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再度回到广场时,我发现幸运女神正站在我这边。当我慢慢走出佩因街,绕过吉尔曼旅馆,正好看见老扎多克那瘦瘦高高、衣衫褴褛的身影。一切都在按照着我的计划进行,我晃着那瓶新买的酒,成功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当我转入韦特街,走向我能想到的最荒凉的地区时,就发现他带着三尺垂涎一直拖着脚跟在我身后。

我依照着杂货店男孩给我的地图指示的路线前进,走向南边那片我先前走过的,完全废弃的水滨地区。在这儿,只有那些站在远处防波堤上的渔夫能看到我们,只要再向南走几个街区,就能离开他们的视线范围。之后我只需在废弃的码头附近找两个坐的地方,就能在没有任何人注意到的情况下随心所欲地对老扎多克提问题了。在我走上主街之前,我听到身后传来微弱的喘息声:“嘿,先生!”我缓了缓脚步,好让老人跟上我,痛饮我准备给他的那一夸脱酒。

我们一起走上水街,在遍地荒芜和东倒西歪的废墟中,我们转向南边,这时我开始和老人搭话。但我发现他并没有我想的那么容易套出话来。最后,在摇摇欲坠的砖砌墙壁之间,我看见一处杂草丛生、面朝大海的旷地,旷地中有一处长满杂草的泥土和砖石结构的码头伸向远方。那些石头上苔藓叠着苔藓,算是块勉强能坐下的地方,而且北边有一片旧仓库的废墟,刚好挡住了所有可能往这边窥探的视线。我觉得这里是一个可以进行长时间秘密谈话的理想地点,所以我领着我的同伴走出大路,在长满苔藓的石头上找了块地儿坐下来。四周死寂荒凉的氛围有点瘆人,还有海边的鱼腥味也让我难以忍受,但我决心不让任何事情妨碍我。

如果我想赶上八点的客车去阿卡姆的话,我还剩大约四个小时用来谈话。我给老酒鬼倒更多的酒,同时开始吃我那顿简陋午餐。每次给酒的份量,我都小心翼翼地把控着。因为我不希望扎多克喝得太快,没说几句就醉倒了。一个小时以后,他没有再故意保持沉默了,慢慢跟我搭些话。但令我失望的是,他仍然闪烁其词,回避一切有关印斯茅斯及其晦暗历史的提问。他喋喋不休地谈论着时事,展现他对报纸的涉猎之广,而且意图以一种朴素的乡土式说教在哲学层面对这些时事进行解读。

差不多两个小时后,我开始担心,那一夸脱威士忌够不够撬开他的嘴,得到我想要的答案,我开始考虑是否先扔下老扎多克,再买一些酒回来。我那些问题一直没能让他开口,就在这时,机会出现了。那个喘着气的老人话锋一转,我立马把身子凑上去,侧耳倾听。当时,我背朝着那鱼腥味四溢的大海,他却直面大海。某些东西让他原本游移的视线落到远处低矮的魔鬼礁上,此刻那礁石在波涛之上闪烁着,那么清晰,那么迷人。但这个场景似乎让他很不高兴,他发出一连串的嘟哝和咒骂。最终他停止了咒骂,留下一串秘密的低语,和不怀好意的会心一笑。他弯腰朝向我,抓住我的上衣翻领,从牙缝里把某些我决不会听错的暗示一点点挤出来告诉我。

“那里是一切的始源——那个被诅咒的邪恶之地,也是那片幽深的水域起源之处。地狱之门——就是那个无法探测的深渊。老船长俄备得干了这些——他在南太平洋的小岛找到了一些对他有用的东西。

“那时候大家日子都不好过。生意不好做,工厂不景气——就连新开张的也没有生意——我们最能干的居民要么在1812年战争时被一艘私掠船杀死,要么就和横帆双桅船伊莉兹号以及破冰船游侠号一起失踪了。这两艘船都是吉尔曼的资产。俄备得·马什还有三艘能用的船——双桅帆船哥伦比亚号,横帆双桅船海蒂号,还有三桅船苏门答腊女王号。他是唯一一个继续坚持在太平洋出海,走东印度航线贸易的人。直到二八年,埃斯德拉斯·马丁的三桅船马来荣光号才出海。

“没人比得上俄备得船长——这个撒旦的爪牙!咳,咳!我记得他说了很多,比如他说,所有加入基督教会、谦卑恭顺地接受苦难的人都很愚蠢。俄备得说他们应该像印度群岛上的人一样,崇拜一些更好的神,那些会对祭拜有所回报,能给他们带来鱼获的神明,那些真正聆听他们祈祷的神明。

“马特·艾略特,他的大副,也说了很多,但是他反对人们崇拜异教。他们还说,奥大赫地[21]东面的岛屿上,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古老石头遗址,有些像是卡罗林群岛[22]里的波纳佩岛上的东西,但上面的雕像却像是复活节岛上的。附近还有一个小火山岛,上面有一些与众不同的遗迹,有着不同的雕刻,被海水所磨蚀,好像在海里泡过一样,上面布满了许多可怕的怪物图案。

