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之倩一连几天都没有看到孙安邦,就问徐明诚,徐明诚说,不要问了,我也不知道,这也不关你的事情,若是有人问你,你就说你什么也不知道。柳之倩认真的点点头,她心里被温暖包围着,她觉得徐明诚是为了自己才杀人的,这只能归结为一个理由——为了爱。
孙安邦失踪后,徐明诚梦到过孙安邦几次,梦中孙安邦还坐在江水中下棋,下到得意之处时,孙安邦发出类似猫头鹰一样的怪叫声,很是好笑。后来,徐明诚再也没有梦到孙安邦了,这事情也渐渐淡忘了。
直到孙安邦在外流浪了十年的老婆回家并向派出所报了失踪,人们才发现孙安邦已经消失了三个月了。孙安邦的老婆跟随那个卖假药的在全国买了十年假药后,在一个秋雨夜,望着枕边睡着的丑态百出、肥头大耳的男人,蓦然发现自己真正所爱的人却是孙安邦,于是,她连夜赶往江都。
太平桥派出所所长张长安调查到三个月前有人看见孙安邦是在南山公园下赌棋,当时还有个男孩和他一起。孙安邦的尸体一直没有被发现,所以,这个案子一直是个失踪案而非命案。
张长安第一次见到徐明诚是在育才中学的校长办公室,张长安对徐明诚的第一印象不错,他简单问了徐明诚几个问题,徐明诚都答得很合乎情理,但张长安总是感觉哪里不对劲。
直到几年后,在光明中学现次见到徐明诚时,张长安才明白是哪里不对劲——徐明诚的回答太合理了,这种太合理本身就不合理,他问的问题徐明诚都预想过了,并给出了合乎情理和逻辑的的答案。
无论如何,章兰芷无法忘记那个夏天的早晨。微风中稻花的清香在村子周围游荡,院子里纤瘦的紫薇也开出了一团团云霞般的花朵,乘风而来的喜悦,突如其来的悲伤。
那一天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甚至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过了这一天,章兰芷便从一个天真无邪、活泼烂漫的少女沧桑成一个岁月摧折、风霜相逼的老妇人。少女时代所幻想的王子骑着马从东方地平线上驭风而来,倚在窗前看雪花从盛开的腊梅身旁飘过——那动与静之间的美,笑吟吟地端起酒杯,对面坐着谁?而窗外春风过处桃花摇曳在灯火黄昏里,在昏黄灯下,爸爸妈妈相视一笑不言不语中流过的温暖,这些都已不见,连同少女时代的所有怀想都统统一去不复返了。
一大早,章兰芷就去学校领录取通知书——她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被光明中学录取。光明中学是省重点高中,进入光明中学,离全家人所期待的江南师范大学就更进一步了,可以说是一只脚已经踏入江南师范的大门。其实两天前,学校就电话通知了章兰芷,全家都欢喜得要命。中午时,妈妈何玉花就特意做了几个好菜,红烧肉,酸菜鱼,跑运输的爸爸章启发放弃了下午的生意,决定好好庆祝一下,他喝了半斤多白酒,还要再喝,但被何玉花把酒瓶收走了。这几天,全家人都浸泡在这样的喜悦的河流中,不想上岸。
章兰芷领了通知书便骑车回家,她想早点看到父母,并想看到他们被喜悦再次充盈时的欢喜模样。
学校离家并不远,也就10里路的样子。章兰芷一路上都无心看风景,她穿着一件白色有着蕾丝花边的棉布衬衫,上面还印着DIOR,她不认识这个品牌,但她知道一定是个国外的大品牌,而她的这件衬衫无疑是假冒这个品牌的,这是今年夏天爸爸在市里买的,她问多少钱,但爸爸没有回答,只是说,“你甭管多少钱,你喜欢就行了。”,她猜价格定然不菲,加上这衣服的款式也好,面料也好,穿着也合身得体,她心生欢喜,平时舍不得穿。
