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关于晚明的时限问题,史无定说。清初学者一般称万历至崇祯末的一段时期为明季,亦有把弘光、隆武、永历南明政权阶段包括在内的。明季一词大致相当于我们所说的晚明。民国学者倾向把晚明和南明分别认识。现代学界一般视南明为独立的历史分期,晚明下限为崇祯亡国之甲申,上限大致始自隆庆、万历之际。本文根据诗歌发展、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的阶段性特征,确定研究对象为万历至崇祯七十馀年的诗歌[1]。
晚明是中国历史上罕见的社会大动荡时期。自万历起,明王朝开始迅速走向衰落。陈田《明诗纪事》说:“万历中叶以后,朝政不纲,上下隔绝,矿税横征,缙绅树党,亡国之象,已兆于斯。”孟森指出:“明之衰,衰于正、嘉以后,至万历朝则加甚焉。明亡之征兆,至万历而定。”明神宗在位四十八年,“怠于临政,勇于敛财,不郊不庙不朝者三十年,与外廷隔绝,惟依奄人四出聚财,矿使税使,毒遍天下”[2]。内阁大学士申时行、许国、沈一贯、方从哲等大抵是庸人柄政,专于依阿帝王取宠,排击倾轧正直士人,朝内缙绅树党,“水火薄射”[3],国家政治生机活力剥蚀,朝政日趋没落。至天启帝浑浑噩噩,大权旁落到魏忠贤宦官集团手中,阉党横行,“衣冠填于狴犴,善类殒于刀锯”[4]。崇祯帝治阉党之乱,但未能挽救朝政混乱局面,根据曹溶所作《崇祯五十宰相传》,即可知时局之混乱、衰败。王朝国力衰竭,难以抵御咄咄相逼的满洲军事力量,并困于李自成、张献忠农民军的烽火四燃,终以覆国。
晚明历史激变在经济和社会风尚方面表现同样明显。农业衰颓,城市和商业经济发展迅速,一面是贫富分化严重,民不堪其苦,一面是世风侈靡,纷杂万象。当时以及清初的学者就注意到这些变化。万历十六年,余继登在《交河县志后序》中说:“予闻诸长老云:‘弘、正以前,俗尚敦朴,士以志行相高,野无惰农,市无淫工,商贾无绮靡之奉,下不敢干上,少不敢僭长。’今何如矣?美衣媮食,即诵法孔氏者犹然,无论商贾。农弃业为贾,贾弃业为游食,轻纤之适,声伎之娱,即无担石者犹然,无论豪富。”[5]交河县是经济不发达的地区,情形尚且如此,东南经济中心苏州,这一现象更加突出,张瀚《百工纪》记载:“至于民间风俗,大都江南侈于江北,而江南之侈尤莫过于三吴。自昔吴俗习奢华,乐奇异,人情皆观赴焉。吴制服而华,以为非是弗文也;吴制器而美,以为非是弗珍也。四方重吴服,而吴益工于服;四方贵吴器,而吴益工于器。是吴俗之侈者愈侈,而四方之观赴于吴者,又安能挽而之俭也。”[6]徽州一带商贾四出,情况大致如此,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引《歙县风土论》云:弘治间“家给人足,居则有室,佃则有田,薪则有山,艺则有圃,催科不扰,盗贼不生,婚媾依时,闾阎安堵”,至嘉、隆之际“末富居多,本富尽少。富者愈富,贫者愈贫”,“贸易纷纭,诛求刻核,奸豪变乱,巨猾侵牟”,万历以后“富者百人而一,贫者十人而九。贫者既不能敌富,少者反可以制多。金令司天,钱神卓地,贪婪罔极,骨肉相残”。
政治、经济、世风的激变构成晚明士子人生态度、价值观念和生活方式转变的动因与契机。政治黑暗迷乱给士人带来极大的人生困惑和沉重的精神负荷,经济与世风变化又促使放纵自适士风流行,士人身上交织着自我的清醒与道德的困惑、狂健的进取与放纵的沉沦、精神的自守与戾气的外放,世态百象如狂狷、愤世、孤傲、纵情、自适、隐逸、禅悦、自洁,在这个时代都体现得淋漓尽致。思想界存在着新生和陈腐、开放和禁蔽的尖锐冲突,程朱理学、阳明心学、禅宗思想、老庄学说及市民意识相互摩荡、融合,大有争鸣之势。其中,两大变化趋势引人注目:一是士人接受左派王学,融合三教,个体意识高扬,肯定自然人性,推动晚明异端思潮的形成和发展;二是士人为振兴世道,主张用实,从维护礼法和程朱理学出发批评异端思想和尚谈心性的学风,这一思潮至明末渐占上风。
晚明社会自由与禁蔽、凋败与繁荣、新生与破灭种种情势共生,蕴育诗坛蜕变衍化的契机。公安派独抒性灵,在文坛推毂晚明异端思潮;竟陵派感于幽愤,以凄霖苦雨之声传递现实幻灭之感和对澄明世界的追求;晚明闽派熔铸文学妙悟、性情,倡导革新;江浙山人诗人疏远科举,以诗文、技艺标示个体存在;山左诗人在闳音鸣世理想破灭后,走向愤世急怼;东林、复社、几社士子面对世道衰微,诗歌追求世运、性情、学问相合一的旨归,其中杰出之士在天崩地解之际,激流勇进,以热血谱写爱国诗章;女诗人挟区域、家族文化传习之优势,以独特的敏感和才华,振兴闺秀诗坛,规模之磅礴、态度之率真,均诗史前所罕有,共同谱写出晚明诗歌多元灿烂、于中国诗歌史上堪称独特的一部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