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奈特

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男孩从小巴士上下来，走到大门口，向那位开门的男人询问道：“先生，请问，这里是梅子园吗？”

“是的。谁让你来的呢？”

“劳伦斯先生。我有一封信要给这儿的女主人。”

“好的；进去吧，就在房子那儿，你自己交给她，小家伙，她会见你的。”

这个男人说话很和气，小男孩觉得很受鼓舞，继续往前走。天上下着绵绵细雨，春天到了，草地和树木都吐露出新芽，奈特面前是一栋方方正正的房子，宽宽的台阶，还有一个老式的门廊，好多窗户都亮着灯，房子看起来很温暖的样子。温暖的灯光透过窗帘、透过百叶窗射了出来；奈特摁门铃之前停顿了一会儿，他看见房间墙壁上有好多小小身影在晃动，还听到了小孩子欢快的声音；他真是不敢相信这样的灯光、这样的温暖和舒适会属于自己这样一个无家可归的“小家伙”。

“我希望女主人能够见我。”他想着，怯生生地伸手拍了拍那个大黄铜门环，门环是一个快乐的格里芬怪兽头形状。

一个双颊红扑扑的女仆来开门，奈特默默地把信递给了她，她好像很习惯于接待陌生的男孩子，微笑着接过信，点了一下头，指着门厅里的一个座位说道：

“你坐在那儿吧，雨水就滴在垫子上，我去把信交给夫人。”

奈特坐在那儿等的时候，一点也不无聊，他好奇地张望着周围，觉得挺有趣的；而且他坐在门旁一个昏暗的角落，别人也不会注意到他。

房子里似乎到处都是男孩子，在这个飘雨的黄昏，他们玩着各种各样的游戏，很开心的样子。“楼上、楼下、还有女主人的房间里”，到处都是男孩子，就是嘛，门都开着，大男孩、小男孩，不大不小的男孩，一群又一群，都在消遣着傍晚时分，不用说，都高兴得冒泡呢。右边的两个大房间显然是教室，里面随意地摆放着书桌、地图、黑板和书，壁炉里烧着火，几个男孩子仰躺在壁炉前，兴奋地谈论着一场板球赛，穿着靴子的脚在空中晃来晃去。在一个角落里，一个高高的男孩子正在练习长笛，完全不在意周围的吵闹。一个小男孩在黑板上画着房子里所有人的漫画，还有两三个男孩把课桌当成鞍马一样跳过来跳过去，不时地停下来喘口气，再看看漫画，大笑一下。

左边的房间里有一个长长的晚餐桌，桌上摆着一罐罐的新鲜牛奶，一堆堆的黑面包和白面包，还有男孩子非常喜欢的姜饼，亮晶晶的姜饼，堆放得整整齐齐的。空气中弥漫着烤面包的味道，还夹杂着烤苹果的香味，这对饥肠辘辘的小男孩是多么诱惑呀。

可是，最吸引人的是大厅，就在上面入口的地方，孩子们正你追我赶地玩着“贴标签”的游戏。楼梯的一处平台用来打弹球，另一处用来下棋。楼梯上有一个男孩坐在那儿读书，还有一个女孩哼着摇篮曲，哄着玩偶睡觉，另外还有两只小狗和一只小猫。不断有小男孩们从楼梯扶手滑下，这个玩法可不好，容易摔伤胳膊腿儿，还磨损衣服。

从楼梯扶手往下滑，太好玩了，奈特越看越入迷，渐渐地从坐着的角落里走了出来；这时一个非常活泼的小男孩从扶手飞快地往下滑，太快了，没能停住，头重重地磕在了地上，要是没有精钢铁头，肯定是要摔破的。奈特赶紧跑到那个小孩身旁，想着他可能已经半死了。结果，这个小孩只是眨巴了一下眼睛，平静地看着眼前这张陌生的脸，惊奇地问候了一声，“哈喽！”

“哈喽！”奈特回答道。他也想不出该说些什么其他的，这样回答最简便。

“你是新来的？”躺着的男孩动也不动地问道。

“还不知道哇。”

“你叫什么名字？”

“奈特·布莱克。”

“我叫汤米·班斯。来吧，你也来试试，好不好？”汤米站了起来，像是突然想到自己应该友好待客。

“不太好吧，我得等着，看我能不能留下来。”奈特回答道。他越来越想留在这个地方了。

“嗨，德米，有个新来的。来见见他呀。”活泼的汤米又开始继续他的滑梯游戏了，兴致不减。

听到汤米的叫声，在楼梯上读书的男孩抬起头来，他有一双大大的棕色眼睛。他像是个害羞的男孩，顿了一下，把书夹在胳膊下，郑重其事地来迎接新来的男孩了。在他看来，这个新来的瘦弱男孩目光温和，长着一张讨人喜欢的脸，很有些让人喜欢的地方。

