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历二年二月十三日清晨,天夏岐州雁门郡西岭县。
岐州有两郡,雁门和上原,雁门在北,上原在南,岐巍在两郡之间。自天夏国都安都通往岐州州治岐巍的官道,就是经雁门郡西岭县进入岐州的。
西岭县衙里,被称为一方“百里侯”的西岭县令带着他的副手县丞、县尉恭敬候在堂下,随时准备回应堂上两位“贵人”的召见。
大堂后面屋子里,精神不佳的天夏四皇子秦峥坐在一侧,匆匆赶来的光禄大夫熊耿坐在他对面斜下,主位空着。
秦峥率先拱手,声音满怀歉意:“罡夏皇子之事,是陛下安排本宫做的第一件事,本宫做的不够妥当,劳烦光禄大夫车马劳顿了。”
年逾六十的熊耿在软席上正坐,腰背笔直,满头白发藏在冠下,只露出两边的白发鬓角,闭目养神,没有说话。
秦峥也不恼,继续道:“刺杀罡夏皇子的是江湖宗门神话之刺客,与我朝无关,想来罡夏也说不了什么。”
堂内安静依旧。
身为有皇帝赐予宫殿的皇子,被大臣如此冷落,秦峥依旧没有勃然变色,他微微转动蓝宝石戒指,便要继续开口。
“仅仅是,不够妥当吗?”两鬓斑白的熊耿缓缓睁开眼睛,注视秦峥。
“此事无论是否我朝所为,只要发生在我朝土地,那便可以成为罡夏的借口,成为他们,向陛下狮子大开口的借口。”
熊耿面无表情:“四皇子殿下,是否清楚后果。”
“事已铸成,对神话逆贼的海捕文书亦已撒下,如今还请光禄大夫尽力为国谋划。”秦峥面有愧色,“本宫难辞其咎,待回安都,定会亲向父皇请罪!父皇即便收回本宫宫殿,本宫也毫无怨言!”
然后他拿起案上一本册子,双手呈给熊耿,诚恳道:“这是本宫月内派人在岐州搜集到的消息,希望能在光禄大夫查找神话贼子一事上有些帮助,这也是本宫的绵薄之力。”
看他态度如此恭敬,熊耿苍老面容上不禁有些动容,其实他知赵单遇刺与自家这位倒霉催的四皇子无甚关系,于秦峥言,本一个露脸好事结果如此下场,实在倒霉。
不过赵单遇刺以后,秦峥还能坚持留岐调查,虽是为挽救他自己在秦植眼中形象,但也说明了他的勇气。而且说到底,他熊耿虽是秦植的重臣,但人家秦峥还是秦植的亲儿子呢!
想到这些,熊耿也不好再给秦峥摆脸色,于是起身接过:“四皇子有心了。”
他接过册子要装样子翻一翻,给足这位并不出彩的皇子一些面子,却在看了第一眼后,眼中就浮现出愕然神色,立刻目不转盯地翻阅起来,不时轻轻点头。
秦峥早有所料,侍立一旁,神色愈加恭敬。
足足看了三四页后,熊耿才回过神来,他连忙合上书,向秦峥行礼:“老臣失态了。”
“大夫哪里话,”秦峥微笑轻扶熊耿,“大夫至岐未有片刻休息,直问正事,如此为国为民,实乃我朝之幸啊!”
“殿下短短旬月之内,就能收集整理出如此精妙重要情报,实是聪明机警,足慰圣听。”熊耿看出了秦峥眉眼间的疲倦,温声道,“殿下为了这些情报,劳累许久了吧?”
“不打紧,能为大夫减忧就好。”虽然没有听见那句“老臣一定君前美言几句”,秦峥依旧微笑着道,“今日天色已晚,大夫舟车劳顿,要多加休息啊。”
“哈哈,好好,多谢殿下关心,那老臣先去休息了。”熊耿一开始看秦峥有多烦,现在就看秦峥有多顺眼,微笑着伸手作请状。两人各自离开,回到西岭县为他们准备的房间。
房间里,关门靠扉,秦峥长舒一气,转动指上的蓝宝石戒指,欣喜问:“这下熊耿会站到我这边了吧?”
片刻后,听到什么的秦峥感叹道:“这熊耿真是谨慎啊,我已如此摆低姿态,他却依旧不为所动。不过今日之后,想必他对我会有很好印象,有他在父皇耳边为我说话,最起码赵单的死,对我的影响会降到最低。”
然后他坐到床上,忽然轻声道:“我就要离开岐州了,琴柳妹妹那边怎么回事,你还没告诉我。”
轻轻转动蓝宝石戒指后,他有些不耐:“为何那林珏也会跟着琴柳妹妹不见?”
