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小说创作尝试

1943年3月初的一个下午,春寒料峭乍暖还寒。身着鹅黄缎袍的爱玲小姐在路上匆匆走着,她的衣袖很短,露出下半截手臂,手挽着一个布包。布包里装着她的宁馨儿《沉香屑·第一炉香》,一个描写战时香港的中篇小说。

确定了写作目标之后,张爱玲仿佛有写不完的题材。她极力要让上海人喜欢她的小说,于是最先想到的是写几个香港传奇给上海人看。她有太多的空闲,除了思想还是思想。她回忆着自己过去的一幕幕经历,尤为清晰鲜明的是新近的香港生活。香港,给她这个遗少的女儿打开了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给了这颗孤寂的心灵既刺激又犯冲的新感觉。妻妾成群的爵士、春心荡漾的富太太、血统复杂的混血人、满脸酒气的英国兵、不中不西的华侨,一个又一个地浮现在她面前,色彩鲜明,性格迥异。在持久而强烈的创作欲支配下,她写下了最初的一组小说,几个关于香港的传奇故事。

《沉香屑·第一炉香》是第一个作品。她在小说开头亲切地对读者说:

请您寻出家传的霉绿斑斑的铜香炉,点上一炉沉香屑,听我说一支战前香港的故事,您这一炉沉香屑点完了,我的故事也该完了。

香烟袅袅中,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沉香屑·第一炉香》写的是一个从上海随家来港求学的女孩子葛薇龙,在全家要搬回上海之际,投靠了早年与薇龙父亲反目的姑妈。姑妈是大富翁的小妾,当初不顾家人反对,与港商结合。而今港商已死,留给她大量财富,现在她要以这些花费了她青春时日的钱来玩爱情游戏,以换回过去的时光。薇龙几不经意地就被这里的淫逸空气腐蚀了,成为姑妈二世。既为姑妈弄人,又为纨绔丈夫弄钱。张爱玲写女人堕落的常见故事,却有超常理解。立意不在平面的道德谴责,亦不是对男人世界的理性批判,而是刻意表现洋场文化怎样使古中国的传统贞女变了节,一个女子怎样受了诱惑而自甘沉溺,具有浓厚的文化剖析意味。作品对香港的建筑布局、风土人情、上流社会的调情技巧,细细道来,一一铺陈,宛如一幅香港风情画。作者悠闲的超然旁观态度,不紧不慢,圆熟老到。女性作者在初作中就摆脱了同性人的自我中心滥释情感的写作模式,亦见出手不俗。

紧接着是《沉香屑·第二炉香》。取材于港大生活,一个中年的英籍教授爱上了一个纯情英国小姐。但因她纯得没有了人性,全不解男女性事,因此新婚之夜出尽洋相,丢尽脸面,教授终于自杀。表面上看,这是一个罕见的新奇题材,并无普遍的意义,因为像那样无知的新娘是极少的。但小说有两点特殊意义:其一,它对所谓英国式的淑女教育持基本否定的态度。愫细母亲是这种纯情教育的实施者,她把情的世界变得苍白,而将性乐视为兽的污点,以致愫细的婚礼之夜就成了情的终结世界。张爱玲对女子教育一贯持怀疑态度,在她后来的短篇小说《封锁》中亦有表现。其二,这篇小说还表现了无知的纯情世界和无情的放浪世界对人性的毁灭性打击。愫细使罗杰·安白敦教授出丑,使他在校方和英人圈中成为人人不齿的“淫根兽怪”形象,而那些空虚无聊的太太又想利用他的所谓奇异的性能力以满足淫欲。罗杰走投无路,只好自绝于英人圈。纯情教育和放纵生活是尖锐矛盾的两极,却共存于殖民者范围中,这是多么荒唐的讽刺故事。