“你见过乔姨妈了吗？”他问道，好像见乔姨妈是一个重要仪式一样。

“除了你们两个，我还谁都没见过呢；我正在等。”奈特回答道。

“是劳里[1]姨父让你来的？”德米继续问道，态度礼貌而庄重。

“是劳伦斯先生。”

“他就是劳里姨父；他派来的男孩都是好孩子。”

听到这话，奈特看上去很是感激，他微笑了一下，脸蛋儿更讨人喜欢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所以两个人只是默默地友好地看着对方，后来那个小女孩抱着玩偶走了过来。她看上去和德米看上去很像，只是个子矮一些，脸蛋儿更圆一些，红一些，他们都是蓝色的眼睛。

“这是我妹妹，黛西。”德米就像是在介绍一种稀有珍贵的动物一般。

两个孩子互相点了点头。小女孩高兴地笑了一下，脸上露出了酒窝，她友好地说道：

“我希望你能留下来。我们在这儿过得可高兴了，是不是，德米？”

“那是当然。乔姨妈建梅子园就是为了大家高兴。”

“这个地方看上去真是非常好。”这两个人这么友好，奈特觉得自己必须说点什么。

“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是不是，德米？”黛西说道。很显然，在这个妹妹眼里，哥哥就是一切事务的权威。

“嗯，我觉得有冰山和海豹的格陵兰群岛更有意思一些。但我很喜欢梅子园，待在这里很好。”德米回答道。他刚才正津津有味地看着一本关于格陵兰的书，现在，他正要给奈特看一看里面的图片，这时仆人出现了，点头对着会客厅的门说道：

“好了，你可以进去了。”

“太好了；现在去见乔姨妈吧。”黛西牵着奈特的手，像是要保护他一样，可爱极了；奈特立刻就觉得自己像是在家里一样。

德米又埋头去读那本书了；他的妹妹则领着新来的奈特到了后面的房间。房间里有个矮矮胖胖的先生在同两个小男孩在沙发上玩耍，还有一个瘦俏的女士，正看着手上的一封信呢。

“他来了，姨妈！”黛西大声说道。

“这就是我新来的男孩了？亲爱的孩子，很高兴认识你，希望你能喜欢这个地方。”那位女士一边说，一边把奈特拉到了身边。她看着奈特，温柔地撩开了他额头上的头发，就像妈妈一样，奈特孤独的一颗心立刻就被俘虏了。

她并不漂亮，但她脸上似乎有一种童心未泯的东西，她的声音和举止也是这样。这种东西很难描述，但却很容易看到，很容易感受到；她亲切和蔼，让人觉得舒服，很容易相处，就像孩子们说的那样，她就是个“欢快”的人。她抚摸着奈特的头发，奈特的嘴唇颤抖了一小下，她敏锐地看到了这一点，目光越发柔和，她把这个衣着褴褛的小家伙拉近自己身边，笑着说道：

“我是拜尔妈妈，那位先生是拜尔爸爸，那两个小家伙是我的儿子。过来，男孩们，来认识一下奈特。”

三个扭成一团的家伙立刻就从命了。那位结实的先生一边肩膀上坐了个胖乎乎的家伙，走了过来，迎接这个新来的男孩。罗博[2]和泰迪只是咧着嘴笑，但是拜尔先生同奈特握了手，指着壁炉旁边的矮椅子，声音诚挚地说道：

“孩子，都为你准备好了。来，坐下，马上把湿脚弄干。”

“湿的？的确是湿的！亲爱的，马上把鞋脱了，我这就给你拿干鞋袜过来。”拜尔夫人一边大声说道，一边忙忙碌碌地张罗。奈特呢，眨眼的功夫，就发现自己坐在了舒舒服服的小椅子上，脚上也换上了干燥温暖的袜子和拖鞋。他能说的只有：“谢谢你，夫人。”他说话的语气充满了感激之情，拜尔夫人的目光又变得非常温暖，她说了几句好玩的话，她总是这样，一温柔起来，就说俏皮话。

“这是汤米·班斯的拖鞋；他从来不记得在家里穿拖鞋。这双鞋太大了，不过也好，要是拖鞋合脚，你穿着转眼就从我们身边跑掉了。”

