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能为日月增辉否

龙湫山云屯(zhūn)寺。

桧参百丈,雪深半尺,梅瘦三分。

龙湫山绵延环绕,直入云天。依山开窟,进筑层楼,每楼三两窟,窟上通光。窟中刻大佛,高约五六丈,四壁雕琢大小佛像无数,以及浮屠、宝盖等,窟顶离地三百六十一尺。

上官昭容《世景书》有言:

“梵宇开金地,香龛凿岩泥。

瑞莲生佛步,瑶树挂天衣。”

悠久沧桑的钟鸣缓缓从山顶向各处传开,让靠近龙湫山的人路过山脚也能听闻,在朔雪冬日都觉得如沐春风,有三分温热,细听之下,钟声内还夹着低沉深厚的梵音,能抚人心。

顺着一片白色的山路上去,钟声梵音入耳逐渐清晰,几座庙宇静静立在那里,散发着古老沧桑的气息,一老一少两个和尚正站在寺庙不远处。

“师父,咱们不远万里从妙华峰赶来参加这一场法会,有必要吗。”年轻的和尚看上去超不过二十岁,此刻正哭丧着脸,郁闷地说道。

“三问,为师常跟你说走路睡觉都是修行,更何况参加这场法会的高僧,不乏为师的几个好友,你也可借此机会与他们交流学习。”老和尚拍了拍陈三问的肩膀,笑道。

“只是这个原因?”

老和尚闻言打了个哈哈,随即岔开话题,说道:“还有几天法会便开始了,你先随为师进去拜访几位大师。”

陈三问点了点头,刚欲跟上老和尚的脚步,突然心有所感似的猛地回头望向龙鳞州的方向,脑海里兀地浮现出一个陌生少年的模样,只是一刹,便回过神来。

陈三问使劲摇了摇光秃秃的脑袋,随即跟了上去。

菩提十六峰位于南晏往西万里之地,大小十六座山峰呈卍字分布,九天之上有云雾翻涌,金光一泄普耀各峰,山脚有莲花开,山顶有禅意来。

陈生之自小便居住在菩提十六峰中央的妙华峰,跟随师父道裕修习佛法。道裕初见陈生之,便告诉他说,他的一生会遇见不同寻常的三问,三问之后,即可成就佛门金身,于是给他赐名为“陈三问”。

“师父,修行这么累,又枯燥又无聊,要不您直接问我三个问题,让我立地成佛好了。”

“师父,山下永安镇上卖烧饼的赵姑娘真好看,出家人真的不能娶媳妇儿吗?”

“师父,你肚子饿不饿?要不要我下山买两个烧饼回来?”

对于陈三问这些年在山上层出不穷的问题,道裕总是耐心地一个一个回答。

“我问了不算数的。”

“的确不能娶妻。”

“一个就够了。”

数月以前的某日,道裕朝东静坐在妙华峰顶,东边天际隐约有金光弥漫,妙华峰与相邻的宝塔峰间灵气交汇,浮现出一朵似有似无的巨大莲花。道裕急忙拉上一头雾水的陈三问,往东而行,说是为了参加一场法会,两人便风尘仆仆地赶到了龙湫山云屯寺。

在南晏之内,佛门与道教相比算不得兴盛。道教有名的圣地除了冲盈观,还有道舍山、灵坛山、渡镇观、南宫宗等。佛门却只有着云屯寺和普贤寺较为人知,但是仍然香客稀少,显得略微有些清冷。只不过这次云屯寺的上灯法会,倒是比往常热闹不少。

北离边境。

一名中年男子身着黑衣,悄无声息地南下向淮牧而行,明明步子迈得很慢,却是迅若奔雷,一瞬远去二三里。

距离淮牧千里之外的荒野上,黑衣男子突然停了下来。他抬起头看向前方不远处正踏空而来的一名文士模样的褐衫中年男子,皱眉道:

“你是......符江?怎么?你来这儿是要拦我?”

符江停下身形,呵呵一笑道:“我倒是不想拦你,但是他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

“凭你?”黑衣男子看了看符江,摇了摇头,“小悟真已得圆满,一身拳意也是充沛,但是还不够。”

符江闻言笑意不减,眼神却是略微有些凝重起来,他轻声道:

“白浩庭,凭你武卷第五人的实力,莫说是我,就算今日是曹毓来了,想阻拦你怕也要费一番功夫。但若是以我和寸老先生两人之力,只是拦住你的话,应该还是可以试上一试的。”

符江话音刚落,身后一人疾驰而来,立身定形,见一道苍老身影,白发白袍白须白剑,寸藏青看向白浩庭,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们也不想来,但是他说的没错,苏剑阁现在的确还不能死。”

“寸藏青......没想到啊,一个东元一个西胜,两个亡国之人,竟然走到一起,现在还要保一个南晏明德慈院的人。有意思,你们有什么话,打一架再说吧。”

