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无心就寝的明渊凰步于中庭,望月思亲。举头有感,她遂抚琴而歌:
“惊鸿落羽飘无主,戢影梅香处。
“夜啼离恨恨高飞,几度梦回喟叹、不成追。
“烟花场里知音缺,醉眼迷风月。
“此情何寄寄何人?一任红尘寂寞、又天明。”
新词唱罢,明渊凰鼓琴再作,忽闻远方传来相同的曲调,似在与她合奏这首《虞美人》。
“这笛声……难道是无仔?”明渊凰眼前一亮,收琴循声而往,却是见到一条意想不到的黑色魔影,“父、父尊!”
神天应声睁眼,撇掉树叶问她:“玩得开心吗?”
明渊凰一震,泪意突然间上涌,酸得她不住眨眼。
她还以为要被质问、被数落,没想到神天只是关心她开不开心。说实话,这一刻她很开心。
“很难回答吗?”
明渊凰垂眸道:“凰儿无能,给帝天丢脸了。”
“会丢的东西,不要也罢。抬起头来。”神天对上明渊凰湿润的眼睛,夸奖道,“弹得不差。”
“我……不差……”
明渊凰激动地捂住心口,备受鼓舞的她当即决定苦练琴艺,欲把营生培养成兴趣,甚至是未来名震天下的独门绝技。
“帝天怎会出现在此?”明渊凰偷偷观察着神天,“应该不是……为了我吧?”
神天不语,浑身散发出令人窒息的黑暗压迫。万籁俱寂,明渊凰只听见自己紧张的心跳声。
‘为什么不讲话?难道真是为了我?’明渊凰心旌摇荡,莫名生出一种呐喊的冲动,‘啊,父尊在注视我!好想……好想挖出那双眼珠,让它一直看我……不,我怎能有这种变态的想法!’
‘血液……在躁动。’明渊凰咬住朱唇,神情似痛苦似欢愉,‘这是……什么感觉?’
神天应声道:“蜕变的感觉。”
“蜕……变?”
神天知晓元邪皇在听,故意编造了一个谎言:“上古洪荒之时,天魔应劫而降,出世只为灭世。虽是神天授命,然生灵有怨,杀业有报。怨报其后,罪传其血,罪血一脉于焉诞生。他们并非普遍认知中的魔族,是生来所背负的天命与因果促使他们返祖,最终失去自我。由于感知、感应力异于常人,罪血一脉易受七情六欲影响。唯有断情绝爱,不然一点心绪起伏,都是亢奋乃至癫狂的诱因。”
“我是……罪血一脉……”明渊凰喃喃自语,迷离的眼眸渐染血色,“血脉中流淌着罪孽……”
“此乃执念,亦是宿命。”神天走到明渊凰面前,一边抚摸她的脸庞,一边在她耳畔低语,“凰儿,尔可以无所谓,但当完全蜕变之时,尔将不再是尔。成为戮世之锋,便是尔之天命。”
“我……不要。”明渊凰抬眼与神天对视,“为此断情绝爱,我就已经不是我了!”
“尔就不怕变成毫无神智的凶兽?”
“我更害怕沦为只剩理智的怪物!”
闻言,神天皱起眉头。
“失去神智固然可怕,但是极端的冷静同样疯狂!”明渊凰据理力争道,“我知道,父尊是为了我考虑,但我又不是孩子,我有自己的思想觉悟!这个熟悉而陌生的世界让我害怕,因为我所拥有的一切本不属于我,除了你跟无仔。我可以割舍多余的感情,但你们不是多余,是必需!我……”
剧烈的头痛滞碍思维,明渊凰用手挡住一片赤红的视界,凭借残像摇摇晃晃地走向神天。
“我现在终于明白……明白你……”明渊凰揪住神天战甲上的锁链,堪堪让自己保持面对面的站姿,“如果有一天,我变得不再是我,你也不会难过……但我会……我会……很高兴……”
神天把明渊凰按在怀里,温声细语,催她眠梦:“吾给尔远走高飞的机会,是尔自愿陪吾沉沦深渊,那就休怪命运无情。”
困倦来袭,明渊凰合眼即睡。神天抱起呓语的她,一步跨越空间,将其送回卧房。
“无仔……别走……我怕……帝天……帝天……”
“睡吧,凰儿。愿汝梦中,没有吾。”
这一夜,明渊凰做了一场梦,梦里没有父尊。
她似一叶扁舟,在黑夜里跌宕,于血海中起伏。浪潮裹挟着她,把她推向彼岸。她在彼岸搁浅,适逢阴阳交会,上天普降甘霖,滋润无津旱域。
大地回春,重现曙光。花苞绽放,瓜熟蒂落。她在喜乐中蜕变,化身为凰,凌九霄不羡鸳鸯。
…………
“看你魂不守舍的模样,是思春了吗?”