“夫人，我不会想跑的。”奈特摊开手舒舒服服地烤着火，满意地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那就好！我现在要把你烤得里嫩外焦，好好治一治你的咳嗽。亲爱的，你咳了多长时间了？”拜尔夫人一边问，一边在大篮子里翻着，她要找一条法兰绒布。

“整个冬天都在咳嗽。我感冒了，不知道怎么的，就没有好起来。”

“当然了，住在潮湿的地窖里，穿着破衣服！”拜尔夫人低声对自己丈夫说道。她注意到了小男孩面颊瘦俏，双唇通红，声音沙哑。一阵阵的咳嗽下，瘦弱的肩膀不停地抖动，身上穿着一件打了补丁的夹克。

“罗博，赶快去找保姆，告诉她准备好咳嗽药和擦剂。”拜尔先生同妻子用目光交流之后，发出了指令。

奈特看着，有些慌乱了，但是拜尔夫人开心的笑声打消了他心中的担忧，她带着滑稽的表情对奈特低声说道：

“你听，我的小淘气泰德装模作样想咳嗽呢。你要喝的咳嗽药里面有蜂蜜，他也想吃点。”

咳嗽药送来了，小泰德拼命地要咳嗽，脸都挣红了。奈特勇敢地喝了一大勺，勺子上剩下的那点就拿给泰德舔去了，接着大家又给奈特的脖子上套上了一圈法兰绒布。

这里的治疗刚刚才完，外面就响起来好大的铃声，接着就是过道里轰轰轰的脚步声，晚餐准备好了。奈特很害羞，想到要见到那么多不认识的孩子，就发怵，好在拜尔夫人牵住了他的手，还有罗博大模大样地说道，“别害怕，我会照顾你的。”

十二个男孩在桌子两边，一边各六个，他们站在椅子旁边，都等不及就要开动了，那个吹笛子的高个年轻人正维持着秩序。虽然这样，大家还是等拜尔夫人坐在茶壶后面的那个位置后，才坐下；泰德坐在她的左边，奈特坐在右边。

“这是新来的男孩，奈特·布莱克。晚饭之后你们就可以互相认识了。慢一点，孩子们，慢一点。”

拜尔夫人说话的时候，大家都盯着奈特看，接着就一屁股坐到自己位置上，他们倒是想要守规矩，可是完全没有做到。拜尔夫妇竭尽全力，要让孩子们吃饭的时候有规矩。他们的规矩很少，而且又通情达理，孩子们也知道拜尔夫妇想让大家过得轻松愉快，所以也尽力遵守，通常大家都很守规矩。但有时候，如果没有真正严厉的手段，饥肠辘辘的男孩子们很难守规矩，像现在，休闲地度过了一个下午的星期六晚上，孩子们就不守规矩了。

“亲爱的，就让他们尽情地嬉戏喧闹过一天吧。要是没有自由快乐，假期也就不是假期了；一个星期也就胡闹这么一天。”一本正经的来客看到一贯有礼有节的梅子园里各种欢天喜地的游戏——滑楼梯、枕头大战什么的，总会惊讶不已，而拜尔夫人以前都是这么说的。

有时候房子的屋顶都快被掀翻了，但是毕竟没有掀翻呀，拜尔爸爸只消一句话，大家就会安静下来，孩子们都知道自由也不能过了头。所以，虽然很多人都不看好这里，这所学校还是欣欣向荣地发展起来，潜移默化中，孩子们就学会了礼节和道德。

汤米·班斯坐在桌子拐角的地方，拜尔夫人就在身边，奈特发现，只要自己的盘子和杯子里的东西一吃完，马上就给添满了，他都快吃不过来了。

“在桌子那一头，那个女孩旁边的是谁？”餐桌上笑声一片，奈特低声问邻座的男孩。

“是德米·布鲁克。拜尔先生是他的姨父。”

“好奇怪的名字呀！”

“他本名是约翰，但是他们叫他德米—约翰，因为他爸爸也叫约翰。很好笑，不是吗？”汤米友好地解释道。奈特没有看出有什么好笑，但还是礼貌地微笑着，他饶有兴致地问道：

“他是个很棒的男孩，不是吗？”

“肯定是呀。他知道很多东西，读了很多东西。”

“他旁边那个胖男孩是谁？”

“哦，是胖墩儿科尔。他的名字是乔治，他太能吃了，所以我们都叫他胖墩儿。拜尔爸爸旁边的小家伙是他儿子罗博，再旁边那个是大弗朗茨，是拜尔爸爸的侄子；他也给我们上点课，算是照顾我们的。”