“我不管!”他脸上浮现阴霾,寒声道,“琴柳妹妹只能是我的!”
飞快转动蓝宝石戒指中,他脸色逐渐难看,最后,他咬牙:“我听你的,我不去腾岐学院。我只派人去!这样总可以吧!”
蓝宝石戒指上有蓝光轻轻闪烁,秦峥却不想再听,直接摘下戒指丢在枕边,拉过被子蒙头就睡。
……
星历二年二月十六日夜,罡夏永州仲阳。
罡夏的建国史说来充满了曲折和英雄色彩,向来是民间说书人最爱讲的一段传奇历史。夏历一千七百四十八年,罡夏武皇帝、天夏康皇帝、申夏平皇帝与朝府尊者亲临仲阳,共同签订盟约,同意罡夏建国,从而结束持续二十三年的罡夏建国战争。此盟约称呼颇多,最为天下熟知的是“武康平盟约”,取三位皇帝的谥号。
在盟约中,立宁关以东土地是个模糊概念,而立宁关又是天夏与罡夏的必争之地,于是战争便不可避免了。
罡夏地寡国弱,仲阳不大,皇宫也就不那么宏伟。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依旧拥有皇宫该有的一切布置。
时已入夜,皇帝寝宫烛光明亮,半百之龄的罡夏皇帝赵济着金黄龙袍,在席案上仔细翻看奏折。他两鬓已有白发,身形略微消瘦,眉宇不怒自威。
桌上摆放着一小堆奏折,上压一枚蓝宝石戒指。虽已有倦意,但赵济必须在审阅完这批奏折后才能休息,这是他身为皇帝最基本的职责。
夜晚的寝宫十分安静,就连鸟雀的鸣叫都没有,只有外面巡逻禁军的铠甲甲片碰撞声会每隔一会儿细微响起。
审阅奏折的赵济微微侧耳听着。
巡逻的禁军是今日满朝文武集体上奏请求他加派的,因为二皇子赵单在岐巍遇刺,所以大臣们在义愤填膺之余,也不免担心起他的安危来。
又想起那个胖乎乎的儿子了。
赵济笑了笑,但很快笑容收敛。他合上奏折,来到窗前,月明云开,穹布之上,星星闪烁若炽阳下的沙砾。
仰望许久,他忽然问:“送小单儿回家的队伍,到哪里了?”
赵济十年前就已经不近女色,身边也没有安排贴身太监宫女,按理说现在寝宫里除他以外再无旁人。他的声音也放得很轻,外面的禁军守卫根本听不见,那他是在和谁说话呢?
案上忽有男声响起:“快到安州了。”
“这事还要压多久?朝里的文武,商讨盟约的大臣,还有小单儿的母亲,都在从各个方面打探我的意见。”
“压到举国上下都知道了,压到二皇子殿下的队伍,到立宁关附近。”
“还是要这么做吗?”微微沉默后,赵济轻声问,声音有些不忍。
男声低笑:“微臣记得陛下是位说一不二的真男子,怎如今大事将成,反倒犹豫起来?”
“我总感觉,这件事上,我做错了。”赵济眼里划过茫然。
“用一个儿子,换取数百上千里的土地、几十万户百姓、数之不尽的财富,还有那,陛下您渴望了一辈子的,统一天罡再造大夏的梦想。”男声充满蛊惑,“难道这还不值得吗?”
“一个儿子,可换不到这么多东西。”赵济没有转头,他仰望漫天繁星,轻声道,“失去这个儿子,罡夏真正得到的,是十万个愤怒的父亲,十万个愤怒的母亲,十万个愤怒的儿子。”
“还有这世上最无法反驳的道义。为儿子复仇的愤怒的父亲母亲的道义,为和平前往敌国而身死的皇子复仇的愤怒的百姓的道义。道义啊,道义啊,只要有了道义,我们举世无敌。”
“陛下,”男声忽然谦卑恭敬,“微臣为陛下奉上了无敌的道义,那么陛下将为臣等带来什么呢?”
微微沉默,赵济深深呼吸,张开依旧有力的双手,黄袍摆荡,仰望群星,眼中爆射出光芒:“朕将为汝等,带来一个统一的天罡夏国!完成先祖十六帝三百年未竟的宏愿!然后朕的儿子,将效仿我祖大夏太祖皇帝!南征东伐,再造大夏!”
