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西游记》的复杂内涵
《西游记》全书一百回,可大体上分为三个部分:前七回是第一部分,第八回至第十三回是第二部分,第十四回至第一百回是第三部分。
《西游记》前七回写美猴王出世、求道、闯龙宫、搅冥府、闹天宫,集中描绘悟空追求无拘无束生活的经历。他破石而生,“不伏麒麟辖,不伏凤凰管,又不伏人间王位所拘束”,在社会关系上本来就是自由的,但他仍不满足,希望“不生不灭,与天地山川齐寿”,彻底摆脱自然规律的束缚,获得“绝对自由”。他因此与冥王发生冲突,并发展到大闹天宫。这是《西游记》写得最有生气的部分。《西游记》第八回至第十三回写如来说法、观音访僧、魏征斩龙、太宗入冥、刘全进瓜和玄奘奉诏取经,交代取经缘起,在结构上主要起组织情节的作用。第十四回至第一百回是《西游记》的主体,包括相对独立而又互相关联的四十一个故事,以唐僧师徒四人去西天取经为线索,连接成一个有机的整体。这一部分集中表现了悟空勇往直前的冒险精神和乐观性格。他一路降妖伏魔,克服了种种困难,堪称历险故事的英雄。《西游记》最后将他定格为“斗战胜佛”。
一、《西游记》中的妖精和“历代驰名第一妖”孙悟空
《西游记》中,唐僧师徒四人遭遇到的九九八十一难当中,除了最初几难外,大多数都与妖怪有关,要么是要吃唐僧肉,要么是要嫁给唐僧,还有的是要报仇雪恨。整个西天取经的过程也就是师徒四人降妖伏魔的过程。
按照原型的差异,妖精可分为动物精、植物精和器物精。在人类经验中,器物不具有生命力;植物虽具有生命力而无法自由活动;只有动物,其生命层次最高。在动物中又根据动物的食物链高低有别,这就决定了各种动物精神通的大小。一般说来,动物精胜于植物精,植物精胜于器物精。而在动物精中,大动物精通常比小动物精难制服一些。当然,这只是一般情况,可以有个别例外。
唐僧
《西游记》为了突出“九九八十一难”的艰辛和悟空神通的广大,在西天路上安排了众多神通较大的动物精。其中包括:双叉岭老虎精、野牛精、熊罴精,黑风山黑熊怪(被观音菩萨收去做了守山大神),黄风岭黄风怪(佛祖灵山脚下的老鼠精),乌鸡国青毛狮怪(文殊菩萨的坐骑),枯松涧火云洞红孩儿(后做了观音菩萨的善财童子),黑水河龟精(东海龙王的外甥),车迟国鹿力大仙(鹿)、羊力大仙(羚羊)、虎力大仙(虎),通天河金鱼怪(观音菩萨莲花池里的金鱼),金兜山青牛怪(太上老君的坐骑),毒敌山琵琶洞蝎子精,六耳猕猴,积雷山摩云洞牛魔王(大白牛),九头虫(乱石山碧波潭万圣龙王的女婿),黄眉怪(如来司磬的黄眉童儿),七绝山红鳞大蟒,朱紫国金毛犼(观音菩萨的坐骑),盘丝洞蜘蛛精与黄花观多目怪(蜈蚣精,后做了毗蓝婆菩萨的门人),狮驼岭青狮(文殊菩萨的坐骑)、白象(普贤菩萨的坐骑)、大鹏(如来的舅舅),比丘国鹿怪(寿星的坐骑)、白面狐狸,陷空山无底洞金鼻白毛老鼠精(托塔天王的干女儿),隐雾山连环洞豹子精,豹头山九曲盘桓洞九头狮子(太乙救苦天尊的坐骑),青龙山玄英洞犀牛精,天竺国玉免精(太阴星君的玉兔),通天河龟精。与动物精相比,松树精、柏树精、桧树精、竹子精、杏树精、枫树精等植物精比较容易对付,只需猪八戒“一顿钉钯,三五长嘴,连拱带筑”(第六十四回)就铲除了。