁世凯软禁在北京,有日本友人帮他化装出逃,写得可谓精彩绝伦:

正是火车将开的当儿,站上搭客一拥而出,那日本朋友正招呼他上车,猛见人丛中挤出一个人来,穿着件蓝布大褂儿,像个店家伙计打扮,看到他也和颜悦色走上前来,对乘伯(章太炎在书中的名字——引者注)弯了弯,说道:“庄大人,久违了啊!你老一向好?怎么不请过来。”乘伯一愣,不觉冲口说道:“你是谁?”那人满面堆下笑来,说道:“庄大人,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啦!小的便是琉璃厂德古斋里的。大人,你往常没事的时候,总到小店里来逛逛的,小的也侍候你好几回啦。”说着一边向袋里摸出一扣折子,乘伯听了也只是模模糊糊的,便道:“你想是认错人了,我又不姓庄,我有要事到天津去,也没有功夫与你多拌嘴。”说着举步想走,却被那人双手拦住,笑道:“且慢!庄大人要到天津去,我也不敢拦你的驾,不过有一笔账,请大人就算算。”说着就递过那折子来。乘伯惊道:“我几时欠你家的钱,你这人好没道理,只顾胡缠。”说时车已将开,汽笛呜呜的响了,他的日本朋友急得只是用眼来睃着他,又见索账的事,不好来管,早见有几个军官装束的人走了进来,见了乘伯,还举手行了个敬礼。笑道:“庄大人在这里什么事?”又向那人道:“你这人好不睁眼,扯着大人做什么?府里有要事要请大人去啦。”说着便去扯开那伙计,那人只自笑,也不争辩。此时车站站长也走了进来,对着乘伯只自打恭作揖说道:“不晓得庄先生驾到,没有招待,失礼得很!”庄乘伯急得暗暗顿足,说道:“你们不知,我有急事到天津去。无奈那个人胡言乱语地打搅人。”站长笑道:“先生别怪,别的事小可不敢管,先生是大总统命令我们保护着的人。到天津去的事,没有公府里吩咐,小可却不敢斗胆叫先生去。”乘伯大怒道:“我偏要去,你们又该拿我怎样?”站长只顾笑,也不回答。几个军官,做好做歹,把那伙计拖了开去,便道:“马车已套好了,请大人就去。”乘伯嗔目道:“哪里去?”军官笑道:“公府里一早传出话来。叫请大人进去,有面谈的公事。我们四处都找到了。却不晓得大人要到天津去。”说到这里,笑了一笑,便也不由乘伯分说,半拖半扶,把乘伯簇拥入马车里,加上一鞭,风驰电掣般,直向总统府去了……乘伯到了公府,总统却给你一个不见,任乘伯在府里客座上大跳大骂,只是个不见不闻,足足挨了三四个钟头,乘伯火气也挫了些下去,才见步军统领、巡警总监两个人,一先一后走了进来,对乘伯陪话,跳了个三花脸儿,劝着乘伯回去。乘伯一面走,一面说道:“你们别太高兴了!这压力不是可以常用的,你们现在果然是狐假虎威,张牙舞爪,我看冰山一倒,你们还有这样势力吗?到那时,我还要来抚你们的没头尸体,凭吊一回哩。”

化装的小特务、军官、站长、统领、总监,演出一台“多簧戏”,章太炎影响太大,又杀不得,只好软禁软磨。而章太炎也书呆子气可掬,却又正气凛然,性格跃然纸上,但也不懂斗争策略,他只会拿袁世凯给他的勋章做扇坠,一摇一晃地站在总统府门前,大骂袁世凯,得了一个“章疯子”的雅号。姚宛雏的小说倒是深得古典小说的神韵的。他真是不朽而又被尘封多年的通俗社会小说家。

政海风波险恶,商海汪洋汹涌。在这方面比较可称的是1922—1923年连载在包天笑主编的《星期》上的《交易所现形记》,作者江红蕉(1898—1972),苏州人。赵苕狂在《江红蕉君传》中说:“红蕉则自谓作社会小说似较有把握。”[6]小说写上海商界闻人郁谦伯与日本浪人龟三郎勾结,按照日本“取引所”的规则,开办中国第一个支那交易所,发行股票,不到半年股票价格飞涨,其他巨头也纷起效尤。于是上海的交易所就像雨后春笋般的疯长,股票也随之大起大落、暴涨暴跌。持股票者破产后,吃生鸦片者有之,吞金者有之,跳黄浦者有之;竟然还有商业学校的学生亏了160元,被人家逼得上吊而死;也有人在半夜里吊死在交易所中的。正如作品中所说,这“哪里是做生意?委实是一种赌博。这种赌法完全是把身家性命做孤注一掷”。小说中还写了上海交易所经纪人同盟罢工的风潮,交易所职员又随意“跳槽”,任意另立山头,后来弄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毫无商业秘密可言。1921年夏秋间,仅几个月,上海即成立交易所一百四五十家,信托公司十多家,一场在中国经济史上留下印痕的金融业大风波正在酝酿着。在大量股票上市,投机狂潮迫使市面上银根日紧,股票价格暴跌,交易所与信托公司纷纷倒闭,在风雨飘摇中能渡过这次倒闭浩劫者仅有6家。这是在中国经济史上有名的“上海信交风潮”,使上海的经济大伤元气,好久才得以缓过气来。《交易所现形记》就是这场使上海经济受到大挫折与大凋敝的忠实记录。这部小说的优点是在于“忠实记录”,而它的不足,也在于仅仅是“忠实记录”。它没有像《子夜》中吴荪甫这样的典型形象,但它使读者了解这次大风暴的全过程,参与者的行为与心态,以及这一事件的波及面,这些典型的细节,不可能为经济史所记载,那么这部商界小说也就算是补了经济史不能顾及的另一面了。

[1] 阿英:《小说三谈·国难小说丛话》,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2版。

[2] 胡适:《海上花列传·序》。

[3] 鲁迅:《二心集·上海文艺之一瞥》。

[4] 《政海》连载于1923年12月至1924年12月《半月》杂志。

[5] 《龙套人语》根据柳亚子所藏三卷手抄本于1984年重印,改名《江左十年目睹记》文化艺术出版社版。

[6] 赵苕狂:《江红蕉小说集·江红蕉君传》大东书局192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