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康德哲学的根本观点属于二元论

哲学存在论问题是哲学的一个恒常性课题。它是人的存在论即人的生存论哲学的一般性理论基础。既然人的生存论哲学随同人类本身的存在而具有永恒性,那么它(哲学存在论)具有恒常性,也应该是毫无疑义的。它显露存在的本原,昭示存在的本性,揭明存在的本因,从而使存在的本真本相彰显出来,使哲学的内容与价值变得丰富多彩,宏厚凝重,充满活力。它自从为古希腊哲学家提出以后,至今虽已有二千多年历史,但它并没有从根本上获得解决,种种不同说法层出不穷。随着历史时代的不同,不同哲学家总是把他们那个历史时代的特殊属性与特殊色彩带了进来。在形形色色哲学派别中,哲学家们尽管变换各种不同手法,使用不同伎艺来阐释他们各种不同的看法,但总的说来,要么认为存在的本原是物质实体,这种说法被看作唯物论;要么存在的本原被看作观念实体,这种观点被看作唯心论,现在又时兴改称为观念论。此外,还有作为第三者而出现的“二元论”。其实,“二元论”本身也是相当复杂的,各种色彩的都有。不过,所谓“哲学二元论”,在“存在是什么”的问题上,即确认存在有二个本原,这二个本原共存于一个哲学体系中。这就是物质实体与观念实体。二元论哲学以这二个中心元点作为哲学的最根本依据、最具有实质性意义的本质规定性,构造它们的哲学理论体系,确立它们的理论原则和理论的基本概念,认为存在有两种殊异的本真本相物质存在与观念存在,包含两种不同的存在源泉,两种本质有别的本性,两种根本分离的根据与原因。

康德就是这种主张的一位哲学家。这也就是他是他自己之所是的根本原因。因此那种指认康德哲学为“主观观念论”的只是一种片面之词。康德认为,对象必须依照先天知识、知性需要为自然立法、作为现象基础的自在之物不可认识,空间与时间是我们内心中的产物,离开了主观性状的时空条件作为客体的现象就不能自在地实存,作为物质的外在现象无非是表象等等、等等。如果仅仅依据这些材料,那的确可以断定康德是十足的主观唯心论者,他把世界完全假象化了。这是无可置疑的理论观点。但是,在康德哲学理论中却还有一系列与此完全相反的理论观点。他虽然确认对象必须依照先天知识,但却又认为先天知识必须以经验为对象,从经验出发,知识必须与经验存在相一致,接爱经验试金石的验证;他虽然承认理性需要为自然立法,但是却又认为在先天的普遍规律之外还存在着客观外在的自然界固有的普遍规律,它们在我们之外独立地起着作用;康德虽然认为时空概念是先天产生的主观形式条件,但是却又承认物质时空、经验时空的存在,观念性时空概念是与物质时空、经验性时空相对应的,离开了感性杂多,观念性时空形式也是毫无内容的空洞东西;等等,等等。在上述一系列单纯观念性东西之外,却也有一系列物质性、现实实在性的东西与之相配套。所以,如果我们仅仅进行单方面的考量,那就会得出不同的看法了。

康德正是依据他自己的“二元论”作为最根本的哲学观点来构建他的整个批判哲学,形成一系列基本理论体系。这个体系包含如下基本理论观点:

确认整个世界是二重性的存在,既有可感世界又有理智世界。

“宇宙形成的原则包含着普遍联系的理由,凭借它所有实体及其状态共属于一个被称为世界的整体。可感世界形式的原则包含着所有是现象的东西的理由。理智世界的形式承认一个客观的原则,也就是说某个原因,凭借它,就有了自身存在的事物的一种结合。”1

整个宇宙被看作一个有机整体,包含作为现象形式的感知世界,又包含具有普遍认识原则的理智世界。这是康德二元论哲学最基本的一种看法。

作为存在表现形式的知识有双重来源,既来源于经验,又产生自人们的先天心灵。

“这样,至少就有一个还需要进一步研究而不能一见之下马上打发掉的问题:是否真有这样独立于经验、甚至独立于一切感官印象的知识。人们把这样一种知识称之为先天的,并将它们与那些具有后天来源、即在经验中有其来源的经验性的知识区别开来。”2

知识属于人类对存在的认识的显现。说知识有二重来源,这无异于说,在康德看来,存在有后天存在与先天存在两种形态。这种说法与前述那种说法在意义上相同。

人也是两重性存在物,既是自然的人又是理性的人。

“我们有理由把这种原初禀赋与其目的相关联分为以下三类,来作为人的规定性的要素:

1.作为有生命的存在物,人具有动物性禀赋;

2.作为一种有生命同时又有理性的存在物,人具有人性的禀赋;

3.作为一种有理性又能够负责任的存在物,人具有人格性的禀赋。”3

康德对人的二重性的分析比较细致复杂,指出了多重二元性存在。由此也可以见出,他对人类历史的存在、人类社会的存在也是做出了二重性分析的。

以上三点彰显出康德哲学存在本原论的根本观点是二元论的,他在强调和突出存在本原的物质性、客观外在性与后天性的同时,同样强调和突出它的观念性、主观内在性与先天性。在康德看来,作为感官对象而存在于我们之外的物是自然界自在固有的,它们属于现象。它们按照客观外在的自然规律运转着。而作为这些现象基础的自在之物也应该是“已有的”,不过却包含理智之物的“本性”。康德认为,这两种“本性”有着密切的关系。如果没有感性直观,我们固然不具有对任何一个确定的客体的关系,但是如果抽掉了我们唯一能具有的感性直观的形式条件,那么就没有任何客体被它所规定,为它所阐明。感性存在受制于知性存在,知性存在同样受制于感性存在。感性直观固然是知性范畴的客观有效性的唯一依据,但感性直观离开了知性范畴却也什么都不是,不具有任何认识上的可能性。

