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试图整理的世界

在这片土地上,王子死去了,试图在其后篡夺权力的主教原本功不可没,胜券在握,然而皇后在这时果断选择为王子复仇,两者的陨落使得大权独揽的人成了毫无权力斗争经验的皇妃。

我们看到,之前有无数没有条理的人物进进出出,可是他们既不参与故事,也没有当观众的自觉,散乱地打碎了主角的故事和脉络,直接的后果就是这个故事失去了前进的动力,当结局确定,一回头发现主角牺牲了,恍然中才发现这本应是大书特书的结尾,却在开头就落了座,留下一堆残破的古卷。

在此,史官们痛定思痛,决意从新提笔,把失去的找回来,可惜的是,已然发生的事情已经无法追溯,只能在未来的日子里用点点滴滴唤起回忆。

故事从女主身上暂且移开去,为了整理纷乱的思绪,还是看看手头上知识最多的学者的视角吧。

这个世界已经被探明,具有四种形态的社会,分别是昆缇国、克苏鲁国、奥斯曼和亚华国,四个地方尽管和人口分布鲜明有差,分别是雨林游牧部落,海底城市,沙漠游牧部落和山地城市国家。此外,在克苏鲁国和昆缇国边界处有自由港威尼斯,少量接触的边界外,二者以广袤南洋分隔,其中海岛里分布着被称为海王星极繁主义者的象人部落,虽说是部落,人口也较少,但是这些群体聚集在一起,形成稳定的萨满文化。南洋阻隔了亚华国和昆缇国,而亚华国与克苏鲁国交界,平常井水不犯河水。

伟大的天文学家已经证明,整颗星球成一个立方体,六面分别是昆缇国、克苏鲁国、奥斯曼和亚华国以及占据两个不接触的面的南洋,威尼斯和海王星极繁主义者位居这两面边缘和中心。整颗星球绕着北斗主星不规则运动,与邻居星系隔着霍金防火墙相望,对面有中子星绕黑洞循环震荡。本星球星系内还有白洞与伴星形成吸积盘保护星球免遭高能辐射的侵扰。

这一复杂构想导致外部星空无法观测。

如何证明的?自古以来,星空之上只有无尽的混沌和死亡带来的混乱图景,没有人认为抬头望天能够获得任何启示。诸神的结构在时间面前只是献给混沌的牺牲。

第一个憧憬星空的智者陷入了疯狂,于是迷茫让位给了狂信,崇拜让位给了淡漠。这颗星球上只有两种态度,对神的狂信和对神的淡漠,没有中间状态。第一个开始反身思考这颗星球上的社会形态,理所当然地把这一系列异常状态当做习以为常。他们忽略了本该有的,对几个固有模式之间的关系的剖析,和对自己身处其中的根深蒂固的文化的尊敬。因为一旦稍微把眼界放开,就会发现邻居和自己之间的社会形态实在差距过大,很难认为自己的经验在套用于其他方面时有任何普遍性。因此他们很快发现了一切形式的社会只是几个因素之间排列组合之后随机组成的。最重要的两个维度,分别是生态景观和人口密度,生态景观越是复杂,就越是相信万物有灵;人口密度越是稀疏,就越是关心超越性问题。这个星球上四种社会形态,昆缇国、克苏鲁国、奥斯曼和亚华国,分别对应狂热多神教、淡漠多神教、狂热一神教和淡漠一神教,原因是游牧部落的人口分散,城市聚落人口密集,而昆缇国位于雨林之中,生态景观复杂,克苏鲁国位于海底,生态景观复杂,而人口密集于城市,奥斯曼位于沙漠,生态景观单一而人口分散,也属于游牧部落的,亚华国位于山地,生态景观相对单一而人口密集与城市和集中在周围的一些乡镇。作为小国的威尼斯也可以套用这种模式分析,威尼斯属于港口,海面生态单一而人口密集,海王星极繁主义者位于海岛,同样生态单一但是属于游牧部落的人口分散。

得出这一模式理论的智者,从属于毕达哥拉斯学派,自始至终通过排列组合可以穷尽万事万物的机理。他后来被根号学派击杀于玄武门前,枭首示众,穆罕穆德和他的信徒们带着苏菲派的学者,用他的血液绘制了卡巴拉生命之树,又命人刻在七十二铜人化铸而成的巨门上,昭告天下。当时奥斯曼全境只有他的侄子阿里负隅顽抗,最后他的两个门徒逊尼和什叶为守护他的遗骸,战死在君士坦丁堡城墙外,二者的奴仆和妻子全部被穆罕穆德的部众分去。