公路沿线的红砖青瓦房旁,三三两两的人,或蹲或坐,手捧着粗瓷大碗,在吃早饭,早饭大多是稀饭,碗底或垫几片锅巴,稀饭上盘着几条腌渍的豇豆,照例,有几只鸡仰头守在他们旁边,期待他们会丢弃一些食物。当章兰芷的自行车从他们身旁经过时,他们会好奇地相互打听这姑娘是谁,“真赞!”(zan,第二声,方言,表示好看,漂亮)。
一路上章兰芷都在憧憬着光明中学的学习生活以及几年后考上大学的情形,她的想象一般以考上江南师范大学为终点,因为她无法想象大学生的学习与生活,因为她们村子里还没有人考上过大学。
语文老师就是江南师范毕业的,长得秀气近乎文弱,有一种淡淡的薄雾一样的忧愁,江南师范是章兰芷可以想到的顶好的大学了,能考上这样的大学,还有什么不开心的?她想不通。章兰芷知道语文老师喜欢她——尽管他并没有向她表白,她也喜欢语文老师——同样,她也没有向他表白,但他们只是如涸辙之鲋一般困守于一汪水洼——谁也没有能力拯救他们缥缈若虚无的爱情,谁也不敢前进一点,连眼神交汇于一处也会慌乱地避开,她不敢看他,同样,他也不敢看她,即便是上课时必须要看她,他也会把目光移至缥缈处。她知道他已经订了亲,那是一个摩登女郎,娇艳欲滴的红唇,被牛仔裤包裹起来的窈窕腰身,微微卷的长长黑发散发出鲜甜的香气,一走一扭一叹息,涂的脂香,抹的粉厚,活脱脱一个有着流亡公主气质的世俗女郎。流亡公主一到学校便搀着他的胳膊到处宣誓主权,向每一朵花,每一棵草,每一片落叶,每一个怀春的人,校园里的每一个角落都会听到她如百灵鸟一样婉转清越的声音。
中考前夕,流亡公主动用关系,把语文老师调到了市里。记得他们走的那天,下着雨,流亡公主打着伞牵着他的衣袖——仿佛牵着一头告别土地的牲口,他走到校门口时,不经意间回头向章兰芷的窗口张望,只这一眼,章兰芷的悲伤便溃堤而出,汹涌汪洋。
回家的路,章兰芷已经走了一半。就在一个下坡路段,她发现一辆警车在处理一起交通事故,一辆白色的面包车和一辆大货车发生一起惨烈的相撞事故——面包车的车头完全变形。这个路段,一年总是会有几起交通事故,章兰芷亲眼看到的就不下两起,但好像这样惨烈的交通事故,并不多见。
尽管车祸现场有些人在围观,但她并不想围观,她怀着心事,放慢速度骑着车,心想那个面包车师傅应当是很难从这场事故里活下来了,人生何其无常啊,生死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走了不远,她忽然意识到那辆白色的面包车有些熟悉,有些像她爸爸的,而且章启发天没亮就出去拉活了。她的心“呯呯”乱跳,呼吸也似乎被梗住,她喘不过气来。她在向上天祈祷,祈祷爸爸平安无事。
快速地骑回去,拨开围观的人群,交警正在试图破拆面包车车门,隔着破碎的车窗,章兰芷看到了章启发那张变形的、额头上浸染的血流下来凄惨的脸。她泪眼模糊,发疯似的想要冲过去救爸爸,两位交警放下手中的活,过来拉住她,其实也不用拉,她已经晕倒在地,围观的一位大妈也过来帮忙,“人死不能复生,丫头,想开点。”大妈也陪着落泪。
