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口中不是“凡人”的甄安娜,此刻正凡夫俗子般地活着。
她在黄兼才的办公室里汇报工作,面对着他,背对着门,门压着一条小缝,雪白如小山般的文件堆在他的办公桌上,而黄兼才的手则熟稔地伸进了她的衣襟。
桌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她借机往后退了一步。
“门是带着的。”黄兼才安慰她。
甄安娜回头看了一眼虚掩的门,伸手摁住手机,原来只是一条广告短信。她顺手删除了短信,借故说:“同事问我正在干吗,好好的,她怎么问我在干吗?”
“还不是随便问问吧。”黄兼才有点不耐烦。
甄安娜欲言又止地笑了笑。
推门而出的瞬间,保洁阿姨迎面走来,在那皱纹纵横如沟壑的脸上,黑精豆子一样的眼睛突兀地挂着。她昏暗闪烁的目光停在甄安娜的身上,像是给她蒙上了一层浓浓的暮霭。
甄安娜在这样的目光下一阵心虚,下意识地挺了挺脊背,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一杯凉透了的咖啡被她一饮而尽,真苦啊!她看向窗外,川流不息的车流,无声无息地从她心里滑过。
唐奔奔是在这天晚上等来冷荆枫的,要说这一晚有什么不同,也就是特别冷吧。一张身份证拍到了她的办公桌上:“唐奔奔小姐的身份证是不是丢了?”
唐奔奔激动地拿起,惊讶道:“原来那天晚上送我的人是您啊!您不在这里上班吧?”一声“您”代表着她和冷荆枫之间的距离,对于她,他不过是一面之缘的陌生人。
冷荆枫笑而不答,岔开话题:“没有身份证是不是很不方便?”
“嗯,还没来得及去补办。”
“看来我还真是雪中送炭,送来了你的身份证。唐小姐是不是该请我喝杯咖啡,谢谢我?”
“那是当然,等我一下。”唐奔奔爽快地关上电脑,换下职业装,和冷荆枫一起走出了办公大楼,很快就一起坐到了附近的咖啡店里。
落座后的冷荆枫撑着脑袋很认真地看着唐奔奔,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想严肃的问题。
“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他压低了声音,“你长得有点像外国人。你看你的睫毛很修长,眼睛的颜色又很淡。”
“没有。”唐奔奔摇摇头。
“可是有人说过我像。”
唐奔奔顺着他的话,认真端详了他一会儿,怎么都觉得眼前人的眉眼和那天晚上在后视镜中看到的不太一样,可人家拿着她的身份证,肯定错不了,也许就是自己记错了吧。
“唐小姐,请不要用你这么好看的眼睛盯着我。”冷荆枫打断她。
“对不起啦。”唐奔奔笑了笑,开始无聊地摆弄着咖啡杯里的汤匙。
喝完咖啡后,冷荆枫叫来了很多朋友,一起去吃路边烧烤。他热情地邀唐奔奔一起,一群人聊着不着边际又开怀幽默的事,气氛倒是恰如其分。
在交谈之中,他还知道了唐奔奔会做蛋糕且曾在糕点房兼职,便立刻请她出席他的下个月生日派对并担任甜点制作大师。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唐奔奔没好意思拒绝。她并没有领会出这只是冷荆枫为下一次见面随意找的借口。她在心里认真盘算了一下做足生日宴甜点需要的时间成本,默默苦恼着冷荆枫给自己的这个差事。
自从匿名举报了周澜以后,莫谭秋无比低调,一直等着哪天审查部的人雷霆而至,却等来了周澜离职的消息。她并不在意,周澜不是她的目标。
又过了一段时间,依旧风平浪静,她的努力在这么多年中都像是掷入深海中的石子,连涟漪都没看见,就悄无声息地没了,没想到连唯一一次的举报都是这样。
莫谭秋耐着性子忍着,反正她也一直忍着。
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李静在不知会她的情况下把原本由自己负责的招聘事宜全权交给了唐奔奔,也就是说现在连一个新人都可以取代她。
莫谭秋知道自己很快会变成隔夜冷饭,彻底凉掉。这些年,李静对她越无视,就越磨砺了她的心智,刺激着她的反骨。她一直在积累筹码,等待机会一举扳倒李静成功上位。既然已经时不可待了,她决定直接找何明东谈条件,她莫谭秋不可能一直做一个往海水里扔石子的人。
何明东安静地坐着,一张本来就不算明朗的脸因为莫谭秋的到来显得更阴郁了。让他阴郁的显然不是莫谭秋本人,而是她带来的消息,这个消息,就像一枚深水炸弹,无声无息却又势不可挡地炸裂了。