我们的这一章的主角,从小就读于君堡的克拉科夫大学,听从最先进的神秘学知识,他试图穿透蒙蒙厚雾所覆盖的星空。

穆夫提从记事起,就遥遥地望着帐篷外的望远镜,那里从早到晚都有十数名学徒在折叠桌子上写写画画,时不时想着镜片深处望一下,再触碰着各处的旋钮,然后再次埋头于书面记录。这个地方的风沙很大,精密的仪器需要随时更换和维修,但在器物被风沙摧毁之前,不断地调试和使用就总是已经让它们残破不堪,先一步告别了这个世界。牙牙学语中,他经常望一望学徒们的辛勤劳作,也会好奇地对着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曲线图伸手想要触碰。不过在他得逞之前,焦急的学徒们就一把拽走手中的绳索,把一摞摞厚纸捆在骆驼上,又取出新的空白纸继续记录。

等他有机会到了学堂里,还是不能明白这些人的工作意味着什么,因为老师们在黑板上写下的复杂算式,只能覆盖和解释那些密密麻麻的记录里极小的一部分,而且即使是这些不完备的理论,也让穆夫特如堕雾里,完全不知道自己学到了什么,也不知道脑海中纷乱的思绪如何像同学们一样放进整整齐齐的方格里。每隔一段时间,就有前一天还在案几边奋笔疾书的同学,突然不见了踪影,也许是因为自己已经力有未逮,也可能是生计所迫,很快教室里就只剩下寥寥数人。作为并不聪明的一个学生,穆夫提很快也因为学生实在太少,而升任代替老师教导新来的学生的助手。当然,所谓新生,在整座总人口十来万的移动马队里,这所唯一的太学竟然每年只有十数名新生报到。

沉重的工作和薄弱的产出,以及几乎看不到头的缓慢升迁路线,在学校里基本上没有人能够坚持下来,整个奥斯曼完整读下来博士的人,只有大维齐尔和他的三个学生。这还是穆罕穆德亲自教导,每隔几年把他们从繁忙的政务中拽出来,到经堂修学,而在他被提拔成大维齐尔之前,他已经在学堂里耗费了三十年的光阴,仍然通不过预测两小时昼夜变化的题目。当他在纸卷上写下两小时的光照强度并且被审核过关时,他已经在宰相的位子上待了十年,授予他学位的穆圣已经垂垂老矣,磕磕巴巴地咳嗽着宣读着结业宣讲,当然在场的只有他一个人。

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可是尽管条件如此严苛,能够跻身正式太学学生的人却还是没有什么收入,学校不提供任何帮扶,在十几年的计算后,最多只能预测两小时的天气,这悬殊的投入产出比,使得即使是腰缠万贯的富商,有意让孩子试一试天分,也最多不过坚持让孩子入学校朗读三个月的早课。能够容忍孩子没有在考核体系中有晋升达到四个月的,在整个学校历史上只有穆夫提一家。穆夫提的父亲不知有什么执念,不顾家里人的反对,坚持让丧母的穆夫提不做劳役,也不帮家里的打铁铺和马棚砍柴提水,只是一大早就催促他朗读经书,在可擦板上一遍一遍做那题目,那些纠结纷绕的数字和曲线,一次次与正确的答案擦肩而过,穆夫提一次次接受父亲的斥责。

这天,穆夫提溜出学校,趁着早课的老师在桌前瞌睡,撑着呼啸的黄风,骑上了骆驼,要到隔壁的市集看看邻国新的毛绒玩具,据说这种玩具只要碰到沙子,就会迅速干瘪,从毛发尖端凝结出一颗颗口香糖,只要泡在水里把口香糖吐回去,又会恢复如初。

闯到热闹的集市里,绵延的商队支起各式各样的摊位,烤肉的芬芳和木棉花的春天芳香杂糅在一起,掺杂着死去的骆驼里爬出来的死人发出的哀嚎。这是邻国的习俗,每安全到达一个目的地,就会杀掉一只骆驼把一个奴隶塞进去,然后收取门票。