“他会吹笛子，是不是？”奈特问道。这个时候汤米正好把整个儿的烤苹果塞到了嘴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汤米点了点头，两三口就把苹果吞到了肚子里，接着说道，“但还是不吹的好呢。我们有时候要跳舞，还要伴着音乐做体操。我自己喜欢打鼓，我想要尽早学会打鼓呢。”

“我最喜欢小提琴，我也会拉。”说到感兴趣的话题，奈特也开始吐露心声了。

“你会拉提琴？”汤米拿着杯子正要喝水，瞪眼了眼睛，好奇得很。“拜尔先生有个老提琴，要是你想拉琴，他会让你用的。”

“可以吗？那就太好了。你知道吗，我以前跟着父亲学提琴，后来又有个人教我，再后来父亲就去世了。”

“拉琴好玩不？”汤米大声说道，很是敬佩。

“一点也不好玩。冬天冷，夏天热。拉琴很累，他们有时凶得很，我也吃不饱。”奈特停了下来，狠狠地咬了一口姜饼，像是要告诉自己苦日子终于结束了，接着他又遗憾地说道：“但是，我真是喜欢我的小提琴，我都想它了。父亲去世时，尼可洛把小提琴拿走了，他也不肯要我了，我病了。”

“要是你拉得好，你就可以加入乐队了。”

“这儿有乐队？”奈特的眼睛都发亮了。

“当然了。是一个快乐的乐队，所有的男孩都在里面；有时候会举办音乐会什么的。到了明天晚上你就知道了。”

愉快的交谈之后，汤米就一心一意地吃着晚餐，奈特的盘子里装得满满的，他的心沉浸在幸福的幻想中。

拜尔夫人看起来忙着给大家添水添牛奶，还要照顾小泰德，其实两个小家伙说的话，她都听见了。小泰德打瞌睡了，他的勺子放在一只眼睛上，小鸡啄米似的点着脑袋，最后头枕着一个松软的小圆面包，睡着了。矮矮胖胖的汤米说话直率，喜欢交谈，害羞的人都喜欢他这种类型的，所以拜尔夫人才把奈特安排在汤米的旁边。奈特感受到了汤米的魅力，晚餐的时候把心里的好几个小秘密都告诉了汤米，拜尔夫人对奈特的个性也有了些了解。这肯定是好过她自己同奈特交谈的效果。

奈特带来的那封信里，劳伦斯先生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乔：这个孩子一定会合你心意的。可怜的孩子，现在是个孤儿了，生了病，没有人照料。他曾在街头卖艺；我找到他时，他住在地下室，没有了父亲，没有了小提琴，正伤心呢。我觉得他有些与众不同，想着也许我们能够帮上他一把。你照顾他虚弱的身体，弗里兹照顾他荒芜的心，等他恢复了，我再来看看他是不是个天才，或者就是个有一技之长能够糊口的孩子。给他一个机会吧，也是为了你自己的孩子，泰迪。”

“我们当然会的啦！”拜尔夫人读信的时候大声说道。等她看到了奈特，她就觉得不管这个孩子是不是天才，他都是个孤独的病孩子，需要她的照顾，需要一个家，一个母亲。她和拜尔先生静悄悄地观察着奈特，这个孩子衣着褴褛，小脸脏兮兮的，还有些手足无措，但是他们发现了奈特身上讨人喜欢的地方。奈特是个瘦弱苍白的小男孩，十二岁，蓝色的眼睛，头发乱糟糟的，没有打理，盖在了饱满的额头上。他不时地露出焦虑恐惧的表情，仿佛是有恶言恶语或是拳头在等着他；若是捕捉到了友善的目光，他的嘴唇就会颤抖；若是听到了温柔的话语，他就会表现出感激的表情，看到这样的表情，别人的心儿都要化了。汤米说到乐队的时候，他脸上呈现出了急切幸福的表情，看到他这样，拜尔夫人心想：“亲爱的小可怜，要是他喜欢，尽管整日拉提琴好了。”

晚饭过后，孩子们都涌进了教室，更是要折腾一番，拜尔夫人手里拿着小提琴出现了，跟丈夫说了一句话，她走向奈特。奈特正坐在角落里，饶有兴致地看着大家玩闹呢。

“好了，我的孩子，给大家拉上一曲吧。我们乐队里正需要一个小提琴手呢，我想你可以做得很好的。”