恋红梅的声音唤回思绪,对花痴立的明渊凰醒神,娇羞地低下头:“红梅姐,别取笑我了,我只是在看花。”
“喔?”恋红梅戏谑道,“看花看得面色含春,眼神带媚,真的不是在想情郎?”
“不是!我们不是那种关系!”明渊凰惊觉失言,急忙打住,“红梅姐,我作了一首新曲,不如先弹给你听?”
恋红梅笑骂道:“贼丫头,还想转移话题?红梅姐走过的路,比你吃过的饭还多!速速老实交代,让我替你参详。”
明渊凰无奈道:“他……有一点冰冷,但我相信只要坚持付出,一定能温暖他的心,让他对我展露笑颜。”
恋红梅震惊道:“你这丫头,竟然倒贴别人,而且还拿不下!到底是怎样不解风情的男人,让你如此心心念念?”
“不解……风情吗……”
明渊凰笑了笑,回眸望穿梅林。伊人双瞳剪水,流眄含情脉脉,横送盈盈秋波。
恋红梅一时看呆,想不到白捡的野果褪去青涩,竟是这般鲜艳饱满,芳香甘甜。
‘明渊凰,你在期待什么?’明渊凰掉头叹息,‘如果他今日会来,昨夜就不会走了。’
明渊凰黯然落座,手覆琴弦迟迟不奏。凝思半晌,她弃弦而起,摘叶闭目吹奏。
无人称奇,一片树叶竟能吹出清亮笛音。忧伤的旋律远播,过客无不驻足倾听,为之动容。
笛声凄婉如诉,勾起回忆。抒情再奏,陡转昂扬,似梦破灭后的荒唐,是缘消逝后的迷茫,徒留一个人的孤独与惆怅。
缘为冰。拥冰入怀,冰融缘尽。
此情讳莫如深,只恐梦了无痕。
恋红梅若有所思,没有像往常一样,暗中出手打破沉默,提醒失魂的客人们捧场。
这不是演出,只是一名女人不可言说的单相思。
‘这演奏方式真方便,靠意念就把钱赚。’明渊凰满意地把树叶一抛,‘若不是发誓好好练琴,我也想偷懒了。’
“气质……”恋红梅扶额摇头,‘白担心了。这个傻丫头,看起来一点事情也没。’
梅香坞恢复正常营业,明渊凰继续为了生活卖艺,但因先前当众露了一手,很多客人都想再听她用树叶吹奏那曲《冰缘》。
他们好像忘了,明霜是琴姬,不是笛姬啊!
顺风顺水只持续到夜幕降临,深沉暗夜,梅香坞中再生变故。
上回的闹事者偕同靠山,卷土重来。炽盛皓光,巍然诗号,彰显来者身份不凡。
“九天列宿黯淡,旭日破夜浩瀚。混沌沧溟初开,灵岳雄镇云关。”
那人祭出一支权杖,青光冉冉乍现,鬼骨邪灵震慑众人。只听一声命令,两名手下强闯搜查,吓得客人四散而逃。
“又是你们。”恋红梅护住紫燕、柳霞,警告这班不速之客,“梅香坞不准动武,再不住手,红梅就要请诸位离开了!”
领头者蛮横道:“将我要的东西交出,旭日灵岳便不为难。”
“聋了吗?”明渊凰拍出案上古琴,撞退两名砸场的凶徒,“老板娘叫你们住手。”
旭日灵岳·步霄霆恫吓道:“要活命,别动手。你担不起这个责任!”
“门主,就是这个女人。”脸上带伤的门人退到步霄霆身后,指着明渊凰告状道,“她就是上次打伤我们的人!”
“恁祖嬷咧!”恋红梅忍无可忍,正欲亲自逐客,却见天旋地转,竟是倒下不省人事。
紫燕、柳霞吓了一跳,惊慌地扶起恋红梅:“红梅姐!”“红梅姐啊!”