符江脸上笑意已经完全收敛,袖袍无风却狂振,寸藏青也是眼神凝重,长剑缓缓出鞘。

刹那间,百里内。

拳意冲云天。

剑气贯长虹。

符江寸藏青先手而发,手段尽出,拳风剑气纵横缭绕,直逼白浩庭。

白浩庭镇定自若,也不避闪,但却没有轻视。

只见白浩庭凝神屏息,立身如松,出手迅疾若雷,单手一一破去拳风剑气共计一百二十道。

然而还不待其将胸中那一口气息散去,却见一百二十道拳风剑气之后,藏身在后的符江一瞬间逼近,狠狠一拳砸向白浩庭的头颅。

白浩庭反应迅速,出神一瞬,刹那回神。随即冷哼一声,一掌向上拍出,挡住此拳并将符江接住扔了出去。

就在符江被扔出去的一息之间,又见其身后有一道巨大剑气疾驰而来,剑意凌然。

白浩庭眼神微凝,双手握拳,高高举起,在剑气逼身那一刻,沉喝一声,双拳猛然下砸,剑气陡然碎裂。

杀招之后见杀招,这般密切的配合,却是没有丝毫成效。

“不愧是武卷第五人。符老弟,莫要留手了。”

符江闻言点了点头,后撤一步,两手置于腰间摆开出拳架势,天地间狂风大起,厚重的云海似有下垂之势。

下一刻符江便出现在白浩庭身后。

金光弥漫,三道荷叶般大小的金色拳影几乎是同一时间狠狠轰向白浩庭的头颅、左胸以及下膝。

“砰!砰!砰!”

却见白浩庭瞬间转身,同样是三拳轰出,拳拳相撞,每次相交都隐约有碎玉般的金色液珠四溅滴落。

符江被三拳击退十丈方才堪堪止住身形。

“好强!”

即便有所预料,寸藏青心中仍是不免震惊。他与符江也曾交过手,这三拳看似简单,其上金光乃是符江本命修拳之法所蕴养而出,万千次磨拳才练得一叶大小的金光,其中力道说是有开山之威也不为过。

寸藏青轻叹了一口气,决定不再试探,直接用出自己最强一招。

寸藏青双眼微闭,右手持剑立于胸前,左手作剑指从剑柄处缓缓向上抹去,剑气凝蓄,左手每移一厘,剑意便盛一分,随着剑意逐渐攀至顶峰,丈许青色罡气缠绕在剑身,距离较近的符江感觉皮肤都有些绷紧刺痛。

“青锋,出云龙!”

一剑刺出,一条巨大的青龙剑罡以摧枯拉朽之势向白浩庭疾驰而来,龙吟震天。

白浩庭终于有所动容,抽出了随身佩戴的雁翎刀。

天地之间青光大盛,不可见一物。

青芒过后,数十丈之内大地龟裂,寸草不存。寸藏青气息杂乱如麻,脸色苍白,而反观白浩庭,面色较之前红润不少,气息却是沉稳如泰山。

“这一剑不错,逼出了我六七成的力道,看样子他是需要喘口气儿了,你还有招要出吗?”白浩庭看向符江,笑问道。

符江看了看有些站立不住的寸藏青,迟疑了片刻,苦笑一声,随后深吸一口气道:

“有,一招!”

东元占地十之五六皆为草原,百姓大都以放牧为生,民风淳朴。可惜前东元主无能,在位不到十年,东元国力不增反减,后来成为了被南晏攻下的第一个大国。

符江身为前东元太书监令,屡谏屡败,甚至被贬降级,心灰意冷之下选择辞官离开朝堂。

适逢战乱,遍观百姓凄苦,符江无法在庙堂上为东元子民谋福,便选择了投军为东元镇守国门,这一守,便是十三年。

后来南晏东元大战,交战不过七日,符江还在前方率军奋抗,后方就传来了东元主投降的消息。符江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为由,有心再战,奈何万千将士皆已心死,毫无战意,终是无力回天。

而东元主虽然投降,却仍是没能逃得身死的下场。

“符江!别再挣扎了!这样的主子咱们还为他卖命干什么?”

“投降吧,符将军!”

“是啊符将军!朝廷那边都已经决定放弃反抗了,兄弟们在这里苦苦支撑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符江低声呢喃,随后轻声一笑,眉头舒展而开,眼眸微垂:

“赵王殿下为什么一次次退让,宁死也不愿发兵进京取代太子?南宫先生被俘后为什么不愿吃一粒南晏的粮食以至于活活饿死?他南晏的淮牧王李青明知是计,又为什么还要前往嘉隘关?有些事情,不为什么,必须去做,仅此而已!”

“其实我早就知道,君于臣如此,士于将如此,逆大势已是不可为。我也从未想过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但我东元万千百姓命数皆系我手......”

他似是自嘲般笑了笑。

“冀以尘雾之微补益山海,萤烛末光增辉日月......”