她本想着奈特会犹豫，可是奈特一把就拿过那把老提琴，很珍爱地摆弄着，显然，他酷爱音乐。

“夫人，我会尽力而为的。”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就把琴弓放在了弦上，迫不及待要听听音符的声音。

房间里闹哄哄的，奈特仿佛都听不到，只听到自己的琴声，他沉浸在喜悦当中，忘我地拉着琴。他拉的是街头卖艺人经常拉的黑人小调，很简单，但房间里的孩子们立刻被吸引了，安静了下来，他们惊奇地站在那儿听着，享受着音乐的快乐。后来，孩子们都凑了过来，拜尔先生也走了过来观察这个孩子。奈特现在是如鱼得水，他旁若无人地拉着琴，眼睛里闪烁着光芒，脸颊上泛出红润，手指飞快地在琴弦上摆弄着，那把老提琴在用他钟爱的语言述说着。

曲终后，大家开心地鼓掌欢迎，就是钱像雨一样从天上掉下来，也比不过大家的掌声，奈特停下来环视四周，仿佛是在说：

“我尽力了，喜欢吗？”

“我说呀，你真是一流水平。”汤米叫了起来。

“你是我乐队中的首席小提琴手。”弗朗茨赞许地微笑着。

拜尔夫人悄声对丈夫说道：

“泰迪是对的，这个小孩有点与众不同的地方。”拜尔先生大力点了点头，他拍着奈特的肩膀，开心地说道：

“孩子，你拉得很好。来吧，拉点什么，我们一起唱歌。”

这个可怜的男孩从来没有这么骄傲过，也从来没有这个幸福过，他站到钢琴边，其他的孩子围在四周，都没有注意到他衣着破烂，大家都敬佩地看着他，等着他开始拉琴。

他们选了一首他会拉的曲子，试了一两次之后，小提琴、笛子和钢琴一起演奏起来，男孩们齐声合唱，歌声响彻整栋房子。奈特不知道自己的身体这么虚弱，他受不住了，大家的歌声停住后，他面色苍白，放下小提琴，转身对着墙，像个小孩子一样抽泣着。

“亲爱的，怎么了？”拜尔夫人问道，刚才她也唱得很起劲，还管着小罗博，不让他用穿靴子的脚打节拍。

“你们这么友好，这一切太美了了，我忍不住想要哭。”奈特抽抽搭搭地说道，然后就是一阵咳嗽，咳得气都喘不过来。

“亲爱的，跟我来，你必须上床休息了；你精疲力竭，这个地方对你来说太吵了。”拜尔夫人低声说道，接着就牵着奈特来到了她的房间里，奈特哭了个够，自己安静了下来。

接着，她就让奈特给她讲讲烦心事，她安静地听着，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其实这样的故事她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了。

“我的孩子，你现在有爸爸妈妈了，你有了一个家。不要再想过去那些难过的时光，要快点好起来，做个快乐的男孩。只要我们还能帮你，你就再也不会受苦了。这就是一个为了让各种各样的男孩快乐生活的地方，大家在这儿学会怎么自助，怎么成为有用的人，这就是我的希望。你想要怎么学音乐都可以，但你得先把身体养好。现在，去找保姆洗个澡，然后就上床睡觉，明天我们来好好计划一下。”

奈特紧紧地握着拜尔夫人的手，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有眼睛述说着他的感激之情。拜尔夫人牵着他走到了一个大房间，找到了一个矮胖结实的德国女子，脸蛋圆圆的红红的，就像是红太阳，而她带着的褶皱帽子正好就是太阳的光芒。

“这位是胡梅尔保姆，她会好好给你洗个澡，剪个头发，就像罗博说的，把你弄得很舒服。里面就是浴室，星期六，我们先把小家伙刷洗干净，然后就赶他们上床睡觉，大孩子们唱完歌就来洗。好了，罗博，你也一起进去。”

拜尔夫人一边说，一边把罗博的衣服脱了，把他推进了育婴室前面小房间的长浴盆里面。

里面有两个浴盆，还有脚盆、洗脸盆、盥洗水龙头，各种各样的卫生设施。奈特泡在其中一个浴盆里，一边享受着氤氲之气，一边看着两位女士忙上忙下。她们给四五个小男孩搓澡、穿上干净的睡衣，再给弄到床上，整个过程中这四五个小男孩不停地动弹，扭来扭去，笑得咯咯咯的，后来终于躺在床上睡着了。