“老板娘!”明渊凰正与步霄霆对峙,见恋红梅被这群人气晕,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戾气,“紫燕、柳霞,带老板娘去停云阁。”
两名姑娘唯唯诺诺,合力将恋红梅拖走。情况紧急,她们留着也是碍事,只能去找聆秋露商量。
待姑娘们退下,明渊凰二话不说,飞叶将指认她的门人割喉:“废物犬吠,给你脸了?”
“你竟敢杀人!”步霄霆面色不善地呛声,“惹上魔门世家,是你的不智!”
明渊凰露出厌恶的表情,扬手震响立在远处的琴,以琴声袭杀另一名门人。
“有来历!”步霄霆手下尽丧,收起上位者的傲慢,招来鬼骨邪灵杖,“梅香坞不将东西交出,魔门世家绝不罢休。你若识相,非心、非明之死便可不予追究,否则——”
“臭屁够了!”明渊凰打断步霄霆的话,周身浮现血红色的杀气,“污了梅香,该死!”
怒音扬,杀气动,凝作鬼首蔽月。步霄霆惊骇对敌,急催内元挥杖相迎,却遭鬼首吞杀噬命,被血气碾绞成渣。
“逃哪里去!”明渊凰识破脱壳之术,操纵五根琴弦索敌,却在气动三息之时,感受到血液急剧变化,“啊……这感觉……”
内息牵动罪血发作,明渊凰只得抱元守一,平复被激起的杀意。
“原来如此。”明渊凰端视掌纹,犹感手心炽热,正是方才真气充盈的证明。
明渊凰一边收拾,一边总结:‘罪血体质无限再生,导致能量源源不绝。兴奋时,内息加速运行,体温居高不下,造成连锁循环。究其根,是罪血极具生命力与攻击性,仿佛是一头活的凶兽。长期处于本能状态,是对心神的腐蚀,尤其罪血体质,七情六欲成倍。感情是一把双向剑,能将人拉出深渊,亦能让人永坠无间。’
恋红梅晕倒,聆秋露找来大夫看过,查出她罹患失血症。失血症是绝症,目前只有冥医有所研究,但是聆秋露说,恋红梅一定不会答应。
明渊凰没有多问,猜到恋红梅与冥医之间存在关于失血症的心结。她走出梅香坞,回到昨夜与神天相会的地点。
神天如愿降临,问她:“尔想用罪血治疗失血症?”
明渊凰讶异道:“帝天怎么知晓?”
“若尔凭借一点残存的记忆就能想出解方,幽冥君的传人可以封针了。”
明渊凰被看轻,不服气道:“就不能是请神帮忙吗?”
神天淡淡瞥了她一眼:“尔可以依赖吾,但尔会吗?”
“不会。”明渊凰闭了闭眼,背身在胸口攥拳,“我可能会求助无仔,但是唯独你,我永远都不会依靠。”
“很好。”神天移形换位,出现在明渊凰对面,“罪血不经处理,视肉身抵抗力,几率直接爆体。凡躯难以实现罪血重生,放弃那不着边际的念头。”
明渊凰得到答复,怅然叹了一口气:“果然。失血症难于全身血液病变,而罪血恰是另一种的污染。想利用再生之力的我,无法排除邪染的隐患,稍有差池,便会害了老板娘。”
“要求助吗?”
明渊凰拒绝道:“我并不是一个同情心泛滥的人。流点血无伤大雅,但要付出更多,我首先会评估这份人情的价值。老板娘是独立自主的女性,她有她的抉择,我是鸡婆才多管闲事。”
“但尔浪费了吾的时间。”
“要我赔偿你吗,帝天?”明渊凰似笑非笑,紧盯神天的反应,“比如陪你浪费更多的时间?”
神天移开视线,躲避她如炬燃烧的目光:“尔今日有些反常,是因为恋红梅的病情?”
“或许是我自己的病。”明渊凰也将目光转移,“自从罪血第一次发作,我就常有蚀骨之痒、离魂之症,大概是心理作用吧。我已经看开了。要么无爱无恨,要么狂爱狂恨,两者皆不正常,我也没必要勉强自己装得很合群。”
“自己学会压制,吾不会替尔安抚第二次。”
“安抚……”明渊凰想到什么,双颊一下子染红,“我、我知道了!”
神天凝视她良久,一言不发地消失。来时无影,去也无踪。
神天走后,明渊凰心不在焉地回返,丝毫没留意到,柳霞在大厅里捡到一本九龙天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