这些植物精不像动物精那样动不动要吃唐僧肉,只是把唐僧劫走说诗谈禅,并劝说唐僧与杏仙成婚,没有任何动强的意思,最后被悟空、八戒发现后也没有任何反抗,可见他们的法力、神通着实不高。然而,动物精就厉害多了,神通远在植物精之上。在《西游记》中,犀牛、象、虎、狮子、熊等属于体壮力猛的动物,这些妖精生猛异常,悟空在它们那里讨不到太多便宜,一般都是某位神仙(多为妖精的主人)出手相助,方才降伏。相比之下,鹿力大仙(鹿)、羊力大仙(羚羊)、金鱼怪、九头虫等则好对付一些,凭借悟空的神通就顺当扫除了。有时,神仙虽来相助,但多半是为了保护妖精的性命,唯恐悟空下手太重,帮助悟空只是个顺水人情,实则没有太大的必要。
根据“邪不压正”的理念,仙、佛在与妖精的较量中往往占据上风。不管什么样的妖精都有一个命门所在,要么是生理上的,要么是心理上的,而仙、佛总有办法找到妖精的命门,从而降伏它们。《西游记》第七十三回,悟空在蜈蚣精面前一败涂地,但毗蓝婆菩萨一到,蜈蚣精立刻缴械投降,何也?毗蓝婆菩萨乃母鸡修炼而成,蜈蚣的天敌就是鸡,可谓一物降一物。第五十五回,敢于螫如来佛祖的蝎子,在昴日星君(公鸡)面前,立刻现出原形。鸡正是蝎子的克星。心理上的命门也是存在的,在《西游记》中主要表现为奴才怕主子。不管奴才多么凶恶,多么飞扬跋扈,只要一见到主子,立刻就蔫了。金毛犼本是观音菩萨的脚力,偷偷下凡做了妖精,挡住唐僧师徒四人的去路,连悟空也奈何它不得,但观音菩萨一露面,它便现出原形,乖乖领教。青毛狮怪、金鱼怪等都是这样的。
在通常情况下,妖精代表的是邪恶势力,而仙、佛则代表了正面力量。出人意料的是,《西游记》中,悟空竟常常被称作“妖猴”“妖仙”,这不是众神对悟空的“诽谤”,悟空确实有过做妖精的经历。悟空对此不仅毫不掩饰,甚至为此自豪,常在西天路上自称“我是历代驰名第一妖”(第十七回),以此来摆谱或者炫耀。以这个“历代驰名第一妖”作为主角,并把他写得如此光彩照人,赋予了《西游记》不同寻常的意义。
悟空的“第一妖”经历大概得从其出世算起,一直到皈依佛门为止。其间,花果山称王、荡海学艺、龙宫强索金箍棒、大闹幽冥界、逼封齐天大圣、搅闹蟠桃会、大闹天宫等,种种惊天动地的事件奠定了悟空在仙、佛、妖等各界的赫赫威名,也把悟空的“妖性”展现得淋漓尽致。
《西游记》何以偏爱悟空这个“历代驰名第一妖”?答案是:《西游记》反映了人类从童年到成年的心路历程,悟空的可爱就在于他在成长的过程中始终保持了童心。
孙行者
在被压五行山之前,悟空处于人生的童年阶段,没有人世的经验,也不知道社会的“禁忌”。也就是说,悟空之所以天不怕地不怕,就在于他根本不知道何谓“规则”,何谓“秩序”,对生活缺乏具体的体验和理解。唯其如此,他才敢把花果山的那一套“美猴王秩序”搬到玉帝的天宫去尝试,才敢把猴王的威风带到如来佛祖的面前去卖弄。也就是说,这一时期的悟空,他的大闹天宫一类的举动,其实只相当于儿童的调皮捣蛋、任性妄为。所以,在大闹天宫阶段,《西游记》浓墨重彩加以渲染的,除了他的天不怕地不怕之外,还有他因嘴馋而偷了几次零食:偷蟠桃,偷御酒,偷太上老君的仙丹。他被成功地塑造成了童话文学中的一介顽童!