二元论是在唯物论与观念论之间的一种中间性存在体,一个第三者。它有形形色色的形式。康德的二元论并不是唯物论与观念论的混合体,也不是观念论色彩重、唯物论色彩轻,或者反过来偏重于唯物论,轻视于观念论的凑合体。康德二元论独立于这二者之外,有它自身独特的本质规定性。它既不同意教条式的唯物论机械论,也坚决反对主观武断、空灵幻灭的唯灵论。康德还自以为,他对于哲学本原论进行过最为彻底的研究,取得了具有终极性意义的理论认识。他说:

“只有这种彻底的研究,才能从根本上铲除唯物论、宿命论、无神论、自由思想的不信、狂信和迷信,这些是会造成普遍的危害的,最后还有唯心论和怀疑论,它们更多地给学派带来危险而很难进入到群众中去。”4

在康德看来,无论是唯物论还是唯心论都有极大的片面性。前者把现实事物的存在看作是唯一的物质的、看不到人在认识和实践过程中主体能动性的巨大作用,表现出冷酷无情;后者则把存在看作单纯观念性的东西,完全抹杀物质的基础性宏大作用,跌落于主观武断、虚无空幻之中。在康德著作中,看不到指名道姓对法国唯物主义者的批判,但却极为严厉地指责了德国狂飙运动者赫尔德的自然机械论。后者把人类的一切文明进化都唯一地归结于自然因素的机械作用。

康德还运用他的哲学二元论对各种形式的旧传统形而上学进行批判。他把旧传统形而上学存在的“二律背反”归咎于“伊壁鸠鲁主义与柏拉图主义的对立”。康德认为形而上学一开始走上自己的道路就种下了使自己必然崩溃的种子。柏拉图主义一开始就唯一地热衷于纯粹理念的探讨,完全排斥对经验事物的探索。康德明确地指出:

“如果我们跨越了经验的边界,那种对新的不依赖于经验的知识加以探索的结合就没有它得以施展的任何直观的基底了。

但是,如果经验论在这些理念上(如经常发生的那样)自己变得独断起来,并且毫无顾忌地否认那超出它的直观知识范围以外的东西,那么它本身就陷入不谦虚的错误,这种错误在这里更加值得责备,因为这样一来,就给理性的实践利益造成了不可弥补的损失。”5

康德对这两派哲学都做出了比较细致的分析。认为双方中每一方都比自己知道 的说得更多,但是前者却鼓励和促进着知识,虽然对实践不利;后者虽然给实践提供了出色的理性原则,但恰好因此而在惟有在其中才有一种思辨的知识被赐予我们的所有那些事情上允许理性沉浸于对自然现象的观念化的解释,而妨碍了对事物的物理研究。康德的分析是辩证的,并没有完全采取绝对否定的态度。一方面严正地指出了它们的不可容忍的错误和缺陷;另一方面也肯定在它们的理论中有值得思考的东西,包含一些合理的因素。就是对于这两个学派,康德的态度也是有所分别的。对于伊壁鸠鲁,认为他“表现了比古代的任何一个世界哲人都更为纯正的哲学精神”,他肯定“世界的质料”就像经验所告知的那样是物质的;除了由自然规律所规定的事件之外,不存在任何其他原因所产生的事件;我们不可运用任何与这个现实世界不同的原因。这些观点“在今天都还是十分正确的”。但是,对于柏拉图,康德的态度就严峻多了。不仅指认柏拉图是空头的理想家,企望飞进彼岸世界,在那里天马行空;而且偏好与他人进行讼棍式的争辩,沉溺于辩证幻相之中,“在一些纯然理念之间转来转去”,对这些理念一个人恰好由于“一无所知,他就能够信口开河”。

康德表现出某种相当严重的偏好,偏好于他特有的“二元论”。他曾经说过:

“因此,从实践的观点来说,我们所采取的体系就必须是二元论的,却无须确定这两种之间哪一种才配有理论上的和纯思辨上的优势,尤其因为单一论的体系似乎是过分地沉溺于漫不经心的安全感之中。”6

在康德观念中,总是怀疑一元论的全面性、完整性,而判定二元论才显得比较全面完整。

总的说来,哲学二元论不仅见之于他的哲学根本观点上,而且贯串于他的整个哲学理论体系中。他是以二元论哲学作为整个理论体系的理论基础的。因而在他的整个哲学理论中,不仅哲学存在论是由二元论构建起来的,就是其他各个门类哲学诸如认识论、道德哲学、宗教哲学、逻辑学、人类学等等也都是这样的。甚至各种大大小小的哲学问题上,都可以看到二元论哲学在起着引导性、支柱性作用。例如在黑格尔那里,上帝是被绝对化了,庄严神圣,不可侵犯。但是,康德竟然把上帝分裂为二重化了。他把那个创造世界、支配世界的上帝从哲学存在论中清除了出去,而把那个希望可以助长人的德行被工具化了的道德性上帝保留了下来。康德总是以二重化的观点来看待一切存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