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攸奈:十三年的空白

高考期間,我忽然失去食慾,吃進肚裏的東西都會立即吐出來。每天,我只能勉強嚥下一碗白粥,什麼東西也吃不下。

好幾次,我在家中的洗手間嘔吐,由於吐得太厲害,以致雙腿發軟,癱在馬桶前喘氣。在潮濕悶熱的三月,汗水從額角滲出,再沿着臉頰流淌,一滴一滴掉到地上。髮絲黏在汗濕的臉龐,喘息之間,一陣噁心再從胃裏湧上喉頭。我跪在地上,雙手按着馬桶邊緣,再吐。

幾乎沒有進食的我,吐不出食物殘渣,吐出來的只是色澤混濁、混和着酸味的液體。

我也不曉得,一個十八歲的女孩,怎麼能夠單靠一碗白粥獲得足夠一天的能量?而事實上,除了進食的問題,我的頭腦很清醒,手指也很靈活,能夠如常溫習和書寫,生活和平日沒有明顯不同。

爸爸擔心我食物中毒,陪伴日漸瘦弱的我進急症室看病。醫生給我打點滴,再做身體檢查,在病房躺了一個晚上。檢查結果,血液、尿液和身體機能報告完全正常,查不出導致頻密嘔吐的原因。

“你可能是考試壓力太大,心情緊張導致食慾不振,嘔吐不止。許多參加公開考試的學生都會出現沒原因的胃痛或腹瀉,只要放鬆一點便會沒事了。”醫生說。

出院後,嘔吐依然持續着。

一天,我接到舅父的電話,他說去年年底,外婆到加拿大探望住在彼邦的姨媽,她最近表示很喜歡那兒的生活,打算暫時不返回香港。外婆叫舅父到老家將她的東西寄去加拿大,並囑託他將放在牀頭抽屜裏的東西交給我。

五歲之前,媽媽經常帶我到外公外婆的家,年紀最小的舅父最疼我,時常給我買玩具零食,又會帶我到公園盪鞦韆。但是,自從媽媽離家,外公於不久後去世,我再也沒有和外婆聯絡,我們的關係只剩下片面的稱謂。媽媽那邊的親戚之中,只有舅父不時打電話給我,問候我的近況,但可能出於身分的忌諱,他從來不會在我面前提及媽媽的事。

我跟隨舅父來到外婆的家,他在大堂的信箱取出積存的郵件,發現全部都是宣傳品後,便隨手丟進垃圾桶。房子的門窗處於長期緊閉的狀態,一打開門便有一股沉澱的霉味迎面撲來。我打開所有窗戶通風,舅父進睡房搬出牀頭的抽屜,放在飯桌上。

“攸奈,你看這個……”

舅父遞給我一張明信片,正面是小白屋的照片,背面貼上希臘的郵票,是媽媽從前寄給外婆的明信片。

我對於舅父的發現並不感到意外,“她離開後的第一個聖誕節,也有寄一張相同的明信片給我。”

“但是,還有這些……”

舅父在抽屜裏再找出一疊明信片,全部都是媽媽在不同年份,從不同國家寄來的。明信片上只有簡單的問候,以及交代搬家後的地址。

“這些年來,媽媽只給我寄來一張明信片,我還以為她一直住在希臘。”

“姊姊離家之後,我們完全沒有聯絡,我也不知道她有寄明信片回來。看來,她就算沒有和我們聯絡,至少每次搬家都會通知老媽。”

舅父將明信片依時序排列,發現最後一張寄出的日期是一年前,居住的地方是台中市。

我永遠不會忘記,媽媽離家的情景。

那是一個炎熱的下午,我在房間睡午覺,在半夢半醒之間,依稀聽見外面傳來轉動門鎖的聲音。我揉着眼睛走出客廳,看見媽媽提着行李箱,準備出門。

“媽媽,你要去哪裏?”

媽媽似乎沒料到我會走出來,臉上浮出一瞬的錯愕。她蹲下來,對我說:“攸奈,你聽着,媽媽要去旅行,我們要分開一段很長的時間。”

“我也要去旅行,我要和媽媽一起去旅行。”我扯着媽媽的衣袖發難。

“你要和爸爸生活,在香港上學讀書,不能跟我去的。”

“媽媽是不是不喜歡攸奈了?”我認為媽媽一定很討厭我,才會不帶我走。

“怎麼會呢?你要好好記住,你是媽媽最疼愛的攸奈,因為你是我惟一的女兒啊。”

“真的嗎?”

“真的啊!因為媽媽要去的地方很遠,所以不能帶你去。”

“很遠?即是有多遠?”

“那是很遠很遠的地方,一定要坐飛機才能去到的。小孩子不能坐飛機,你要乖乖的,留在家裏陪爸爸。”媽媽輕撫我的臉,安撫我。

我相信媽媽的話,不再嚷着跟她走,“你什麼時候回來?”

媽媽想了一會後說:“中學畢業後,你就可以坐飛機了。到時你來找我,我會一直等你的。”

“中學畢業?是不是要等很久?”

“你只要努力讀書,不會等很久的。”

“嗯,我會聽媽媽的話,努力讀書的啊。”

小時候,我對地域的距離和時間的長短都沒有概念,單純地以為只要努力讀書,便能快些中學畢業,快些見到媽媽。

這麼一別,就是十三年。

仍記得在媽媽離家初期,我在午夜醒來,聽到客廳傳來細碎的聲響。我壯着膽子走出睡房,發現爸爸坐在地上,抱着相框飲泣。他的哭聲很輕,輕得像夢囈一般。我認得他手中的相框,裏面放着我們一家三口在海灘堆沙的合照。

我走到爸爸跟前,伸手抹去他臉上的淚,問道:“爸爸,你為什麼哭了?”

爸爸聽到我的話,再也壓抑不住滿腔悲愴,哭得歇斯底里。他把我擁入懷裏,頭枕在我瘦削的肩膀上。他沒有說話,只是不停地哭。

那年聖誕節,我收到媽媽從希臘寄來的明信片,我根據上面的回郵地址給她回信,可她卻沒有再寄來第二封信。

當我懂事之後,小孩子不能坐飛機的謊言也被識破了。她撒謊哄我,只是不想我跟着她走。除了這個謊言,她說過的每一句話,我都深信不疑。不久之後,我學會什麼是戀愛,什麼是分手,也知道爸爸和媽媽分開,叫做離婚。

我一直以為她在希臘,打算高考之後就去希臘找她,但原來她在這十多年不斷搬家,環繞地球一圈後,在鄰近的台灣生活。

考試結束,我沒有再嘔吐,也可以進食少量固體食物。爸爸見我的身體狀況好轉,答應讓我出國。我託舅父幫我買一張去台中的機票,將幾件替換的衣服和媽媽的明信片塞進背包,乘坐一個多小時的飛機,前往一片從沒踏足的陌生土地。

朝着一年前的地址出發,我要尋回十三年的空白。真想知道當媽媽看見我,她會有什麼反應?她會激動得給我一個熱情的擁抱嗎?還是會感動得抹一把眼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