“遵旨,我的陛下。”男子轻轻微笑。
……
某处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地方,三道看不清表情身材的人影在光幕前,光幕里是对着群星张开双臂的罡夏皇帝赵济。
“虎毒尚且不食子,这赵济,呵呵。”有人轻笑着嘲讽。
“肆,赵济可不是老虎,是龙啊,是体内流淌着大夏皇族血脉的真龙!”有男声激情昂扬,“真龙食子!多么壮观!”
“和你的名字一样,曹延,”肆不免鄙夷,“无聊透顶。”
“陆,叫我陆!”曹延咬牙,“陆!”
“陆个屁!”肆冷笑。
“好了。”忽有平淡女声,两人齐齐噤声。
“陆、肆,不论你们明日为谁,都请不要忘记,我们的目的。”
曹延微笑着向女子行礼。肆哼了一声,抱胸扭头。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做?”曹延围绕着女子微笑着问。
“找到壹,”女子语气平静,“杀了他。”
“遵命,我的大人。”曹延优雅行礼。
“这比较有趣。”肆笑容森然。
“时已至,希望下一次,我们会有更多同伴醒来。”女子转身离开,身形逐渐透明,直至消失。
“再会,我的大人,贰。”曹延陶醉般目送女子远去,身形“嘭”一声消失。
……
星历二年二月十七日晨,星陆某处宅邸。
春至风来,花圃里群芳怒放,万紫千红,芬香扑鼻。
看着自己侍弄了一年的花骨朵都美丽绽放出,在花丛中被群花映衬得更加英俊的教主嘴角噙着笑意,青绿花纹长袍轻轻摇摆。
弦长陶醉般眯眼,坐在树下石桌边小手撑脸,目不转睛地盯着气质出尘的教主,乌黑的大眼睛里满是少女的仰慕。
“哇,教主好帅呀,”雾长羡慕望着得到了弦长仰慕注视的教主,感叹道,“要是我能有教主一般帅气就好了。”
“教主不仅仅是帅,”弦长白了一眼雾长,小嘴哼哼,“教主身上这股气质才是最帅的。”
“那我也可以有这种气质吗?”得知和外表没太大关系,雾长立刻开心望向弦长,眼里亮晶晶的。
弦长撇撇嘴,表示不想再和雾长说话。
这时,教主握着一枚千里信来到石桌前坐下。
“徐淡钥回信了。”教主微笑,嗓音温和悦耳。
“还知道给家里报平安啊,要不是弟子回报罡夏皇子死了,我都要以为他们计划失败了。”弦长一手撑着线条柔和的下巴,有些婴儿肥的脸颊上似是满不在乎,“他们情况怎么样?”
“车夫重创昏迷,月壹五人战死,圣会李青煌衔尾追赶,事极危急。淡钥护着车夫命脉,南走署州退入商地,月壹等人尸首无法收殓,”教主轻叹,“沿途大部据点皆遭毒手,损失很大啊。”
“李青煌有这么凶?”弦长皱眉,“而且他怎会出现在岐巍?”
教主摇头:“我们在天夏消息较少,无从知晓。”
“我立刻安排人去查,”弦长咬唇自责,“都怪我,没做好情报。”
“现在的结果也很好了。”教主微笑着伸出手温柔轻拍弦长小脑袋,安慰道,“这次计划成功,我们也收获了千尊的友谊呀。”
“哼哼,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得到教主的安慰,弦长像小猫一样满意得眯眼轻哼,然后提起精神,亮晶晶的眼睛望向教主。
“嗯……”教主也一手撑住下巴,眼眸里映着摇晃树叶缝隙里的温柔日光,忽然“呀”地一声。
“接下来呢,我们就……”教主眼里含笑地看着眼里亮晶晶的弦长。
弦长认真地望着教主,乌黑的大眼睛倒映出教主的笑容。
“我们什么都不做。”
“什么都不做?”弦长眨眼疑惑。
“对,什么都不做。”教主微笑,“辉姑娘将在腾岐学院健康长大,千尊的友谊金石难换,寒燚已经失去不能再回。我们呀,只需看着一切慢慢发生,然后在合适的时机,”教主做了个前进的手势,“以最好的姿势切入。”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弦长若有所思。
教主正要点头,就听见一旁雾长嚷嚷起来:“凭什么我们小雀要在后面,我们小雀可是很厉害的,应该在前面呀。”
站在雾长脑袋上的黄色小雀宛若看智障一般低头看着自己脚下的男孩,忽然就很想叹气。
弦长对雾长的傻乎乎已习以为常,只见她面无表情地手指雾长,雾长便立刻小心地捂住嘴巴,眼神犹豫,不知自己该不该继续为小雀发声。
教主笑笑,满目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