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中的红蜻蜓,你在哪里哟?童年时代遇到你,那是哪一天?”
傍晚,我带着小学四年级的孩子们唱着歌,穿行在漫山遍野、开着白色蔷薇花的花丛中。
“夏老师,小心有刺!”杭勇匆匆地跑过来,叫着说。我赶紧停下正准备折蔷薇花的手。
“杭勇,你今天晚上一定要回家哟!”我望着皮肤黝黑,衣裤脏兮兮的杭勇。他没回答我,笑着,斜着眼睛望着我。
他本来不是我班上的学生。
那是开学后的一个月,我刚进校门,远远听到了高声说话的声音,那个声音非常的亢奋,“哪个班要,你们哪个班主任要啊?”一个个子高高的,瘦瘦的,挺精神的30多岁的男子在喊。
“带回家当儿子也可以,哪个要,我一分钱都不收!”那男子嘻笑着说,手还一挥一挥的,样子非常潇洒。他对面站着的孩子,黑黑的,也笑着,斜着眼睛,看着围观的众师生。
罗校长的神情凝重,低着头走开了。
学校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这孩子应该升六年级了。听说,他父亲是个知识青年,下放农村时,和当地的一个无锡的知青恋爱。杭勇父母回家到南京几天年后离婚了,孩子判给了父亲。
老师们纷纷议论着:“成绩太差,跟不上了!”“经常不回家,经常旷课。一学期都上不了几天课!”“可怜啊,后妈坏着呐!”
出于同情,我又看了孩子一眼。那是一张黝黑的,略带早熟,又充满着孩子气的脸。
上课铃响起,大家都散了。
“没人要的东西,怎么办,我管不了你了,我也不要你了!”那个做父亲的扭头甩手,扬长而去。
“来,跟我走吧!”我走上前去,想拉男孩的手,他一缩,斜着眼,疑惑地望着我,然后把手用力地在衣服上来回擦着。
拉着他来到教室门口,我对同学们说:“今天来了一位新同学,他叫……”
“杭勇!"“杭勇!”许多同学异口同声地喊着。
从下庄中学调回南京以后,我就在紫金山脚下的一个花园工厂的厂办学校任教,初中老师人员满了,就暂时教小学四年级。这些都是厂里的孩子,父母是同事,回家是邻居,在校是同学。
第二天杭勇的父亲笑嘻嘻地送他来上学,穿的还算整洁。
从此,杭勇很长时间没有旷课。
有一天他来的时候特别脏。“夏老师,他没有回家!”有同学喊道。
“你明天再带一套衣服来,我帮你把脏衣服洗掉吧!”我说。
他斜视的目光中闪烁着惊喜。
“不用带,我都穿在身上了!”他扒去上衣,果然里面还有一件。
赶紧洗,晒干了。下午,我叫他再换下身上的已经馊味阵阵的衣服。
“他在家一盛饭,后妈就骂!"韩老师告诉我,“有时候我盛饭给他吃。”韩老师就住在厂里的家属楼,和杭勇家是邻居。我感激地看着心地善良的韩老师。
一天早上,我在办公室吃烧饼油条,抬头看见站在门口的杭勇,他一直望着我,我想,他一定没有吃早饭。从此只要买早点,我都会买两份。
有一天上午,他没有来上课。课间我去车间里找他爸爸。车间工人告诉我说他谈对象去了。
“啊,他不是有家庭了吗?”我说。一个女职工带着我去他家里找杭勇,边走边说着他爸爸的艳史。
杭勇不在家。显然,又是一夜未归。
第二天早读,他又没来。我每天在班上问同学们,关照他们回家后打听他的下落。
第三天课间操的时候,一个同学拉着我,来到校园的后山上。我们一直走向林子深处。约莫半小时,走到林间幽暗之处时,他指着一棵大树的上方,喊道:“夏老师,你看!”天哪,我用手捂住了嘴。
在浓荫蔽日的树杈中,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里面,他的衣服和身形,几乎和树身融为一体,如果没有学生指点,我根本就找不到他。
他看见了我们,“呼”地一下,从树上跳下来,斜着的眼睛里含着愧疚,我走上前去,对他说:“你干嘛呀……”,我落泪了,把他拉过来,他倔了一下,笑着。旁边同学一边抹泪,一边说:“你还笑啊?”
