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勇士不忘丧其元——异端思想家李贽的诗心

李贽(1527—1602),本名载贽,字宏甫,号卓吾、温陵居士,晋江人。嘉靖三十一年举人,选河南辉县教谕,改官礼部司务,历南刑部员外郎、郎中,万历五年迁姚安知府,三年后辞职,入鸡足山阅藏经。逾岁往黄安依友人耿定理而居。定理卒,李贽移寓麻城,率众讲学,万历二十四年在麻城理学世家攻逐下出走,翌年居京郊与士大夫谈禅论学。万历二十六年讲学南京,再返麻城,遭驱逐。万历二十九年流落通州,第二年礼科给事中张问达疏责他“卑孔污圣”、“狂诞悖戾”[70],李贽被押京审讯,以死酬志。

1. “童心”说与“化工”论

李贽“掊击道学,抉摘情伪”[71],认为道学家的“闻见道理”绝非人心“自出之言”,力倡“童心”复性,《童心说》有云:“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

与此同时,李贽认为世间真文字大抵是“童心”的自然流露:“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苟童心常存,则道理不行,闻见不立,无时不文,无人不文,无一样创制体格文字而非文者。”因为要“致君尧舜上”,他对杜诗产生强烈共鸣,《词学儒臣·杜甫》引元稹语:“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72]李梦阳开一代文风,王阳明辟一代学风,李贽《与管登之书》说“千万世后,两先生精光具在”,而“童心”说即有创立一代文学以传千古之意,与李梦阳不同的,就在于以“童心”和“性灵”树立异于“复古”的文学“机轴”。

李贽反对诗人弃置神理、徒求形似,苏轼以画论诗云:“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李贽和诗云:“画不徒写形,正要形神在。诗不在画外,正写画中态。”[73]并对“画工”与“化工”详作区分:“夫所谓画工者,以其能夺天地之化工,而其孰知天地之无工乎?今夫天之所生,地之所长,百卉具在,人见而爱之矣,至觅其工,了不可得,岂其智固不能得之欤?要知造化无工,虽有神圣,亦不能识知化工之所在,而其谁能得之?由此观之,画工虽巧,已落二义矣。”或谓画工夺天地造化,李贽说天地造化万变,本无所“工”。那么,诗文怎样才能通万变之化?李贽描述说:“其胸中有如许无状可怪之事,其喉间有如许欲吐而不敢吐之物,其口头又时时有许多欲语而莫可所以告语之处,蓄极积久,势不能遏”,发为诗文,“喷玉唾珠,昭回云汉,为章于天”,犹然馀兴未尽,遂亦自负,发狂大叫,流涕恸哭,不能自止[74]

万历十八年是明代文学史上重要的一年,王世贞去世,复古运动衰落;《诗薮》谋梓,这部诗论概括七子派文学经验,融入一些新见,既是复古理论的总结,又体现了时代诗歌潮流的新变;更为重要的是,《焚书》付刻流行,公安三袁得读这部巨著,自识“一段精光在内”,眼界开、胆力放。《焚书》推动了晚明诗文革新运动的到来,当是信然不诬的。