《西游记》对悟空偷吃零食的行为有意做了放大处理,以加深其顽童性格在读者心中的印象。取经途中,悟空时常被人调侃为小偷,他大都欣然接受,压根儿不生气。如第三十九回,太上老君“见行者来时,即吩咐看丹的童儿:‘各要仔细,偷丹的贼又来也。’”行者作礼笑道:“老官儿,这等没搭撒,防备我怎的?我如今不干那样事了。”第五十一回,悟空提议将妖怪的法宝偷来,邓、张二公笑道:“若要行偷礼,除大圣再无能者,想当年大闹天宫时,偷御酒,偷蟠桃,偷龙肝、凤髓及老君之丹,那是何等手段!今日正该拿此处用也。”行者道:“好说!好说!既如此,你们且坐,等老孙打听去来。”他本人甚至也乐于以小偷自居,如第二十四回,行者对土地说:“你不知老孙是盖天下有名的贼头。我当年偷蟠桃、盗御酒、窃灵丹,也不曾有人敢与我分用;怎么今日偷他一个果子,你就抽了我的头分去了!”偷吃零食这类事情,将悟空的妖精生涯戏谑化了,读来只觉可喜可亲,而没有可憎可怖之感。
皈依佛门后,悟空在心智和处世上逐渐走向成熟,但那份成人世界所缺少的童心仍然保留了下来。取经路上的悟空之所以依旧惹人喜爱,除了他降妖除怪、为民除害所代表的正义外,还有他的那份顽皮。
顽皮可以说是悟空的性格名片,这从唐僧动不动就斥责悟空为“泼猴”“顽猴”可见一斑。不知道读者留意没有,悟空降妖捉怪都很有“情趣”,他不乐意一棒就把妖怪打死,而是想方设法先捉弄一番,开开心,再下手。这是悟空的顽皮个性使然。做任何事情,哪怕是与妖怪赌斗这么危险的事情,悟空也不放过拿对手取乐的机会。这与八戒大不一样。八戒胜妖的几率很低,一旦哪个妖怪碰巧不是八戒的对手,它就倒霉了,总是被八戒“一钯筑死”。所以,八戒与妖怪交手,一向程序简明,要么逃跑,要么尽快把对手干掉,一钯可以打死的绝不用两钯。八戒没有悟空那份拿对手“玩”的心情,悟空则在注重实效的同时还追求情调,力求完美地演绎他的顽皮!
悟空的顽皮表现在许多场合。比如,悟空变作牛魔王的样子去骗铁扇公主的芭蕉扇,先是假惺惺地表示关心铁扇公主,惹得铁扇公主感动不已,又是和假牛魔王喝酒,又是说些情意绵绵的话,还轻轻偎依在假牛魔王的肩上,最后在假牛魔王的挑逗下,乖乖地交出了扇子,如实地“传授”了口诀。按理说,悟空大功告成,变个虫子飞出去即可。但这不符合悟空的性格。只见他“把脸抹一抹,现了本像。厉声高叫道:‘罗刹女!你看看我可是你亲老公!就把我缠了这许多丑勾当!不羞!不羞!’”(第六十回)可想而知,铁扇公主羞得无地自容。悟空假扮牛魔王,一方面是迫不得已,必须如此;另一方面不能不说带有恶作剧的意味,最后的“表演”证明他就是想让铁扇公主出“洋相”,以博一笑。
悟空的顽皮不仅表现在对付妖怪上,还表现在其他方面,尤其是对八戒和唐僧的捉弄。唐僧至诚向佛,不存在任何“色”的念头,也唯恐别人“怀疑”他有“凡心”。悟空深知唐僧的这个心理,三番五次拿这个话题捉弄他。《西游记》第二十七回,白骨精变作一个年轻女子,唐僧肉眼凡胎,坚决制止悟空除妖,悟空就故意拿唐僧的“凡心”说事:
行者道:“师父,我知道你了。你见他那等容貌,必然动了凡心。若果有此意,叫八戒伐几棵树来,沙僧寻些草来,我做木匠,就在这里搭个窝铺,你与他圆房成事,我们大家散了,却不是件事业?何必又跋涉,取甚经去!”