观看了几分钟这些残忍的聚会之后,穆夫提沿着大道一家店一家店张望过去,实际上这里的东西他都没有钱买,只是看看,但垃圾篓里的口香糖纸,被风吹散的零嘴的芬芳和香气就足以让他觉得不虚此行了。过了不久,他看累了,又玩饿了,于是准备回家,可是一旁的商队里一个老头吸引了他的目光。

这位老者形容枯槁,身上的衣服却华贵异常,相形之下,身边却没有一个伴侣,只是缓慢地拄着与身上行头不符的简陋木棍一步步朝着摊位深处走去。好奇心驱使穆夫提在回去的路上停下脚步,跟在这位老者身后,想要看看他打算去哪里。不一会,老者停下脚步,望着空荡荡的一间帐篷,撩起帐布朝里面走去。里面人声鼎沸,穆夫提惊鸿一瞥,发现不大的帐篷里挤满了年轻的女人,但是这些年轻女子没有一个不是脸上戴着厚厚的面具,面具在两眼处有着不透明的镜片。

穆夫提在周围踱了一会步,装作漫不经心地靠近过去,然后竖起耳朵听着里面的动静。

老者默默地坐下,挨个从女子们的面具上收集留下的方块状物体,放在中央的圆盘上,用杵子捣碎,再用筛子筛选,这一切当然是帐篷外的穆夫提所不知道的,他只听到奇怪的窸窣声响,和硬质的碰撞声。过了一段时间,穆夫提感到无聊,正要离去,却突然看见帐篷里红光一闪,老者兴奋地吟哦了几句,匆匆跑出帐篷,怀里揣着几个不定型的方块。

穆夫提一脸诧异,再次朝帐篷里张望,看见那些女人一个个慢慢摘下面具,脸上的表情夹杂着开悟与痴呆。

突然,穆夫提身后一双大手牢牢掐住了他的脖子,原来是那个老者,不知道什么时候绕到他身后了,老者粗重的呼吸里没有任何向穆夫提解释这一切的意思,只是用尽不多的气力试图让穆夫提昏厥。然而穆夫提虽然年纪不大,但毕竟年轻力壮,很快挣脱了老者,恐惧间他把老者的手打到一旁,自己又碰到了几个金属器皿的尖端,想必是那些方块。

恍然间,穆夫提脑中闪过万千思绪,他迟疑了一下,用手抓住了几个方块,一溜烟跑没影了。很快,他不知不觉间就来到了集市的出口,他攥着手里的方块,咽了咽口水,赶紧逃回了学校。

回到家,忍过父亲的训话,他庆幸父亲并不知道这次开小差的发生,回到房间里,他偷偷摸摸地从口袋里抽出这个方块,却看见里面是一堆散发着金属光泽的玻璃器皿,已经有许多裂痕,他感到这个东西不知怎么使用有何用途,留在手上也危险,便藏到了床板深处。坐在床边,他出于习惯,啃了啃手指甲,指甲缝里的方块碎屑割伤了他的舌尖,让他一下反应过来,慌忙吐了出来,然而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眩晕和幻觉。

一片片书籍的图景浮现在他眼前,书卷缓缓打开,里面的文字喷涌而出,然而并没等他会过意来,这些文字又倏忽之间化作各种各样的形状,在他脑子里凿穿一道道火光。他在这些体验里,看见一道道族谱和系列,透过这些幻觉,他似乎知晓了什么。

透过面具和女人的脑子,经书的文字被筛选,化作实体的金粉,一点点铸成方块,这种知识的凝结物,可以用来提纯愚昧。奥斯曼的愚昧和疯狂是驱动国家前进的动力,也正因此,这个国家的动力和智慧如履薄冰,又反而极其受重视。

流淌在他血液里的是过去的记忆,死亡和掠夺保证了少数精英拥有驱使国家前进的知识,浓缩、筛选和愤怒让大把大把的聪慧奴仆,变成润滑车轮的油水,血污被道路上的泥泞掩盖。

他看见许多学徒,他们前赴后继,最后的最好出路竟是化作上层更高学府的学者的血肉,这里没有死亡的阴影笼罩,只有对知识的无穷渴望。然而单纯的知识不能早就任何价值,只有将它们转化为驱使马车奔跑的动力,才能真正开始体现自己的价值所在。这些学徒,行走在康庄大道上,殊不知很快就会被拖入无穷的深渊。然而这种深渊正是他们飞黄腾达的路径所在,当然他们的家人是不会明白的,只是默默地把自己的亲骨肉换算成帝国分发给他们的补助,于是穆夫提眼睁睁看着自己脑海里回忆起来的崭新历史,这些历史里死亡不过是学徒们为了家人和国家铺路的瓷砖,到后来连他们自己也并不觉得这种牺牲有什么值得惋惜的。