“唔,先生,马特说当地人在遗址周围有抓不完的鱼,他们戴着许多用奇怪的金子制成的手镯、臂章和头环,这些饰品上都纹着怪物的图案,和小岛上那些刻在石头上的一模一样:它们是一些像鱼的青蛙或者说像青蛙的鱼。这些怪物摆着各式姿势,就像人一样。没有人知道当地人是如何搞到那些饰品的,附近的渔民也不知道——就算邻近的岛上捕不到鱼的时候,他们还是能在这里抓到很多鱼。马特觉得这事很奇怪,俄备得船长也这么觉得。此外,俄备得船长还注意到,每年有许多英俊的年轻人会永远失踪,他们的族群也没有老人。他们中一些人长得很奇怪,甚至以卡纳克人[23]的标准来看也是这样。

“俄备得船长花了很长时间才从异教徒那里搞到真相。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他开始时是交换他们身上像是金子做的那些东西。船长问当地人是怎么搞到这些饰品的,还问他们可不可以搞来更多,最后,船长一伙儿从老族长那里得知了整个事件的真相——他们叫他瓦拉卡。除了俄备得,没有一个船员愿意相信那个黄皮肤的老魔鬼。但船长看人很准。咳,咳!当我告诉其他人这些的时候,没有人相信我,我想你也不会信的,年轻人。虽然你,你看起来有点像俄备得,你长着他那双锐利的眼睛。”

老人的嘟哝越来越小声,即便我知道他的“故事”只是酒后胡言,但他那种语气是那么的真诚,还是让我感到不寒而栗。

“嗯,先生,俄备得早就明白,这世上有些东西是大部分人闻所未闻的,而且就算知道了他们也不会相信。”这些卡纳克人似乎把很多青年男女献祭给了某种生活在海底的神祇,从而换取了各种各样的恩惠。他们在那座有着奇怪遗址的小岛上与这些神祇会面,石头上刻着的半蛙半鱼的怪物就是这些东西的图像。也许他们就是那些美人鱼故事的原型。它们在海底还有许许多多的城市,这个岛屿本身就是从海底之城隆起来的。当岛屿突然浮出水面时,那些半蛙人似乎还住在这些石头建筑里,卡纳克人就是这么发现他们住在海底下的。局面打开以后,它们就开始比划着和当地人沟通了,不久后还完成了一笔交易。

“它们喜欢用人类祭祀。早就这么干过,但后来,它们和陆地上的人类断了联系。它们对那些牺牲者到底干了些什么就轮不到我来说了,我也不知道,而且我想俄备得也不会问这种太尖锐的问题。但对于这些异教徒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他们的生活一直很艰难,他们迫切想获取一切生存资源。他们尽可能每年两次——五朔节和万圣节前夕——定期给海里的那些东西送去固定数量的年轻人,也给它们带去一些自制的小雕刻。它们从四面八方赶来了大量的鱼作为回报,时不时也送给他们一些金子一样的东西。

“唔,像是我所说的,当地人在火山岛上与这些东西会面,用独木舟载着祭品和其他东西来到这里,然后拿走那些海怪带来的黄金般的珠宝。起初,这些怪物不会去主岛,但后来它们想去哪就去哪。它们似乎很喜欢和当地人呆在一起,在五朔节以及万圣节前夕,他们会一起举行联欢会。你看,我猜它们可以同时生活在水里和陆地上,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两栖动物。卡纳克人告诉船长一行人,如果其他岛屿的人们知道它们的存在,很可能会想消灭它们。不过它们毫不在乎,因为只要没人掌握失落的远古者曾经使用过的符文,那么如果它们愿意的话,可以消灭所有人,没人能逃过此劫。但它们怕麻烦,当有人登岛时,它们会躲起来。

“一开始卡纳克人有些反感和这些蛤蟆样的鱼交配,后来他们学到一些事情,就对这件事有了改观。因为人类和水中生物多多少少有些关系——所有陆上生物都从海洋生物演变,现在只需要一点点改变,就能马上变回去。它们告诉卡纳克人,如果他们互相混血,就会得到一些起先看起来很像人类的后代,这些小孩会越长越像它们,最后会适应水下生活,加入在海底的“大家庭”。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这些变形了的年轻人,一旦进入水中便得永生。除非暴力致死,否则他们永远不会死。

“啊,先生,好像俄备得认识他们的时候,那些岛民已经全部有那种深水怪物的鱼类血统了。当他们慢慢长大,特征开始显现时,他们就会躲起来,直到他们感觉可以离开陆地进入水中。有的人会比其他人更快变化,有的人永远无法完成变化,进入水中。但绝大多数人还是按照它们所说的那样完成了变化。有的人出生时就很像那东西,所以变化得早一些,而有一些人几乎不会变异,甚至在岛上一直等到了七十多岁。不过他们常常在完成转变之前就会尝试入水。那些到了水里的人们常常回来探望,所以那里的人们常常能和自己的五世祖父聊天,他们在数百年前或更早就离开陆地到水里去了。