唐僧听到悟空的讥讽,果然“羞得个光头彻耳通红”,悟空趁机把妖怪打退。《西游记》第五十四回,女儿国国王要招唐僧为夫,这又给悟空提供了一个调侃唐僧的好机会:
三藏道:“悟空,凭你怎么说好?”行者道:“依老孙说,你在这里也好。自古道,‘千里姻缘似线牵’哩。那里再有这般相应处?”……行者道:“太师说得有理。我等不必作难,情愿留下师父,与你主为夫。快换关文,打发我们西去。待取经回来,好到此拜爷娘,讨盘缠,回大唐也。”
悟空此举,一方面是迷惑对手,以便早日倒换关文,另一方面也确实存在调侃唐僧的意思。悟空表现得越正经,唐僧也就越心虚,唯恐悟空真的以为他有“色”心。他一把扯住行者,骂道:“你这猴头,弄杀我也!怎么说出这般话,教我在此招婚,你们西天拜佛,我就死也不敢如此!”(第五十四回)唐僧的紧张正是悟空的恶作剧要达到的效果。
《西游记》第三十八回,为了把乌鸡国国王的尸体从井里捞上来,悟空谎称井里有宝贝,八戒上当,二话没说就跟着悟空“捞宝贝”去了。八戒曾是水军元帅,水性好,下井的事情当然非他莫属,这也是悟空带他来的主要原因。八戒抱着铁棒的一端,悟空慢慢把八戒向井里放,着水的时候,悟空猛地一按,“那呆子扑通的一个没头蹲,丢了铁棒,便就负水,口里哺哺的嚷道:‘这天杀的!我说到水莫放,他却就把我一按!’”八戒在井里转来转去,宝贝没有看到,倒是找到了一个尸首,没办法,只得按照悟空的吩咐,把尸体背了上来。八戒被悟空捉弄了一番,心里憋闷,就调唆唐僧逼悟空医活国王,否则就念紧箍咒。悟空将计就计,声称可以医活那国王,前提是八戒和唐僧必须对着国王的尸体大哭,一直哭到悟空从太上老君那里借仙丹回来。八戒和唐僧果然不住声地哭了两三个时辰。在这个故事里,一个恶作剧套着一个恶作剧,环环相扣。其间,悟空顽皮的性格刻画得入木三分,惟妙惟肖。
人类生活中时常见到的一个遗憾是:人在走进成人世界的同时,孩提时代的童心也伴随着童年时代的幼稚一块被挡在了成人世界之外。这是人们常常感到无奈的事情。而悟空的成长经历却提供了另外一种可能性。这样,悟空在可敬之余,依然可亲。
二、《西游记》与佛道二教的复杂关系
《西游记》是一部可以从宗教角度加以解读的书,这源于小说与佛、道二教的复杂关系。《西游记》在流传过程中经历过一个被全真教化的环节,因而其中存在大量的道教诗词、术语,只有那些精通内丹之学的人士,才能举重若轻地将这些诗词、术语融入叙事文本之中。《西游记》之所以被一部分读者解读成宣扬“金丹大道”的巨著,还因为《西游记》的关目设计与道教命功修炼有关。道教命功修炼的理论和技术,如洞天福地理论、服食理论、法术、修炼原理对《西游记》的场景设计和情节设计产生了影响。《西游记》的法宝令读者流连忘返。受道教阴阳理论的支配,所有的妖魔都要吃唐僧肉,女妖魔则要与唐僧婚配,从而使唐僧面临着被吃和破戒的双重威胁,即肉体生命的威胁和精神生命的威胁。与这种道教痕迹随处可见的情形形成对照,《西游记》中不仅存在大量的佛教内容,而且明显表现出扬佛抑道的倾向,小说中几乎没有好道士。比如,悟空出身道门而皈依佛教,《西游记》第十九回以“改邪归正”来加以评述。《西游记》多次写到佛道之争,如车迟国、比丘国、灭法国等,而正义总是在佛教一边,“妖道”的结局通常和其他想吃唐僧肉的妖精一样,殄灭无遗。这种情形,与《西游记》经历了一个道教介入的环节,而最终又成书于隆万之际某一天才作家之手有关。在隆万之际扬佛抑道的社会氛围中,作者一方面参考了道教化的某种“底本”,另一方面又以游戏之笔表达“扬佛抑道”的倾向,他并不留意也不在乎佛教内容与道教内容之间的矛盾。
例如,《西游记》对道教教主太上老君和佛教教主如来的描写,完全是出于小说情节的需要,并没有体现清晰的宗教意图。