符江整个人气势猛然一变,一股与之前相比完全不同,古朴纯粹的拳意自其身上冲天而起,搅乱云层,不知高几千几万丈。远在南晏和北离边境的武者无不是心神颤动,一脸震惊地望向此处。

“何人拳意竟能牵引天地异象如此?”

符江大笑不止,笑声之长,似要将胸中数十年来的积郁一笑而尽。

唯有此刻,唯有此拳,方才快意。

平淡又缓慢的一拳递出,如挂天河。

云散之后又见大云蔽日。

此刻天地,若白玉而成。

此刻符江,便心胆澄澈。

白浩庭瞳孔骤缩,如临大敌,眼前这一拳,分明已经浩然气充沛了!

“我这一拳,能为日月增辉否?!”

白浩庭猛吸一气,凝神持刀运转气息,刀身隐隐渗出水雾,周遭天地气温骤降。

“饮马渡秋水!”

一刀斩出,刀气凝水,继而汇流成河,席卷天地,翻涌不止,大有进一步成海之意!

两者相撞,符江那一拳竟硬生生将刀河震散,作漫天雨落!

但这一拳同样也是气机已尽,后继无力。

“好拳!好刀!符老弟这一拳怕是已经摸到浩然一气的门槛了。”

寸藏青满眼震惊,忍不住感叹。

交锋两人各退十丈有余,头发衣衫皆已经被雨水打湿,白浩庭心中同样震惊,想不到已亡的东元还能有如此人物,他怔怔地盯着符江看了许久,轻声说道:

“若非我数月前跻身浩然一气境,又或者你也已经将浩然气归一,你这一拳,我接不住。”

符江大口喘息,气息换了数次也难以平复抖动的身体,过了半晌方才苦笑一声,叹道:

“接下了就是接下了,武卷有名之人,果然不凡。”

白浩庭摇了摇头,收起雁翎刀,重重呼出一口气,随后看向两人,开口道:

“说说看,苏剑阁为什么不能死,若能说服我,我也可以暂且退去。”

符江寸藏青二人微微一愣,对视一眼之后,符江慢悠悠地开口说道:

“如果我猜的不错,苏剑阁的大姐苏靖瑶的死与你有着一定关系。苏剑阁一旦入武,能登武道顶峰,连我们东元那位都能算到的东西,你们北离那谶纬之术堪称第一的国师一定也算到了,而这也就是你想杀他的原因。”

白浩庭默默听着,没有出声。

符江继续说道:“一旦他跨入武道一途的顶峰,和苏靖瑶的死相关的所有人,都要承受他的报复,所以你要在这之前,把他给杀了。这的确没问题,换成是我也会这样做。但是你想想,自己女儿死了,苏子静却没有什么大动静,无非就是杀了几个不知道是不是替死鬼的北离高手,这是为什么?”

“因为他苏子静代表的不只是明德慈院,更代表着整个南晏。明德慈院既然已经迁至淮牧,苏子静就有责任要同淮牧王一起镇守淮牧,镇守南晏北境,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与北离明面上兵戎相见,除非解决了雍岚这个隐患。但是一个苏靖瑶不够,再加上一个苏剑阁呢?我相信苏子静会不顾一切地和北离死磕到底,届时整个南晏一定会全力支持他。虽然雍岚有着一定威胁,但是你自己也知道,他们定然不会来横插一脚,反而乐得坐山观虎斗。正面迎战的话,你们北离还挡不住南晏的铁蹄吧?”

符江盯着白浩庭淡淡一笑。

“若是你有信心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南晏境内除掉苏剑阁,那就大可前去。但是既然你能知道苏剑阁即将入武的消息,明德慈院里自然也有人能知道是你做的。与其这样,不如让他多活一段时间。”

“据说明德慈院院长与七大夫子中,每两年都会有一人门下弟子择其半数离开南晏历练,现今是六夫子,再有五年就轮到大夫子。而苏剑阁想要习武,就不可能一直呆在院里,武道一途,不经磨砺,难成气候。等他到时候离开南晏再杀他就不用冒这么大的险了,任凭他天资再高,短短五年的时间,武道修为就能超越你不成?”

白浩庭沉默半晌,终于是轻轻点了点头,他盯着符江看了许久,方才转身离去,留下一句话:

“此战过后,武卷有名。”

符江寸藏青二人愣了愣,看向白浩庭离去的方向,皆是松了一口气。

他们来这儿自然不是做什么好人,吃饱了撑的为北离着想。东元西胜亡国已久,但是暗地里还有一些残余势力,这些年两股势力已经逐渐联合在一起,共同预谋着复国。南晏虽然知道一些消息,但也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而自古伐外必先安内,如果南晏真的决定攻打北离,那么一定会先腾出手来拔除他们这些所谓的“西东余孽”。

想到这些,符江再次叹了一口气,时间紧迫,任重道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