那一天无比漫长。不知过了多久,太阳才跨过山顶,阳光照到公路边。天气有些炎热,但章兰芷如坠入冰雪世界,浑身冷得真哆嗦。章兰芷不知道流了多少泪,泪水把眼睛糊了一层又一层,粘粘的,眼睛都难以睁开,她看山川树木都有些摇晃,那么不真切,如在童话世界,她多想这真的是一个童话世界啊。她不想哭了,她累了,但一想到爸爸没了,她的泪又来了。
瘫坐在地上,章兰芷的脑子里一片空白,风吹不进,雨渗不进,直至一辆呼啸而来的救护车把她与爸爸拉到区人民医院,又拉到了殡仪馆,在那里,她见到了哑着嗓子的妈妈。
何玉花哑着嗓子,但还在哭泣,她时而悲痛欲绝,时而如诉如泣,时而喁喁私语,最后,尽管她还没有从悲伤里走出来,她已经下定决心并积聚起生活的勇气,面呈坚毅之色,拖着摇摇欲坠的身子,在亲友的搀扶下,料理了后事。
漫长的一天终于结束了。章兰芷于朦胧间又见到了爸爸,他刚刚拉了一单活,把车开到了院门口,透过低矮的植有仙人掌的土围墙,爸爸的身影掩映在一株开着淡红花朵的紫薇树边。她手里拿出录取通知书在等他,录取通知书已经有了汗渍,软蔫蔫的,她打开一看,她的名字还有光明学的鲜红印章都清晰可辨。可是爸爸好久都不来,她也不便去叫他——她已经过了那种一取得好成绩就扑到爸爸怀里邀功请赏的年纪,这是少女时代的矜持和自尊心扩张后的副作用。她决定还是去叫爸爸,她推开院门,向开满紫薇花的巷子张望,并没有发现爸爸,也没有发现那辆白色的面包车,糟了,爸爸一定是去了那条被死亡诅咒的公路。她赶忙骑车去追,可是她浑身没有力气,骑得好慢好慢,风一吹就能把车吹倒,她心有余而力不足,她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章兰芷睡了好久,直到太阳照到她的凉席上她才醒来,醒来时,她还有些欢愉。年青人的欢愉总归是比老年人多些,而且并不需要理由,因为年青本身就是欢愉的理由。但她很快意识到爸爸已经死了,再也回不来了。眼泪从她红肿的眼睛里再次溢出,她能感到眼泪流经眼睛时的温热、苦涩。
何玉花已经下地干活了,她带着克服一切的艰难困苦的决心和实现丈夫的遗志的信念来到了棉花地里,锄草捉虫。当太阳升上东山时,她回家做饭,女儿还在睡觉,眼泡浮肿,面容憔悴。她决定要把这个家撑起来,亲手把女儿送进江南师范大学。
光明中学是省重点学校,其前身可以追溯到一千多年前的白鹿洞书院江南分院,当然,这是地方志上说的,地方志生怕遗漏任何一个地方上的名人,若是有任何一个牵强附会的机会,无不向名人身上靠,生拉硬拽,捕风捉影也在所不惜。
在章兰芷看来,光明中学是省重点也是实至名归,古色古香的藏书楼,图书馆边两棵巨大苍茫的银杏树,据说有1000多年,还是当年朱熹在讲学之余所手植,校园大道两旁动辄500岁以上的香樟树,学校的橱窗里所展示的“五四”爱国运动中的北大学生,也有光明中学的毕业生。这些都算不了什么,单是教政治、英语还有语文的几位老师,无不才学高妙、学养厚朴、引经据典、举一反三、循循善诱、谆谆教导,老师们也都师出名门,政治老师是中国人民大学的,英语老师是清华大学的,语文老师是北京大学的。这些老师让章兰芷感受到了光明中学百年名校深厚积淀所带来的滋养,也让暂且她忘记了丧父之痛。
章兰芷是一个好学生。她是一个勤奋的学生,天资也不错,她知道父亲的遗志,也体谅母亲的辛劳,考上江南师范大学是她在光明中学的全部意义。师范大学不收学费,当年章启发把章兰芷的目标定为江南师范大学也并非全看在学校的知名度上,章兰芷认为当老师也挺好,而且江南师范也是百年名校,算是顶好的大学了。