按照《西游记》的说法,太上老君与如来佛祖至少每年见一次面,因为蟠桃会每年举行一次,而作为两教的教祖,届时肯定会接受王母娘娘的邀请。《西游记》中间接提到蟠桃会的场合有几次,由于这两位不是主角,小说没有写他们在蟠桃会上会见的情形。《西游记》中这两位教主的正面对话主要有两次:一次是在安天大会上,不过作为三清之一的太上老君只是与如来客套了几句,戏份不多,倒是在安天大会之前,两人分别与悟空较量,格外精彩。悟空搅闹了蟠桃会,逃回花果山,玉帝派二郎神杨戬前去捉拿,各路天神把悟空围在中间,却奈何不得,太上老君用他的独门宝贝金刚琢打了悟空一下,帮助二郎神擒住悟空。他把悟空放在自己的炼丹炉里焚烧,意在将悟空化为灰烬,炼出被悟空吞服的仙丹。不料非但没有烧死悟空,还成就了他那双火眼金睛。更让太上老君没面子的是,悟空从炉中跳出来时,居然把老君的炼丹炉给蹬倒了,还顺手推了老君一个跟头。悟空冲上灵霄殿大战各位天神,吓得玉帝急召如来佛祖救驾。如来先问悟空有何本事,然后两人进行赌斗。悟空忙活了半天,被如来手掌一翻,压在了五行山下。玉帝感谢如来的救驾,召开安天大会表示庆贺。会上王母娘娘亲自为如来捧上仙桃几颗,可谓给足了面子。此时,同样出席大会的太上老君几乎就是一个跑龙套的角色。这一次遭遇,以如来完胜而结束。第二次对话发生在第五十二回降伏青牛怪时,可以说是如来佛祖与太上老君比试法宝的高下。青牛怪本是太上老君的坐骑青牛,趁看牛童子打盹,带着太上老君的金刚琢偷偷来下界为妖。金刚琢本是老子化胡时所倚仗的防身武器,任何兵器、水火都不能近它,悟空的金箍棒、哪吒的火尖枪及各路天神的看家武器统统都被它套去。悟空没法,只好求助于如来佛祖。如来知道青牛怪的底细,但怕悟空守口不严,得罪老君。于是,让十八罗汉开宝库取出金丹砂相助。哪知金丹砂刚刚放出,就被金刚琢套去。悟空还得请太上老君出马。太上老君一摇手中的芭蕉扇,金刚琢威力顿失,青牛怪束手就擒。这里固然存在着神仙世界中谁的家私谁来管和一物降一物的规则,但也说明太上老君的宝物着实厉害。能收走如来宝贝的妖怪,恐怕也只有太上老君的青牛了。这一次交锋,太上老君稍占上风。《西游记》中太上老君和如来佛祖的两次间接过招,算是打个平手。假如《西游记》有明确的宗教意图,他是不会这样处理的。
如来佛
在对《西游记》的解读中,过分重视小说的宗教内涵,以为这是一部佛教或者道教的教科书,由来已久,至今仍余波荡漾。比如:有学者认为,《西游记》中的悟空、八戒和沙和尚分别代表精、气、神,精、气、神分藏于心肾脾三脏(藏),构成“唐三藏”,故唐三藏的西天取经过程实际上就是这精气神心肾脾三者合一的过程。凡此种种,即使没有说错,也说得毫无情调,太煞风景。袁枚《随园诗话》卷七第二十九则曾对作品阐释中的这种“煞风景”现象加以调侃:
七夕,牛郎、织女双星渡河,此不过“月桂”“日乌”“乘槎”“化蝶”之类,妄言妄听,作点缀词章用耳。近见蒋苕生作诗,力辨其诬,殊觉无谓。尝调之云:“譬如赞美人‘秀色可餐’,君必争‘人肉吃不得’,算不得聪明也。”
袁枚指出的这种现象是需要加以警惕的。在艺术批评中,有一种议论,虽然条条有理,头头是道,但却破坏了美好的情调,使人扫兴,这就是所谓“煞风景语”,即袁枚说的“算不得聪明”。一个人惯作“煞风景语”,只是“算不得聪明”的“聪明”,而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聪明”。毋庸讳言的是,在《西游记》研究中,这种“算不得聪明”的“聪明”是存在的,并已产生一定的影响。
三、《西游记》的政治意涵
《西游记》也是一部可以从政治角度加以阐释的小说,小说中的许多描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现实政治的种种情形。比如,美猴王大闹天宫,与现实中反对政府的革命便极为相似。又如祭赛国、朱紫国、灭法国等九个人间国度,所用多为明代官职,国王又多为宠信道士的昏君,很容易让读者联想到明代中叶的嘉靖皇帝。不过,作者的目的,却并非要将悟空写成陈胜、吴广式的造反者,也并非以那些昏君影射本朝天子。