2. “异端”的情怀和“勇士”的悲歌

李贽重自然之性情。关于性情与诗调,他认为性情清澈者诗风宣畅、旷达者浩荡、雄迈者壮烈、沉郁者悲酸、古怪者奇崛。常人眼里举止怪诞的李贽,性情究竟属于哪一种?不妨引述袁中道的记载以作认识。《珂雪斋集》卷十七《李温陵传》:“与僧无念、周友山、丘坦之、杨定见聚,闭门下捷,日以读书为事。性爱扫地,数人缚帚不给。衿裙浣洗,极其鲜洁。拭面扫身,有同水淫。不喜俗客,客不获辞而至,但一交手,即令之远坐,嫌其臭秽。其忻赏者,镇日言笑;意所不契,寂无一语。滑稽排调,冲口而发,既能解颐,亦可刺骨。所读书皆抄写为善本,东国之秘语,西方之灵文,离骚马班之篇,陶谢柳杜之诗,下至稗官小说之奇,宋元名人之曲,雪藤丹笔,逐字雠校,肌襞理分,时出新意。其为文不阡不陌,抒其胸中之独见,精光凛凛,不可迫视。诗不多作,大有神境。亦喜作书,每研墨伸纸,则解衣大叫,作兔起鹘落之状,其得意者,亦甚可爱,瘦劲险绝,铁腕万钧,骨稜稜纸上。一日恶头痒,倦于梳栉,遂去其发,独存鬓须。公气既激昂,行复诡异。斥异端者,日益侧目。”文章末节又说:“其人不能学者有五,不愿学者有三。公为士居官,清节凛凛,而吾辈随来辄受,操同中人,一不能学也。公不入季女之室,不登冶童之床,而吾辈不断情欲,未绝嬖宠,二不能学也。公深入至道,见其大者,而吾辈株守文字,不得玄旨,三不能学也。公自少至老,惟知读书,而吾辈汩没尘缘,不亲韦编,四不能学也。公直气劲节,不为人屈,而吾辈怯弱,随人俯仰,五不能学也。若好刚使气,快意恩仇,意所不可,动笔之书,不愿学者一矣。既已离仕而隐,即宜遁迹名山,而乃徘徊人世,祸逐名起,不愿学者二矣。急乘缓戒,细行不修,任情适口,鸾刀狼藉,不愿学者三矣。’”

如中道所述,李贽的性情交织着清澈、旷达、雄迈、沉郁、古怪,这位被汤显祖称作“畸人”的哲学家,性情似乎多元分裂。当我们联系他的人生旨归,就可看到一条“求真”线索将狂狷、沉郁、雄迈、高散融贯在一起,同样,他的诗歌在“求真”之中表现出浩荡、雄迈、沉郁、奇崛的统一。

李贽诗骨棱健,与人格力量交相映衬。如《咏史》三首其一:“荆卿原不识燕丹,只为田光一死难。慷慨悲歌惟击筑,萧萧易水至今寒。”[75]李贽笔下的英雄,不必尽善尽美,但要痛快淋漓、气凌千古。晚年他在《读书乐》中写照心迹云:“有身无家,有首无发,死者是身,朽者是骨。此独不朽,愿与偕殁,倚啸丛中,声振林鹘。”[76]袁宗道读后感叹说:“诗既奇崛字遒绝,石走岩皴格力苍。老骨稜稜精炯炯,对此恍如坐公傍。龙湖老子果希有,此诗此字应不朽。莫道世无赏音人,袁也宝之胜琼玖。”[77]

和王世贞逃禅颇不相同,李贽削发,意在“丈夫志四海”,他也为此付出沉重代价。妻子黄氏辛勤拮据,“有内助之益”,有“损己利人”之德[78],李贽移寓麻城,妻子归泉州,多次请求他回乡,但李贽决心舍身事学,剃发不久即闻知妻子讣音,悲不能掩,所赋《哭黄宜人》六章小诗载不动夫妻相重四十年的深情,如其一:“结发为夫妇,恩情两不牵。今朝闻汝死,不觉情凄然。”其五:“近水观鱼戏,春山独鸟啼。贫交犹不弃,何况糟糠妻。”其六:“冀缺与梁鸿,何人可比踪。丈夫志四海,恨汝不能从。”[79]众鱼戏水,春山鸟啼,使他无处逃遁。习性强项的李贽此时却成了一个弱者,其《与庄纯夫》中说:“我虽铁石作肝,能不慨然!况临老各天,不及永诀耶!已矣,已矣!自闻讣后,无一夜不入梦,但俱不知是死。”[80]多年后犹劝告友人削发时要三思而行[81]