令人惊异的是,一个并未在形式上涉足男人世界的年轻女子,竟然对两性生活和男女性心理以及由此负载的人性意义有如此细致精确地把握,使人对张爱玲肃然起敬。

姑姑是她的作品的第一个读者。读后连声叫好,还为她找了一个老先生推荐这些作品。这位老人叫黄岳渊,他是著名的园艺家,也是文人墨客的风雅朋友。他早年也是朝廷命官,三十岁时辞官退隐,专育花草。他觉得到了而立之年,应该定下一个有益有趣的事业。官场应酬太多,违心事也要做。商场免不了坑蒙拐骗,于心不安。要有益有趣,惟花草虫鱼,既怡己又怡人。于是倾自己积蓄,广置田地,专养花花草草。在这个“花木保姆”的精心经营下,黄家花园日益兴隆,声名远扬。每逢花时,社会名流、文人贤达纷纷前往,吟诗作画,好不热闹。而周瘦鹃、郑逸梅这些连名字也带花带草的作家更是黄家的座上客。张爱玲家本是名门,她母亲又是黄姓,张茂渊与黄岳渊先生也相识。于是才有了这一段通过黄岳渊介绍侄女拜见周瘦鹃的经过。于是张爱玲带着老先生的信和《沉香屑·第一炉香》《沉香屑·第二炉香》叩开了周瘦鹃先生的门,同时,她叩开了中国现代文坛的神圣之门。

周瘦鹃是现代著名小说家、翻译家。他是苏州人,家贫少孤,六岁丧父,凭自己的勤奋好学和聪明才智而成名。中学时代便有小说发表于影响颇大的《小说月报》上,此后以写作和编辑为生。他特善于写言情故事,是鸳鸯蝴蝶派、礼拜六派的重要作家。他的《此恨绵绵无绝期》《恨不相逢未嫁时》也是张廷重书房中的藏品。此时他正在准备创办一本题为《紫罗兰》的新杂志,张爱玲出现了。

递过介绍信笺,自报家门的一阵腼腆之后,爱玲打开了她带来的布包,将稿子恭恭敬敬地捧给文坛前辈周瘦鹃。周先生年近半百,平易和气,对这位气质淡雅而热衷创作的女子颇有好感。他打开稿本,看其题目觉得新颖别致,料作者出手不凡,当即热情表示先放在他家中,容他细读之后再做答复。

接着周先生问起张小姐的身世和近况,爱玲一一作答,还告诉说她母亲和姑姑都是周先生的热心读者。她母亲多次为其言情小说落泪,还给他写过信,劝他不要再写哀艳的故事赚她太多的泪水。想必是周先生的来信甚多,这一节他完全没有了印象。

长谈了一个多小时,爱玲告辞而归。当夜周瘦鹃就在灯下悉心展读这位新作者的作品,边读边击节赞赏。一星期后,爱玲前来叩问先生有何见教,周先生褒扬之辞溢于言表,说了很多鼓励的话,使爱玲感动而欣喜。周先生又问可否发表在他主持的《紫罗兰》创刊号上,爱玲满口应允,称谢而去。当晚她又赶来,邀请周瘦鹃夫妇在作品印行之后到她家小坐。她要举行一个小小的茶会以示庆贺,周先生高兴地答应了。

在《紫罗兰》创刊号上,周瘦鹃介绍了《沉香屑·第一炉香》和它的作者:“如今我郑重地发表了这篇《沉香屑》,请读者共同来欣赏张女士一种特殊情调的作品,而对于当年香港所谓高等华人那种骄奢淫逸的生活,也可得到一个深刻的印象。”[88]周先生如此喜爱张爱玲,自有他的道理。这篇作品题材是他那“鸳鸯蝴蝶”一脉的,风格却清新别致。有这样的作品助阵,或许可以抵挡住主流文学对这一派的歧视吧?

这是张爱玲第一篇正式发表的小说,是她职业作家生涯的开门红,她的喜悦之情难以言表,庆贺一下是理所应当的。

周先生如约带着样本,带着5月的阳光去了爱玲的公寓。在一间雅洁精致的小会客室里,女主人备上了牛酪红茶和各式点心,茶具也很玲珑别致。周瘦鹃和爱玲及爱玲的姑姑围桌而坐,品茗聊天,兴味十足。

在周瘦鹃的关心下,张爱玲开始了职业作家的生活。而且她很快扬名孤岛,成为红极一时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