《西游记》写悟空大闹天宫,有意强调:心高气傲是导致悟空大闹天宫的性格方面的原因。初任弼马温,悟空并不清楚其级别之低,没有什么不满的表示。一天,御马监的同僚告诉他,他才知道:“这样官儿,最低最小,只可与他看马。”悟空得知,不觉心头火起,咬牙大怒道:“这般藐视老孙!老孙在那花果山,称王称祖,怎么哄我来替他养马?养马者,乃后生小辈,下贱之役,岂是待我的?不做他!不做他!我将去也!”(第四回)忽喇的一声,把公案推倒,取出金箍棒,打出天门去了。回到花果山,因愤慨于“玉帝轻贤”,遂自封为“齐天大圣”。天兵天将屡次征讨无果,太白金星遂建议采取招安之策,“就教他做个齐天大圣”。悟空得到“齐天大圣”的空头衔,自以为官至极品,“遂心满意,喜地欢天”。但王母设蟠桃宴一事使他明白,他又被骗了。蟠桃宴只请那些领取俸禄的仙人,悟空没有俸禄,不在被请之列。他自以为“我乃齐天大圣,就请我老孙做个席尊,有何不可?”(第五回)却居然连列席的资格也没有。一怒之下,他“将仙肴仙酒尽偷吃了,又偷老君仙丹,又偷御酒若干,去与本山众猴享乐”(第六回)。从八卦炉里逃出之后,他“因在凡间嫌地窄,立心端要住瑶天”(第七回),索性教玉皇大帝搬出天宫。凡此种种,都是心高气傲、不知天高地厚的表现。所以,观音菩萨作诗嘲讽他:“堪叹妖猴不奉公,当年狂妄逞英雄。欺心搅乱蟠桃会,大胆私行兜率宫。十万军中无敌手,九重天上有威风。自遭我佛如来困,何日舒伸再显功。”(第八回)所谓“当年狂妄逞英摊”,即心高气傲、不知天高地厚是也。总之,他反对玉皇大帝的目的近乎儿童的调皮捣蛋,任性妄为。少年读者看了会向他认同,成年读者看了虽不向他认同,也不免会心一笑。所以,尽管悟空说过“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的狂妄言辞,读者决不会将悟空等同于试图推翻朝廷的陈胜、吴广。连一向看重小说内容的胡适先生,他在《〈西游记〉考证》中也承认:“(大闹天宫)这七回的好处全在他的滑稽。著者一定是一个满肚牢骚的人,但他又是一个玩世不恭的人,故这七回虽是骂人却不是板着面孔骂人。他骂了你,你还觉得这是一篇极滑稽,极有趣,无论谁看了都要大笑的神话小说。正如英文的《阿梨思梦游奇境记》(Alice in Wonderland)虽然含有很有意味的哲学,仍旧是一部极滑稽的童话小说(此书已由我的朋友赵元任先生译出,由商务出版社出版)。现在有许多人研究儿童文学,我很郑重的向他们推荐这七回天宫革命的失败英雄《齐天大圣传》。”《西游记》的作者不是一位整天板着脸讥弹时政的小说家,如果《西游记》中确有讥弹时政的意味,那也是妙手偶得,并非刻意为之。
《西游记》对人和妖精采用不同的伦理原则是一个不容忽略的现象。大体说来,只要是人,即使是一个坏人,也不能滥杀,因为人毕竟是人。而对于妖精,即使这个妖精从未做过坏事,也不妨一棒打杀,因为妖精不是人,妖精的原型是动物、植物或者器物,“慈悲为怀”的人类伦理对妖精是不适用的。取经途中,欲与唐僧婚配的不止一位,其中有妖精,也有人。西梁国的女王一心想招赘三藏,因为她是人,连悟空也知道只能设计脱身,不能使那降妖的手段。他以少有的庄重语气对唐僧说:“一定要使出降魔荡怪的神通,你知我们的手脚又重,器械又凶,但动动手儿,这一国的人,尽打杀了。他虽然阻当我等,却不是怪物妖精,还是一国人身;你又平素是个好善慈悲的人,在路上一灵不损;若打杀无限的平人,你心何忍!诚为不善了也。”三藏听了,赞许道:“此论最善。”(第五十四回)与对西梁国女王的宽容形成对照,对“淫戏唐三藏”的“色邪”——蝎子精,悟空则是严惩不贷,毫不迟疑。
还可以看看第三十一回的一个细节。黄袍怪将宝象国国王的女儿百花羞掳进洞中十三年,生了两个儿子,“一个有十来岁,一个有八九岁了”。为了激黄袍怪出城交手,悟空指点八戒、沙僧说:“你两个驾起云,站在那金銮殿上,莫分好歹,把那孩子往白玉阶前一掼。有人问你是甚人,你便说是黄袍妖精的儿子,被我两个拿将来也。那怪听见,管情回来,我却不必进城与他斗了。若在城上厮杀,必要喷云嗳雾,播土扬尘,惊扰那朝廷与多官黎庶,俱不安也。”八戒、沙僧照此办理:
却说八戒、沙僧,把那两个孩子拿到宝象国中,往那白玉阶前捽下,可怜都掼做个肉饼相似,鲜血迸流,骨骸粉碎。