奈特也洗好了，裹着毯子坐在壁炉旁，保姆给他剪了头发，这时又来了几个男孩，都给关在了浴室里，听着他们在里面扑腾，还以为是来了一群小鲸鱼呢。

“让奈特睡觉去吧，你先给他多喝点亚麻籽茶，免得他晚上咳嗽。”拜尔夫人说道，她忙得就晕头转向，就像是一只照顾一大群小鸡仔的母鸡一样。

保姆觉得拜尔夫人说得对，她给奈特穿上了法兰绒的睡袍，让他喝了些温热的甜饮，房间里有三张小床，奈特躺倒了其中一张上，保姆给他盖好了被子。奈特裹得严严实实地躺在那儿，心满意足，觉得舒服奢华到了极点。干干净净地躺着对他来说就是一种新奇美妙的感觉。法兰绒的睡袍更是他原本的世界里所没有的舒适；喝上几口“好东西”，他不觉得想咳嗽了，就像是几句友好的话温暖了他孤独的心一样；有人照顾着他，这种感觉让这个无家可归的孩子觉得这个平凡的房间就是天堂。就像是个惬意的梦，他不停地闭上眼睛，又睁开，想看看眼前的这一切是不是像梦一样消失了。这一切都太舒服了，他舍不得睡着，即便是想睡，也睡不着，没过几分钟，房间里就上演了梅子园特有的游戏之一，他惊奇之余，又非常喜欢。

水上游戏才结束一小会儿，满天飞的枕头就出现了，男孩们穿着睡袍，就像白色的地精，从床上爬了起来，暴动了。激烈的战斗波及了几个房间，一直打到了楼上的走廊里，到后来，被打得受不了的几个战士冲进了育婴室避难。这样大规模的暴动，好像没人在意，也没人出来制止，甚至没人表现出惊奇。保姆还是继续晾晒毛巾，拜尔夫人把干净衣服拿出来，好像周围的一切都太正常不过了。拜尔夫人甚至追着一个男孩冲出了房间，把扔过来的枕头反击回去。

“不会受伤吧？”奈特躺在那儿笑得什么似的。

“哦，亲爱的，不会的！枕头大战是星期六的固定节目。明天就会换枕套的；大家洗完澡后乐一下呗；我自己就很喜欢。”拜尔夫人一边说，一边忙着给大家准备袜子。

“多好的学校呀！”奈特满是崇敬之情。

“是个奇怪的学校。”拜尔夫人笑着说道，“我们不想制定太多的规矩，也不想给孩子们太多的学业，那样孩子们就太可怜了。最开始，我也不准大家穿着睡袍狂欢，但是，天呀，一点用也没有。孩子们就像炒锅里的豆子，根本不肯安安静静地待在床上。后来，我们就达成协议，每个星期六晚上十五分钟的枕头大战，但其他晚上就要好好地上床睡觉。我试了试，效果很好。如果大家不守约，那就不狂欢；如果大家守约，我就把镜子收起来，灯也放在安全的地方，大家就可以随心所欲地玩了。”

“多好的安排呀。”奈特说道，他觉得自己也想加入到狂欢的队伍中，但这是自己到学校的第一晚，他还不敢提出来。所以他就躺在那儿看，觉得很有意思，大家都好活泼。

汤米·班斯带领着一队人马进攻，德米意志坚定地守卫着自己的房间，蔚为可观；进攻队伍不停地扔着枕头，德米就捡着枕头，等到进攻部队弹尽粮绝的时候，他们就开始了肉搏，要抢回自己的武器。中间免不了肢体上的冲突，但大家都不在意，就是被打了几下，也是一笑而过，哦，枕头满天飞呀。最后拜尔夫人看了看自己的表，大声说道：

“孩子们，时间到了。上床睡觉了，要么守规矩，要么受惩罚！”

“什么惩罚？”奈特坐了起来问道，他很想知道违背了这位最奇特最讲道理的学校老师，会有什么样的惩罚。

“下个星期六就没得玩。”拜尔夫人回答道。“五分钟的时间里安静下来，熄灯，秩序。孩子们都很讲道理，说话算话。”

时间到了后，又有一两个枕头飞过，在大家的欢呼声中，德米把七个枕头扔向了撤退的敌人，几个人相约下次再战，这次战斗马上就结束了。星期六的狂欢之后，四周一片安静，只听见偶尔的咯咯笑声，或是压低嗓子的私语声。拜尔妈妈吻了吻新来的学生，离开了房间；奈特躺在床上，憧憬着在梅子园的幸福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