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旧二院
- 流年碎影(下)(张中行全集)
- 张中行
- 2403字
- 2021-01-07 17:34:14
上一篇说我供职的出版社于1955年6月迁到景山东街。依“昔孟母,择邻处”的三字之经,就我个人说是三迁,也就成为最后之迁。不再迁,住的时间就会长,计到目前执笔时为止,已经超过40年。“人生七十古来稀”,八十必更稀,在一个处所过了一半,就是平平静静,由壮及老,也当有不少可记的吧,何况自1956年以后,更大的暴风雨纷至沓来,难得平静呢。但是,仍由己身下笔,我是借了内,无名无位兼谨言慎行,外,有幸碰到个比较温和的环境(热爱扬鞭甚至扬刀的小英雄很少)之光,虽然未能得平静,却实实在在得了平安。昔人一饭之恩终身不忘,况水深火热之后今日仍能安坐寒斋写些回忆之文乎?所以我回顾这景山东街的断续40年,心情的主流是安慰,是感谢。心情好,就愿意多唠叨几句。也确是应该多说几句,因为这第三次之迁,已经不再是飘流,而是有回家之感。何以言之?是因为这新迁入之地乃母校的一部分,北京大学第二院(理学院及校办公处)。
恕我不能减少恋母之情,介绍新环境,愿意从旧状貌说起。我是文学院学生,在第一院(通常说的红楼)上课,可是与第二院的关系不少,——还应该加上更早。开始上课听讲之前,投考报名,录取看榜,报到交费,都是在第二院。上课之后,普修课,听讲演,以及不时的集会,在大讲堂,也是在第二院。直到见识见识学术界名流,如地质学家葛利普,数学家奥斯古,以及校长蒋梦麟的夫人、公认的江南佳丽陶曾榖,都要到第二院。如果从新风,查三代,第二院还有独占的光荣历史,是清末维新,立京师大学堂,拨乾隆四女儿和硕和嘉公主府为校址,就是这个地方。地在景山之东,街名马神庙(确有庙,推测原在路北,建公主府时移东口外),民国年间改景山东街,“大革命”后改沙滩后街。出版社迁入时,院里的格局同于旧二院,只是变清爽为杂乱。因为房子多,文字改革委员会也挤进来,占东路靠南的方形两层楼(原北大数学系)和西路一部分宿舍。出版社部门和职工多,房也多,就英雄有了用武之地。大致是,编辑部用东路偏北的工字形楼(原北大生物馆),出版部用大门内、大讲堂外由东到西的筒子平房(原北大物理、化学实验室),图书馆用西路最后一层房,食堂用大门内的西房,其他用作职工宿舍(带家属或单身)。
仍改为由己身下笔。工字楼上下两层,大门向南,后面向西有角门。检查科占大门内楼下偏东一间,门向北。中学语文编辑室占楼上西北部,文学人多,占偏南的大屋,汉语人少,占偏北的小屋。我的固定座位在检查科,为兼编汉语,有时要上去,到汉语室打游击。在楼下坐了差不多两年,不知道为什么,这为了提高产品质量的检查科撤消了,科之长隋树森先生转文学室,我变游击战为阵地战,入汉语室,即楼上西北小屋。其后约半年,也停了,人并入语文室,座位依然,不记得过多长时候,座位也移到大屋。在这个大屋,坐到1969年8月,工作早停了,终于教育部连带出版社,也撤了,人都到朱元璋的龙兴之地凤阳干校去“学习”。我不得不与这母校的二院告别,而一别就是十年以上。
总是在女霸江青等人倒台之后,长期抽疯不得不变为清醒,白卷英雄过时了,又启用教育。孩子们需要上学读书,就仍要有人编书。人民教育出版社复活了,干校结业,早已处理的职工陆续回社。我是1979年初回社,真成为废物利用。其时虽尚未改革开放,却已是走向发展,以前的乾隆加清末民初的建筑落伍了,要改为与天兼与空地争地盘,靠外的房屋都拆掉,改为楼,人入内工作的五层,书入内立或卧的七层。还有人入内过柴米油盐日子的,后部两座,都是五层,前部偏右两座,都是三层。中路最后的公主楼(公主住西路大房,所以应理解为公主府的楼,十间两层,楠木骨架)拆了,改为加宽向东伸展到府墙的两层红砖楼。岔出一笔,这公主楼院,是“大革命”“斯文扫地”时期我受勒令之命清扫的,想不到十几年之后,楼和院都化为空无,闭目想想往昔,心里也不免热乎乎的。且说我废物得利用之时,新楼还没交工,我就随着语文编辑室,先在香山饭店,继在西苑饭店,上班,直到1979年的接近年终才回到旧二院,据说是照顾老朽,分配在二楼,而且是阳面。在这座楼里也曾三迁。一迁到同层的斜对面,自然有北窗而无南窗,所以曾效辛稼轩《永遇乐》词“北固亭”之颦,自封为北顾楼。再迁降了级,到一楼,仍只可北顾,但有大优点,是入室之前可以免去登楼,所以曾得到许多来客的称颂。可惜好景不常,大概是为了调整或交换房屋,又须三迁,而且是连升三级,到了四层的阳面,也有优点,是除了多有上下楼锻炼的机会之外,住在社里,侵晨入其内,东南望,想象霞光之下即出生之县,可以温若干旧梦是也。
适才说住在社里,就还要说说,在旧二院,除了工作有个座位之外,由1981年5月起,还多了个可以卧治的地方。这是在工字楼大门内以西转南有两个南窗的一间,先是安置由辽宁借调的两位女士住,两位女士工作结束,回辽宁,为了照顾我和孙玄翁二老,就把这一间给了我们。从有了这个白天可以休息、夜里可以梦见周公的地方,我就不日日挤公交车,早晚就可以多干许多事。大致过了两年,玄翁回晋南运城,我就成为单干户。这样住到1988年4月,工字楼改造,成为高级的办公室,我迁现3号楼地下室的招待所,住了差不多两年,迁到靠府北墙的5号楼楼上,就是前面说的那个由公主楼扩大的红色砖楼,因为是红色,也就可以在那个“几度红楼”的闲章中占一席之地。
最后总的说说,这曾是公主府、曾是京师大学堂的一个院落,自1955年起我故地重游,前前后后,出出入入,竟延续了超过40年。心情呢,上面说,是有回家之感,是安慰,是感谢,难道就没有不如意的吗?当然有,因为整风,大跃进时挨饿,“大革命”中清扫厕所、请罪等,都是在这里过的。但我有个严分内外的理论,是那些无理无礼的荒唐事是外来的,或说由上边压下来的,并非旧二院之内的土生土长。而在之内,大致说,人,通情达理,地,争上游,宜于干点什么,研究点什么(因为有个好图书馆),甘居中下游,也可以养生。所以依狐死首丘的心理,我生地的故居早已化为空无,那就把这旧二院看作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