一个小到所有人都会忽视的微小福利——员工体检,被捅出了大娄子。晋宇集团每年每人的体检标准是一千九百九十九元一个人,体检的合作单位是各地的宁仁医院,合同所囊括的检查子项目非常明晰,而实际上,这个只针对晋宇集团的检查项目存在阴阳合同,宁仁医院同样的项目其真实市场价只有九百九十九元。
一千元一个人的差价,整个晋宇集团有近三万人,至于这千万的缺口究竟入了谁的口袋,一手经办的李静还有负责监管的财务人员是少不了的。
何明东倒是很乐意看肖瀚文的笑话,但是牵扯到他的手下李静也就笑不出来了。傻子都会认为一定是有何明东的支持,李静才敢这么干,而他何明东肯定也会从中分得一大杯羹。
这件事情若在明面上闹出来,公司可以把李静移交给司法机关。放着李静不说,自己被扣上监管不力的“罪名”,降职降薪也是少不了的,这可比周澜给老总们打几个卡严重多了。
想到这里,何明东背后阵阵发凉,抬眼看了一下莫谭秋,合着她是一副鱼死网破的表情,知道她走的已经是将军之棋,不是缓兵之计能解决的事儿,可惜他现在手上没有任何实质的筹码可以阻止莫谭秋向审查部告发。既然没了制衡,那也只能利诱交换了。
旋即,何明东的脸上出现了一个深明大义的表情。他郑重地说:“小莫啊,你跟我汇报的这件事,我会严肃处理,这种害群之马我们部门肯定是不能留的。这么多年你的努力我是看得到的,工作能力我也是很认可,不过部门提拔的事情一直是李静一手在办,我不太过问。”
莫谭秋没有应声,心里却冷哼一声,显然对这个踢皮球的解释毫不买账。人员的升迁你能不知道?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儿好骗的?李静的意思不就是你的意思吗?没有你的意思,李静敢自己随便做主吗?
何明东当然知道莫谭秋不会买账,他不过是递几句场面话垫一垫,此刻唯有利益输送才能稳住她。他狡黠地笑了笑,站起来给自己斟了一杯水,就着这个空当转过头,推心置腹地说:“总经办空出个位置,去准备一下竞职,往上走走历练一下吧。”
此话一出,莫谭秋心里十分欢喜,知道目的已经达到,绝不可恋战,咬着不放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她赶紧也跟着站了起来,谦卑地说:“能在您身边学习,一直是我的愿望。”
何明东的笑容瞬间收住了,格外严肃地点点头:“夏良斌那里我会去处理一下的。”
莫谭秋是个人精,立刻明白了何明东的意思,当下表明立场:“这件事情说出去,对我们部门一点好处都没有,我当然以大局利益为重,请何总放心。”
这几句话讲得也算滴水不漏,连何明东听了都挑不出毛病来,微微点了点头。两人又闲扯了几句,显出一派领导英明、下属懂事的融洽景象。
送走了莫谭秋,何明东就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轻松了。这件事情牵扯到的资金很大,不可控的因素很多,就算莫谭秋现在不去告状,万一有天被查出来,自己也是难辞其咎。
何明东在任职晋宇前,“死”于另一家上市公司的派系斗争。涅槃重生后的他已经修炼为一只老谋深算的狐狸,别说这个事儿他没捞到一点好处,就算有,他也会给自己争取足够的自保空间,把自己洗干净,把锅甩出去,甩给财务去背。可是凭着墨宇皓对肖瀚文固若金汤般的信任,这又谈何容易。何明东叹了一口气。拥有权力的人也许会出租权力,给自己私下谋福利,但是凡事讲究个吃相,这李静的吃相也太难看了。
又琢磨了一会儿,他差人给宁仁医院的接洽人楚骄月打去了一个电话。楚骄月接到通知,来得飞快。何明东是她一直想攻却没有攻下的“铁桶”,她至今没能摸清他的胃口,有点不好对付,这次他不请自来,自然跑得飞快。她和何明东是在晋宇的会议室见面的,虚虚实实几个回合下来,她才渐渐搞明白,这只老狐狸是兜着圈子倒逼她吐出利益的。
这吃下去的肉怎么可能吐出来,这不是断人财路吗?何明东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他的循循善诱不过是走一套程序,故意把谈话选在公司公开的会议室,并用会议室里公开的录音、音像系统给自己备份,竖一面撇清关系、金蝉脱壳的鲜明旗帜。
至于李静,她最近在谈一个重要的合作项目,尚且还有剩余价值。物尽其用一直是何明东的用人原则之一,让要走的人发挥最大的价值,把成绩留在他的部门,何乐不为?