“异端”面目不被世人理解,李贽内心痛苦。《复邓石阳》曰:“弟异端者流也,本无足道者也。自朱夫子以至今日,以老、佛为异端,相袭而排摈之者,不知其几百年矣。弟非不知,而敢以直犯众怒者,不得已也?老而怕死也?”[82]晚年四处漂泊,幸赖几位友人予以照顾。这位被社会遗弃的老人几乎成了“游吟”诗人。《夜半闻雁》其三:“独雁虽无依,群飞尚有伴。可怜何处翁,兀坐生忧患。”[83]《暮雨》:“万卷书难破,孤眠魂易惊。秋风且莫吹,萧瑟不堪鸣。”[84]《琴台》其二:“君子犹时有,斯人绝世无。人琴俱已矣,千载起长吁。”[85]李贽咏独雁、孤眠,对孤独充满恐惧,但又深爱孤独,宁愿带着它人琴俱亡,亦不愿妥协。孤独之中的灵魂是自由的,正如海德格尔所说:“孤独把灵魂带给个体,把灵魂聚集到‘一’之中,并因此使灵魂之本质开始漫游。孤独的灵魂是漫游的灵魂。它的内心的热情必须负着沉重的命运去漫游——于是把灵魂带向精神。”[86]

李贽京师受讯,将遣原籍,提出剃发的要求,趁侍者不注意,引刀自割,中道《李温陵传》载:“侍者问:‘和尚痛否?’以指书其手曰:‘不痛。’又问曰:‘和尚何自割?’书曰:‘七十老翁何所求!’”其实,数日前他就决定了作别人世,绝笔诗《系中八绝》之八《不是好汉》慷慨悲歌:“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我今不死更何待?愿早一命归黄泉。”[87]而且,他早就探讨过嵇康之死,力驳《幽愤诗》为嵇康自悔之作的说法,肯定“此死固康之所快也”,云:“余谓叔夜何如人也,临终奏《广陵散》,必无此纷纭自责、错谬幸生之贱态,或好事者增饰于其间耳!”[88]不知李贽死前是否想到嵇康的幽愤,但他的绝笔诗确是声薄云际,曲终弦绝。

如果说“此死固李贽之快”,亦痛心之语。汤显祖和周汝登伤悼李贽的诗句即夹杂了这一复杂的感情,显祖《叹卓老》:“自是精灵爱出家,钵头何必向京华?知教笑舞临刀杖,烂醉诸天雨杂花。”[89]汝登《吊李卓吾》其二:“天下闻名李卓吾,死馀白骨暴皇都。行人莫向街头认,面目由来此老无。”[90]

“狂诞乖戾”、“同于禽兽”等最污秽的词语在李贽生前、身后连袂接踵,不必说拘挛儒士,就连博学多识的谢肇淛、顾炎武、王弘撰亦示排斥。谢氏说:“近时闽李贽先仕宦至太守,而后削发为僧,又不居山寺,而遨游四方以干权贵,人多畏其口而善待之,拥传出入,髡首坐肩舆,张黄盖,前后呵殿。余时在山东,李方客司空刘公东星之门,意气张甚,郡县大夫莫敢与均茵伏,余甚恶之,不与通。无何入京师,以罪下狱死。此亦近于人妖者也。”[91]顾氏认为:“自古以来,小人之无忌惮而敢于叛圣人者,莫甚于李贽。然虽奉严旨,而其书之行于人间自若也。”[92]王氏痛恨李贽“放言而无忌惮”,“倡异端以坏人心,肆淫行以兆国乱”,论其为“盛世之妖孽”:“士大夫而学佛,吾实恶之。盖非佛之徒,不能佛之服,不行佛之行,而独言佛之言。假空诸所有之义,眇视一切,以骋其纵恣荒诞之说,是欺世之人妖也,如李贽、屠隆是已。”又,“温陵李贽,颇以著述自任。予考其行事,察其持论,盖一无忌惮之小人也。”李贽被“绳之以法”,王氏拍手称快。马经纶为李贽营葬通州,立二碑,一由焦竑书“李卓吾先生墓”,一由汪可受题“卓吾老子碑”。王弘撰闻其事批评道:“表章邪士,阴违圣人,显倍天子之法,亦可谓无心矣!恨当时无有闻之于朝者,仆其碑,并治其罪耳。”[93]读这些文字,我们时有惊心之感,不为世人理解正是李贽生前最大的苦痛,“人妖”之类的骂詈将他拒斥在真情世界之外,穿过历史剧场,人们始能读到他有血有肉和大憎大爱的深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