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士人心态与诗风嬗变

晚明士人个性相较明中叶凸现了负性、使气、任侠的特点。如胡应麟负才而好矜夸;袁宏道、袁中道、陶望龄欲令世讶其狂;钟惺性情孤傲,“为人严冷”;陈子龙和艾南英论文,气不平则起而殴之;王象春恃才自负,揽镜自照说“此人不为名士,必当作贼”;王微放舟江湖,侠骨剑心;薛素素飞弹走马,以女侠自命;刘淑英知兵法剑术,明亡之际号召义军,雄气逼人。很显然,这是特定历史环境下诗人心态变异的结果。对诗人“雅负性气”应该作出怎样的评价?一种看法是这反映时代的浮躁心理。我们不全赞同此说。诗人的狂宕和侠戾有其特定文化内涵。嵇文甫指出晚明是一个动荡不宁、斑驳陆离的时代,“照耀着这时代的,不是一轮赫然当空的太阳,而是许多道光彩纷披的明霞。你尽可以说它‘杂’,却决不能说它‘庸’;尽可以说它‘嚣张’,却决不能说它‘死板’;尽可以说它是‘乱世之音’,却决不能说它是‘衰世之音’。它把一个旧时代送终,却又使一个新时代开始。它在超现实主义的云雾中,透露出现实主义的曙光”[23]。毋需证明,袁宏道的放任为张扬个性,亦不必质疑,陈子龙、王象春、王思任的戾气是末代士子内心动荡不宁的外化。文学创造呼唤狂飙精神和拓荒精神,因此,我们肯定李贽、袁宏道、黄辉、陶望龄一类的狂狷,认可钟惺、沈德符一类的孤傲,陈子龙、王思任一类的霸气。

戾气和霸气为晚明诗歌涂上一层底色,或浓或淡,或隐或显,在每一位激情的作家身上和作品之中都有所体现。具体而言,晚明士人心态又有着不同时期的变化,并影响着诗歌风尚的转迁。

1. 率性而真的人生与洒脱自然的诗风

万历诗坛洋溢着一股洒脱自然的诗风,与士人率性而真、表现个性的人生态度和价值取向根枝交错,水乳交融。

明王朝自万历起进入急速变化的历史阶段,帝王昏聩平庸,权臣尔虞我诈,官僚蝇营蚁附,构党朋比,社会迷乱,与此同时,学界出现左派王学衍生的一支异端学说。“率性而真”的社会思潮涌动,士人开始了复杂而矛盾的人生蜕变。狂禅派领袖李贽,有洁癖,居麻城时每日洒扫数遍,如有“水淫”,这一行为源自对污浊的深恶;屠隆一面学道礼佛,一面狎妓纵情;袁宏道习禅而不忘繁华,将世人分为出世、玩世、谐世、适世四类,甘作适世一类人。士人追新求奇、放浪不羁、皈依禅悦、习尚繁华,均似无碍于人生“求真”,他们不掩行迹,“怪诞”的体态语言就包括这样一层含义——表白不应忽视的“自我”,解脱束缚,谋取个体价值与自由之实现。

徐渭、袁宏道这类士子接受王学“率性”之论,发挥老庄“任自然”之风,传习禅宗顿悟“自性”之旨,融合市民思潮平凡真实之意,追求“率真”人生,促使文坛形成一代洒脱自然诗风。他们摈绝复古,“疏瀹性灵”,“开口见喉咙”,表达内心感受和个人识见。率真、性灵、适性受到膜拜,诗歌成了“人的注脚”,诗人作为生活的艺术家,“他每一个行为都表现了创造性,表现了他活泼鲜明的人格。这里不存在因袭,妥协和禁抑的动机,他从心所欲,行动如风一样随意飘荡”[24]。“率真”把平凡的生命变成一种艺术性的、创造性的生命。汤显祖《合奇序》这样绘述文学创作的“天机自发”:“自然灵气,恍惚而来,不思而至,怪怪奇奇,莫可名状。”[25]袁宏道阐述“性灵”,李贽辨析“化工”,同样求诸“真我”,待其“天机自发”,抒写率性的洒脱和真情。

2. 忧郁、迷惘、孤寂、苦涩的文化心理与凄霖苦雨之音

社会现实未给士人留下太多的狂宕和洒脱空间,以万历三十年李贽之死为界,晚明异端思潮分为前后两期,狂放士风伴着异端思潮的衰微趋于收敛。政治如波光幻影,网罗高张,社会危机日重,士人迷惘、孤独意绪与日俱增,心理在冷静中进行调整,心灵在孤寂中寻求解脱,这正是竟陵派出现的历史文化契机。

竟陵派诗人以“隐秀”为旨归,寻觅文学、人生“重旨”,谋取艺术品格、人格精神的“独拔”。他们吟唱的幽冷凄霖之音正契合着一个忧郁、迷茫、孤寂、苦涩的时代心理的需要,竟陵之诗由此成为一代诗歌主流。严迪昌先生认为:“这本是一个歌哭无端的时代,需要有此一格来反拨褒衣博带,甚至是肥皮厚肉式的诗歌腔调。即使谈不上敢哭敢笑,而仅仅是多出寒苦幽峭之吟,毕竟真而不伪,没有描头画足之陋习。几于月黑风高、凄霖苦雨之时,瘦硬苦涩之音无论如何要比甜软之声更接近历史真实。”[26]

3. 士人用世、振衰的心态与雅正、适远的诗风

明王朝“天崩地坼”的前夜,士人“自守”之梦近于破碎,开始重新寻求人生的依泊和个体价值实现的途径。作家关注现实,文学振颓起衰,这带来了明末诗风的转移。

复社、几社的心态和文学旨归最能体现明末的时代变奏。张溥认为,诗应“系帝德”、“究人心”,溯流追远,他从“适远”的角度肯定竟陵派寻求“古人之精神”的诗心。尽管在对待竟陵的问题上,陈子龙态度与张溥不尽相同,但诗以“适远”方面并无二致,他贬斥公安、竟陵诗风,亦旨在强调“诗者,非仅以适己,将以施诸远也”[27],“继大雅,修微言,绍明古绪”[28]。张溥、陈子龙、吴应箕、方以智诗求雅正宏大,末世悲思又使他们保持清醒,不迂守、沉湎所谓的温厚、中和之音,及空虚、浮廓的宏大、壮语之调。如陈子龙走上合于自己心曲的“哀感顽艳”诗路,吴应箕选择了“朴肆宏畅”,作品变风变雅,溢宕霸气、戾气,体现了复社和几社士子不满足浅吟低唱,转以大手笔寄寓深思和振颓起衰的时代文化心理。

当然,明王朝“陆沉”前夜,不止是复社、几社希望诗以振颓起衰,山左、浙东、闽中、粤东士子不约而同鼓扬这一旋律。山左宋玫、丁耀亢、赵进美、赵士喆、姜埰、姜垓与复社、几社遥相呼应,申明雅正宏大诗旨。浙东士子,学术方面在刘宗周引导下,修正左派王学,与东林学术的合流,诗歌方面发生了由任性自适向“适远”的变迁,如王思任主“涤空孤诣”之论,反对一味放纵自适,表现了明末士子为振兴世道,对诗歌提出变新的要求。

概而述之,晚明诗人心态经历了一个狂放进取到内敛自守,再到用世外放的变化过程,与之相应的是,诗风发生了由个性解脱的“独抒性灵”到心绪内化的“隐秀”,再到用世和悲世的“适远”的转移,这三种诗风确立了晚明诗歌运动的三大“机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