当然,他肯定不会漏掉莫谭秋。一个靠威胁自己上位的下属,他不会让她走远的。让子弹再飞一会儿吧。
半个月后,当李静坐到何明东对面的一瞬间,强烈的职业敏感度就让她就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何明东今日的召见绝对不是让她汇报工作那么简单。
“参与没有?”他的语气平常得就像问她吃过饭了没有一样。
李静没有反应过来,一时也无法揣测领导的意思,精刮的眼珠子转了两圈也不知道怎么回应。
“关于宁仁医院。”
李静的心尖微微一颤,她抬起头来,悉心包裹的秘密有一种被抽丝剥茧的错觉。此刻,何明东的表情则像一幅顶级大师的油画作品,抽象且阴郁。
“您具体指?”她的声调并没有走样。
“李静,你觉得你跟我说谎,谁还能帮你?”茧已经被剥尽了,内芯完全袒露了出来。
李静稳了稳心神,压低声音小心地推诿:“是财务牵头做的。”
“不要跟我扯财务的事情!”他的音量忽然飙高了,让人不寒而栗。
“何总,我……我……”李静两只手纠缠起来,一会捏红,一会捏白,脑海里却始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表达。
何明东不屑地浮出一抹轻笑:“我栽培你,提携你,你就用这样的方式来回报我?”
这一幕何其熟悉,只是当下何明东变成了李静,而李静变成了周澜。人生就是这么讽刺。
“何总,我只拿了一百万……”
一百万?他忍住了心中的鄙夷,年底人员升迁晋级的人情走动加起来都不只这个数字。沉默之后,他厌恶地朝李静身后的墙面掷出一个杯子,水溅了她一身。
李静连躲都忘记了,水从墙反溅到她的脸上,又顺着苍白的脸滑落下来。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发髻忽然就乱了。
她求饶起来:“本来我也想续约前年的合同,是黄兼才把宁仁医院的楚骄月引荐给了我。”
“楚骄月是谁?”何明东明知故问。
“宁仁国际私立医院的老板千金。”李静顿了顿,“为了规避流程,我们签了单价合同,单份金额只有两千元,所以整个审批流程的节点特别短,到了我和财务主管也就结束了,之后再补签了阴阳合同。至于付款,我拆分了很多次提报,财务主管也都通过了。”
“这么会利用系统审批的漏洞。”何明东嘲讽她。
对于领导的嘲笑,李静默不吭声。几秒后,她小心翼翼地试探:“审查部通知您的吗?”
“为了这么点钱被公司移交给司法是不是有点亏?当年蒋总也是这样的。”何明东没有正面回答她,风轻云淡地谈论着一件往事。
李静有点儿害怕了,声音透出一丝凉凉的绝望:“何总,帮帮我。”
“怎么帮?作为经办人,篡改流程的人是你,给合同用印盖章的人也是你,申请付款的人还是你,财务只是负责审核,人家可以说自己审查不严,还有推诿的余地和空间,你呢?”
李静眉角上的青筋一跳,她知道何明东所言不虚,索性横下心来:“那您给我指一条路,我现在该怎么做?”
面对已经是弃子的人,何明东当然只会指一条路。“退钱走人。”
在职场摸爬滚打多年,李静最不耻在领导面前流泪的下属,那是无能懦弱的表现。可现实就是这么打脸,现在的何明东何尝不像面对周澜时的自己。前一秒,她还让周澜声泪俱下,下一秒就轮到了自己。
她愣在那里,脸上还挂着刚刚询问的表情。她是他爱惜的羽翼、得意的干将,刚刚还圆满且超额地完成了一个不可能的任务,他居然可以不保她?她们曾经都以为自己是领导身边不可或缺的人。多么荒唐,多么荒凉。想到这里,她怆然一笑,眼泪就这么止住了。
“你走了,事情操作的空间会变大。”何明东又补了一句。
推门而出的时候,门口的绿植藤蔓垂到了她的脚边,李静看也没看就习惯性地跨过去了。这层楼的一景一物,她都是熟悉的,包括灰尘在阳光下飞舞的样子。她勤恳工作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能坐到总经办这一层来。
电梯门倒映出她的面孔,瘦削而凹陷。她忽然想起家乡老人说过的话,面颊没有肉的人,是没有福的。
最后一通电话,她打给了黄兼才。
“老何让我走了。”
“走了,去哪里?”黄兼才显然很意外。
“离职。”她轻轻吐出两个字,没等对方反应,又说,“我也不想留了,他想我走我却留下,即便留下,这只老狐狸也有的是办法对付我。”
对方沉默了三秒:“他是不是察觉到了夏良斌……”
“没有。”李静立刻打断他。
“那就好,老夏的事情你千万不要走漏风声,这件事情我们要做得滴水不漏。你就当度个假,我和雷总很快会让你回来。”
李静嗤笑。人走茶凉,黄兼才的承诺能算数?就算她是共谋者,捏着他最大的把柄有可能在未来用得上,可未来有多远?她李静是一块饼就能充饥的人吗?
意识到李静的不满,黄兼才改口道:“这样吧,你们家的合同款我会在三日之内付清,就按我们谈的价格再多加十五个点。”
很好,这才是她李静现在就要拿到手的利益。
这个隆冬,行政部的变化让人应接不暇。莫谭秋火速提拔为副总经理,周澜离职,之前传得沸沸扬扬要即将升为副总的李静也黯然离场。
唐奔奔对人事变动带来的后续效应缺乏丰富的想象力。有时候底层员工有底层员工的好处,上层风云变化,下层稳如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