可耻的父亲,可恶的后妈,可怜的孩子啊……
“罗校长,我把他带回去吧。”
“怎么可以啊,你快结婚了,不可以。”罗校长一口回绝。
从此,他成了我的小尾巴。有时我想起什么事,一转身,由于他跟得太紧,一个趔趄,他差点把我绊个跟头。
又一个雨后傍晚,我带着同学们去登山。这些傍山长大的孩子们特别爱山。进山不久,有的同学就开始挖雨后的新笋,有的在采地皮菜,有的在摘蘑菇,还有的同学在山中大声喊着自己名字,那渐渐远去的声音,在空灵旷野的山谷中传来阵阵回音。山涧飘荡着我们每次必唱的“晚霞中的红蜻蜓,你在哪里呦……”那优美而婉转,忧伤而怀旧的歌曲。
曹巧荣扎着两根小辫,是个典型的温婉可爱、天真无邪的“邻家小妹”,她的歌声最甜美,带有山村的田园气息。
“挎起小篮来到山上/来到桑田里/采到桑果放到小篮里/难道是梦境?晚霞中的红蜻蜓……”
我沉浸在紫金山五彩缤纷的春色中,在这充满诗情画意、如梦如幻的氛围中,我的思绪飘得很远很远。
突然,我感觉有人趴在我的身后,我回头一看,是杭勇,他靠近我的耳边清晰地说:“我喊你一声,妈妈……”我的脸一下子红了,我还没结婚呢,他笑着,那斜视的表情不复存在了,从此他也再也没有旷过课。
啊,我皮夹子里的钱全没了!
包挂在座位上,只有杭勇进来过。
我很伤心,不是因为钱。我冷冷地看着他。他怎么能这样对我。
中午的日头很毒,阳光很刺眼。
门被推开了,他满脸通红,汗流浃背,光着的双脚全是泥,双手兜着前襟,我看见里面有十来只大龙虾在张牙舞爪,他知道我喜欢吃龙虾。
我摇摇头,转过身去。
下午他没有来上课,第二天他也没有来上课,一连数日……
蔷薇静静地凋零,百花悄悄地隐去。爬过许多次后山,也曾去过那棵树下寻觅。
晚霞依旧斜斜地洒着,山色依旧郁郁葱葱地翠着,孩子们依旧追逐嬉戏着。然而没有了红蜻蜓,没有了歌声,没有了杭勇,只有我,空对一山青!
在秀丽的玄武湖畔,在巍峨的紫金山脚下的这座花园工厂的厂办校里,有家长质疑过我每天在带着学生做什么。我是不会教小学,但我带的22个人的班级,有3人在参加南外选拔考试时,有一个考上了。曹巧荣和另一位学生虽然没有录取,但语文都考到了70多分,过了南外的分数线。小学毕业考试,班长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南师附中,作文获市一等奖。她兴奋地拿给我看,我想也许是作文结尾别具一格的原因吧,一般的学生把外貌描写放在开头,而她却放在结尾:“每天一回到家,眼前就浮现着夏老师甜甜的笑容,深深的酒窝,弯曲的刘海下,那双美丽而充满智慧的眼睛……”
婚假三天没有见到学生。刚到学校就被同学们围住,曹巧荣和几个同学抱着我,哭得稀里哗啦的。
我不知道自己教学是否合格,但我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班主任。
“一日为师一终身为母”,当我做了母亲以后才深深地懂得:哪有一个母亲会不原谅犯错误的孩子呢?
为此,我发表过一篇文章《永久的悔恨》。
我经常打听他的情况。十几年过去了,在一次聚会的时候,有学生告诉我:“夏老师,你放心吧!杭勇后来挺好的,他找到妈妈啦!”原来他的母亲在农村做知青时,落下了严重的风湿病,后来已不能下床。他的父亲是南京人,带着他母亲回到南京后,因为杭勇母亲病情愈加严重,便提出离婚。现在只有靠杭勇在无锡照顾母亲了。
“无锡,“我脱口而出,“他母亲是无锡人?”
“是的。当年是下放在句容的知青。”
“啊?”
“她妈妈姓尤!”
我不是在做梦吧,天哪,尤琪琪!是和我一年下放到句容高村七桥的知青尤琪琪!怎么会这样啊?张书记,张书记现在怎么样了?
“夏老师,还记得吗?你最喜欢的野蔷薇,还有那首歌。”
《晚霞中的红蜻蜓》,我怎么会忘记呢?
“晚霞中的红蜻蜓,你在哪里哟?童年时代遇到你,那是哪一天?”
婉转而优美、忧伤而怀旧的抒情旋律,似流淌着的秋水,升腾着阵阵晨雾,弥漫着愈来愈浓的回忆,将那段难忘的知青生活的画卷,在我的眼前展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