家徒四壁,章兰芷知道何玉花在家里农田的收入菲薄,根本不能满足她在光明中学的开支,而且那场车祸交警认定爸爸是全责,交警说对方未找她们家赔钱已经是看在章启发去世的份上。家里养了30只勤奋下蛋的母鸡,还有3头奋力生长的小猪,借助它们的无私帮助和奋不顾身的生长,章兰芷在光明中学的第一年才得以顺利度过。
章兰芷第一年的成绩总排名为年级前19名,这是一个相当不错的成绩,她也比较满意,她也实在找不出能让自己更加勤奋、学习更有效率的方法。如果能维持年级前20名的样子,可以保送南京大学,但她并不想去南京大学,因为要收学费。她给自己定了一个奖惩措施,如果哪一次考试没有进入年级前20,她就吃一个星期的馒头,就着从家里带的咸菜。其实,这样的惩罚措施完全形同虚设,因为平时她就是这么吃饭的。
拿到奖学金时,章兰芷也会改善一下伙食,有个周六,她中午打了一个红烧肉,舍不得吃,晚上回家时带给何玉花吃。何玉花吃着吃着,望着面容消瘦的女儿,眼泪便扑簌簌落了下来。
油菜花盛开的时节,章兰芷回家(章兰芷和母亲约好了每个月回家一次)。厨房里飘出不同寻常的香气,这是西红柿炖牛肉的味道。八仙桌边坐着一个穿着整整齐齐的男人,老款的西装,与西装并不搭配的红色领带,戴着眼镜,态度平和,他和章兰芷打着招呼,“放学啦?”章兰芷点点头,“叔叔好!我去厨房帮我妈。”逃也似的跑开。
何玉花在灶膛架着柴,自己在炒菜,西红柿炖牛肉,蒜苗炒腊肉,红烧鱼,这是这一年中蛋白质最为丰富的一天。见章兰芷走进来,露出欢喜的表情,“妈。”章兰芷叫了一声,“和那个叔叔打过招呼了吗?他姓陈,叫陈华军,是你爸爸的朋友,以前来我们家吃过饭的,你记不得了吗?”章兰芷“噢”了一声,“怪不得有些面熟。”何玉花知道章兰芷有很多的话要问,“兰芷,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这一年多,多亏你陈叔叔帮衬我们,我们家才得以度过难关,当然,陈叔叔是有这么一个心思,和我们成为一家人,妈也没有答应他,也是在考虑,妈也想听听你的意见。”
默然无语,章兰芷心想才过了一年多,她居然把爸爸忘得一干二净了,以前的恩爱欢笑都随风而逝,时间把一切的誓言和往事都抹得干干净净。章兰芷心里五味杂陈,“妈,我们再考虑考虑吧。”
从面相上看,陈华军是一个和善的人。他并没有逼迫章兰芷表态,而是顺着她的意,随她表不表态,何时表态,表什么态。他知道章兰芷对他与何玉花的事情是反对的——这是青春期道德洁癖和叛逆后遗症的并发症,唯有时间才能治愈,所以,他得慢慢地来。
陈华军与章启发之前是朋友,还一起做过生意。两家当时还时有往来,后来陈华军老婆病死后,两家往来就很少了,主要是陈华军有些避讳,也怕自己的鳏夫身份会给朋友造成困扰,还有一点,章启发慢慢发现了陈华军的狡狯奸诈之心,并顺势减少了与他的往来。
后来,章启发出事后,陈华军不时会帮衬何玉花一把,如犁田、挑稻之类的,何玉花一个柔弱的女人,也的确干不来。陈华军干农活是个好把式,又快又利索,而且不惜力气。农闲时节,陈华军也不闲着,他上山采山货,他采山货不采野菜、蘑菇之类的,主要采药材,他读过《本草纲目》,当然他识字不多,主要是看插图,采的药材主要是黄芩,石斛,柴胡等,十天半个月后,他便会把这些药材拿到市里的药材公司卖,钱悉数交给何玉花,除了给自己留点酒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