这“两个孩子”,从《西游记》的描写来看,尚无作恶记录,何以唐僧师徒竟然一丝怜悯之意也没有?理由很简单:它们是妖精!在这一类情节中,起支配作用的是传统志怪的惯例,作者的政治意图反而不那么明显。换句话说,《西游记》对人和妖怪采用不同的伦理准则,一方面是对传统的志怪惯例的继承,另一方面也确能引发读者关于现实生活的丰富联想,但这种联想必须适可而止,一一对号入座或穿凿比附就不得体了。
《西游记》对玉皇大帝的描写亦当作如是观。
玉皇大帝论法力比不上如来佛祖,论法宝比不上太上老君;既没有看到他降妖,也没有见到他除魔。他凭什么让仙界的诸位神仙服他,乖乖地听他任用?《西游记》第七回,如来与悟空的一段对白颇能说明问题:
大圣道:“我本天地生成灵混仙,花果山中一老猿。水帘洞里为家业,拜友寻师悟太玄。炼就长生多少法,学来变化广无边。因在凡间嫌地窄,立心端要住瑶天。灵霄宝殿非他久,历代人王有分传。强者为尊该让我,英雄只此敢争先。”佛祖听言,呵呵冷笑道:“你那厮乃是个猴子成精,焉敢欺心,要夺玉皇上帝龙位?他自幼修持,苦历过一千七百五十劫。每劫该十二万九千六百年。你算,他该多少年数,方能享受此无极大道?你那个初世为人的畜生,如何出此大言!不当人子!不当人子!折了你的寿算!”
玉皇大帝有哪一点是悟空不能比拟的呢?是他的资历,是他“自幼修持”的资历。这是玉皇大帝不可动摇的资本。如来的说法表明:悟空之所以没有挑战玉皇的资格,乃是因为他是妖精。从妖精到人,需要经历千年左右的修炼;而从人到仙,又需要千年以上的修炼;在仙人当中,玉皇的资历无仙可比,花果山来的猴王哪有资格向他叫板?如来称悟空为“初世为人的畜生”,是从民俗信仰的角度给他定位,政治意涵并不明显。
四、《西游记》的心学色彩与哲理意味
《西游记》还是一部可以从哲理角度加以阐释的小说,与“求放心”相关的术语、诗词、情节等比比皆是,心学色彩颇为鲜明。《西游记》对佛教经典《心经》有浓墨重彩的强调。(《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本为《心经》,《西游记》误为《多心经》)第十九回,三藏殷勤询问乌巢禅师:“(西天取经)路途果有多远?”禅师道:“路途虽远,终须有到之日,却只是魔障难消。我有《多心经》一卷,凡五十四句,共计二百七十字。若遇魔障之处,但念此经,自无伤害。”遂亲口将《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传授给三藏。“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这几句可说是《心经》的要点所在。第三十二回,唐僧见一山挡路,担忧地说:“徒弟们仔细。前遇山高,恐有虎狼阻挡。”行者坦然地提醒唐僧:“师父,出家人莫说在家话。你记得那乌巢和尚的《心经》云‘心无挂碍;无挂碍,方无恐怖,远离颠倒梦想’之言?但只是‘扫除心上垢,洗净耳边尘。不受苦中苦,难为人上人。’你莫生忧虑,但有老孙,就是塌下天来,可保无事。怕甚么虎狼!”《心经》所揭示的这种无挂碍恐怖的生命意境,实际上是心性修炼臻于炉火纯青的人生意境。《心经》以引导人“远离颠倒梦想”的方式消除取经途中的魔障,这提示读者:西去途中的种种妖魔,可以视为人内心的种种纷扰的象征。
《西游记》重视《心经》,从发生学的角度考察,与《多心经》(《心经》)曾经在陈玄奘取经途中发挥神秘作用有关。耐人寻味的是:在《西游记》之前,《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等写到《多心经》,总是醉心于其消灾去难的神奇功能;而《西游记》写《多心经》,却突出它对心性修炼的启示作用。前者注重的是神通,后者注重的是人生哲学。在《西游记》中,《多心经》不再具有驱逐虎豹和魔鬼的神通,它的作用在于引导人控制由欲望滋生的种种杂念,单纯地生活,毫不懈怠地修行。至此,《多心经》才与严肃意义上的佛教衔接起来了。