穆夫提摇了摇头,接下来的故事并没有让这次偶然的探险有什么独特的价值。很快,他就回到了学堂,不过唯一不同的是,这种知识的残片为他自己大脑的发育放了一把火,很快他在学业中突飞猛进,不久取得了晋升的资格,这在艰难奋苦的求学环境里是万里挑一的难。

当他真正获得资格走进研究的殿堂之后,他才终于明白,之前偶然惊鸿一瞥的所谓牺牲生命、吸食奴隶脑髓的技俩,在帝国不择手段的求知道路上只是雕虫小技。看起来奥斯曼靠的是武德立国,可能够把敌人化为齑粉的手段只能是力量,而力量越是精进,越是需要知识和理性的辅助。因此这些求学者数量稀少,背后却是大量的牺牲,他们躲在帝国的中枢操弄着死亡,靠的正是一切手段和不惜一切代价。

穆夫提打开长长的绘卷,每一次徒劳无功的试验和前功尽弃,换来的不是沮丧和修整,而是换来更加愤怒的投入,以及梭哈。帝国一次次用豪赌,把看不见尽头的奴隶和奴役,换来一点点马车的扬鞭。不管有多少死亡,有多少都只不过为了更快一点,那就值得。

最典型的例子,除了奴隶和学徒的牺牲,其实这也算不了什么,已经是常态了,更令人惊异的是不停的试错,里面的投入是巨大辉煌的。

为你带来辉煌的死亡。

与之相对的是,成果是微弱和难以预计的。研究者们勾画着草图,用剥夺了几百个六岁以下孩童视力的精细草图,铺陈开来,修建一道又一道通往天国的望远镜,工人和工匠的尸体填满了帝都长长的排水沟,于是又派人专门饲养吞食这些垃圾的猛兽,从鳄鱼、身上长着无数血盆大口的鳗鱼和脸上挂着长长的胡子的鲶鱼,人们逐渐习惯了这些猛兽的恣意生长。本来并不食腐的野兽们也因为宴席太过丰盛,放弃了捕猎,一个个变得脑满肠肥,被驯兽师们养得逐渐温顺,躺在铁笼中睡大觉,然后定期懒洋洋地走出去大快朵颐。隔了一段时间,他们又可以离开这里,被贩卖到邻国做观赏,也有的重口味贵族会拿去飨宴。

话到了这里,还有一件值得一提的事情。帝国如此看重知识的产出,与之相对的是和普通的地方相比,这里的学科进步是极度的缓慢,不仅是因为没有规划和艰难的民怨沸腾,而是因为这片土地上的秘密本身就埋藏得很深。在我们这里,科学靠的是实验和理论两架马车。而实验是验证理论的基石。能够推进科学完善,靠的是实验室产出论文的,以及学科同行评议的精妙咬合齿轮结构。然而在奥斯曼,且不说这种体系尚未搭建完成,真正困难的地方在于,同样条件的实验经常没有办法产出类似的结果。然而可重复性是理论验证的前提。之所以会有这种情况,大概率是因为整颗星球是反复无常的,相较于划分得井井有条的几个类型的国家,国家内部、生态结构和知识体系之间的互动,不知为何是无比随性而难以捉摸的。在茫茫沙漠里,风与沙丘反复无常,科学家们不断试图捉住一点规律,但每次都像沙子从指缝中穿过一样,徒劳无功。

虽然简单地掠夺和贸易能够让帝国苟延残喘,生存的艰难也反过来促进了团结,但是军队不可能满足于偏安一隅,没有战争的利益,禁卫军根本无法单纯依靠压榨老百姓就满足自己无底洞般的奢华与享乐。于是奇怪的是,越是这种艰难,越是让帝国在求知道路上义无反顾,一往无前是困难的,但这种决心让穆夫提所在的学府有着无上的荣光和支持。

过了几年,穆夫提来到奥斯曼的中枢,参观皇帝的登基仪式。旧主不久前在与敌国的交战中被斩于马下。

黑毡上的皇帝需要经过各个臣子扼喉之后,在窒息之前挣脱,之后就会被当做重生被众人扶上帝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