“除了那些在能够下水以前就死于与其他岛民发生的独木舟海战之中,或者成为深洋海神的祭品,又或者被蛇咬、瘟疫、急性病或其他什么致命的东西夺走了生命的年轻人以外,每个人都摆脱了死亡。他们只需要等待一种改变,这种改变在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后便不再可怕。他们认为所得远远多于所失——我猜当俄备得船长听完老瓦卡拉的故事之后也是这么觉得的。但瓦卡拉是少数没有鱼类血统的人——因为他是贵族子弟,他们那里是流行各个岛屿之间的贵族通婚的。

“瓦卡拉向俄备得展示了许多与海底怪物有关的仪式和咒语,并带他看了一些变形程度已很深的村民。然而,不知为何,他没有带俄备得去看那些定期从水里出来的怪物。到最后,瓦卡拉还给了他一块用铅或用其他什么东西做成的、很有意思的玩意儿,他说这东西能把鱼形人从水底的巢穴中引上来。这玩意儿的使用方法是,一边向海神祈祷,一边把它放入水中。瓦卡拉希望让这个玩意儿分散到全世界,这样人们能在世界各地找到怪物的巢穴,并且在需要它们的时候,把它们从老巢里带上来。

“马特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些东西,他想叫俄备得远离这个岛屿,但船长利欲熏心,他发现自己可以以很低的价格买到那些和黄金相似的东西,将这些东西作为特产销售能大赚一笔。多年以来,事情一直进展顺利,俄备得搞到了足够的金子一样的东西,他将威特街上倒闭的旧缩绒厂改成一间精炼厂。他不敢将东西直接拿去卖,因为这会让人们起疑心。尽管船员曾发誓为此保密,但他们仍不时能搞到一两件回来,自己偷偷转卖掉;而且,俄备得本人也会在这些玩意中选出一些最像人类首饰的,送给自己的女眷穿戴。

“唔,大约在三八年——我七岁时,俄备得发现岛民在他两次出海的间隔期间被灭族了。其他岛上的居民似乎已经知道了那些勾当,亲自动手解决了问题。我猜他们肯定会使用那些古老的魔法符咒,就是那些海底怪物所说的它们唯一害怕的东西。说不定海床上升,冒出了一些小岛,上面立着比大洪水还要古老的遗迹时,那些卡纳克人也会愿意去碰碰运气。除了一些太过庞大而不能摧毁的遗迹,这些该死的虔诚信徒把主岛或其他火山岛上的痕迹全被抹除了。有一些地方还到处散落着一种小石头,石头上面刻着类似如今我们称为卍字符的图案。这像是某种符咒。它们可能就是上古者的印记。上面的住民全部被消灭了,再也无法找到关于那些很像黄金的东西的线索,而且附近的卡纳克人对此事只字不提。他们甚至不承认那个岛上住过人。

“这件事自然对俄备得打击很大,因为他的正常生意已经快做不下去了;对印斯茅斯镇也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因为在航海的日子里,船长和船员共同分享利益。在艰难日子里,镇子上的大多数人犹如待宰的羔羊,就此认命了。他们的境况极为糟糕,因为捕鱼业正在衰退,而工厂也经营得不太好。

“这时俄备得开始咒骂印斯茅斯人太过懦弱,说他们只会向耶稣基督祈祷,但上帝从未帮过他们。俄备得告诉他们,他认识一些人,这些人祭拜的神会给予信徒们实际的回报。如果有足够的人支持他,他或许能获得某种力量,带来许多的鱼和金子。毫无疑问,所有在苏门答腊女王号上工作过、见过那个岛屿的人都知道他的意思,他们也都并不希望接近这些早就听闻的海底怪物。但那些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的人却被俄备得的话语所动摇,开始询问如何皈依那种会给予回报的信仰。”

说到这里,老人颤抖着喃喃自语起来,然后又陷入忧郁而恐惧的缄默之中。他紧张地朝身后望去,又转过头来,凝神入迷地盯着远方黑色的礁石。我跟他说话时,他没有回答,也许得让他喝完瓶里的酒,才能继续套话。这疯狂的故事已深深吸引了我,因为我觉得其中包含着一个原始的寓言,这个寓言以印斯茅斯的种种怪状作为基础,又用充满创造性的想象力精心编织,夹杂一些异域神话传奇,熔成一个充实的故事。由始至终,我都不相信这个故事有任何一点是真实的,即便在他的讲述中我感受到了一丝真实的恐怖,也仅仅是因为,故事中提到的奇异珠宝与我在纽伯里波特看到的头冠非常相似。也许这些饰品真的来自某个陌生的岛屿,也许这些荒诞的故事是逝去的俄备得而不是眼前这位老酒鬼编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