《西游记》的一部分内容是对人的成长历程的“记录”或隐喻。人在成长的历程中感受到的种种痛苦皆源于头上的那个象征着规范和责任的箍儿,而正是这个箍儿使人在痛苦中逐渐摆脱了童年的荒谬与无知,走向了成熟。悟空头上的紧箍儿就具有这样的功能。其实,人人头上都有紧箍,只不过悟空头上的紧箍是有形的,而我们头上的紧箍是无形的。这顶紧箍规定着哪些是我们可以做的,哪些是我们必须做的,哪些是我们不能做的。社会与自然不同的地方就在于,它除了具有像自然那样的一般规律外,还具有许多人为的规则和制度。当我们在规则内运作的时候,我们头上的那圈紧箍仿佛就不存在。但是,一旦我们触犯了规则,头上的紧箍儿就开始“运转”了,警告我们必须调整和规范我们的行为,否则,就像当年的悟空一样,必被镇压在五行山下。生活中有许许多多的“雷区”是不能触碰的,方方面面的规范是必须遵守的。人的成长就是在紧箍的制约下一次一次地从规则的惩罚中“纠偏矫正”,等到人们“从心所欲不逾矩”的时候,头上的那圈紧箍就会不翼而飞,自然消失。《西游记》最后一回这样写道:已经成佛的悟空请师父“趁早儿念个‘松箍儿咒’,脱下来,打得粉碎,切莫叫那什么菩萨再去捉弄他人”,唐僧道:“当时只为你难管,故以此法制之。今已成佛,自然去矣,岂有还在你头上之理!你试摸摸看。”悟空举手去摸,果然没有了。这不是明显有着隐喻的意味么?
《新说西游记》
在《西游记》研究中,如何把握小说所蕴含的心性修养的宗旨,学术史上出现过两种偏颇:一是过于拘泥、过于严肃地阐释《西游记》的寓意,一是完全否认《西游记》的寓意。代表前一种倾向的是一批明清时代的学者。明末幔亭过客(即袁于令)《李卓吾评本西游记题词》从三教合一的立场出发谈寓意,清初尤侗从佛教立场出发谈寓意,张书绅《新说西游记总论》从儒家的立场出发谈寓意,立场虽别,但所揭示的修身养性的意蕴则是一致的或大体一致的。这一情形并不令人感到奇怪。盖儒、释、道三家都有自己的心性修养理论,各自的最高境界亦有不同称谓,儒家以成圣为目标,佛家以成佛为目标,道家以成仙为目标,但相互之间确有共同之处,即都致力于对欲望的克服,所谓三教合一,即建立在这一共同点之上。如刘一明《西游原旨序》所说:“其书阐三教一家之理,传性命双修之道……悟之者,在儒即可成圣,在释即可成佛,在道即可成仙。”《西游记》兼容三家的心性修养旨趣,故时而谈禅,时而说儒,也常有道家术语。就这一情形而言,明清时代尤其是清代的部分学者确认《西游记》具有寓意,这并没有错。但他们说得太拘泥、太严肃,便与《西游记》的戏谑风格明显冲突。作为对这一倾向的反拨,胡适矫枉过正,完全否认《西游记》的寓意,代表了另一种极端倾向。1923年,胡适在《西游记考证》中断然指出:“《西游记》被这三四百年来的无数道士和尚秀才弄坏了。道士说,这部书是一部金丹妙诀。和尚说,这部书是禅门心法。秀才说,这部书是一部正心诚意的理学书。这些解说都是《西游记》的大仇敌。”“这部《西游记》至多不过是一部很有趣味的滑稽小说,神话小说,他并没有什么微妙的意思,他至多不过有一点爱骂人的玩世主义。这点玩世主义也是很明白的;他并不隐藏,我们也不用深求。”胡适反对过于拘泥地去搜寻微言大义,这是合理的。但是,断言《西游记》没有隐喻意味,却不一定有说服力。故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在论及《西游记》时,一方面采用胡适的论述,说《西游记》“每杂解颐之言”,“而玩世不恭之意寓焉”,另一方面又指出,“假欲勉求大旨”,则明谢肇淛《五杂俎》“求放心”之说,“已足尽之”,即认为《西游记》是一部蕴含哲理意味的书,但不必求之过深,尤其不必处处比附。
《西游记》的政治意涵、宗教功能和心学色彩,在《西游记》以文为戏的整体风格中融为一体。《西游记》的内涵因而复杂而丰富,简单化地加以阐释是不恰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