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5章 最终追加附录 方舟9号

其他原因必须抛下孩子的人来说,教堂这种神之家是能让他们不感觉到罪恶感的理想地方。

文森想着若受到这雨水拍打,小孩可能有性命危险,于是急忙起身。这时候,他注意到一件事。

声音很近。

他直觉地知道不是在外面,而是里面。

即使如此,文森还是竖耳倾听,朝声音的方向前进。而他也的确在那里找到婴儿。

小孩被因为方才的震动掉到地上的祭坛布包住,声若细蚊地哭泣着。

最惊人的是,那婴儿仿佛才刚出生般满身鲜血,被包覆在羊膜之中,就连脐带都还连接着。

「那就是安琪拉吗?」

「是的。」

虽然文森讲的内容令人怀疑他是否发狂,可是他语气静谧,理性的眼神中丝毫没有动摇。缘发现烟灰在不知不觉中掉落地板,焦躁地啐了一声。

「安琪拉是上天派来的孩子?」

「我是这么相信的。」

文森的表情中没有丝毫退缩,甚至可说是充满骄傲。

缘以看着可憎事物的眼神瞥了文森一眼,缓缓起身。

先不论安琪拉是不是天使,但有人认为她是特别的孩子,想要得到她,这件事也是事实。

「然后呢?你认为安琪拉会怎么改变世界?」

缘认为就算逐一否定文森的话,也只是在原地踏步而已,所以如此发问。他也有浓厚的兴趣,想知道对方到底会怎么回答。

可是老绅士以平稳的声音答出的话语是如此单纯,却又如此壮大。

「我要安琪拉消除分割世界的『高墙』。」

所以就算这句话传入耳中,缘一时之间还是无法理解。

他停下动作,凝视文森。

虽然有几句话语掠过脑中,但成形留下来的只有极度简洁的一句话。

「你脑袋是不是有问题?」

「我认为我很正常。实际上又如何呢?」

文森并不是拿缘闹着玩,他露出微笑。

若是没有「高墙」,现在世界会如何呢——老实说,缘不知道。墙壁彼端不是为人所知的世界,已经彻底地变成一个异世界。

多次有人试验送出从空中越过『高墙」的侦察机,但每次机器都故障,无法收到可以参考的影像。

据说「丧失节」初期,那现象是以「黑雾」的形式出现。

被那种雾包覆的人开始逐渐死亡,是一切的开端。

虽知道能以物理形式阻隔那雾状的物质,但由于分子太过细小,会从各种隙缝中入侵。人们陷入恐慌,四处窜逃。所幸「黑雾」侵蚀的速度并不快。

然后人类在陷入恐慌的同时,也为阻止「黑雾」而计划建设「高墙」。

若是「高墙」消失,被认为是一百几十年前出现的「黑雾」就会流入这里吗?

若是如此,那到底会有多少人死亡,然后又会失去多少世界?

「若没有『高墙』,我们可能会死。你意思是你们的神,希望这种事发生吗?」

「若是我们的神,就不会做这种事。」

文森这么说。

「所以必须确认才行。出现于高墙彼方的神,是不是我们的神。」

「若不是你们的神呢?你打算怎么办?」

即使脑中觉得愚蠢至极,缘还是开口询问。

文森轻轻耸肩。

「神独一无二,唯有我等的天父之神。若不是我们的神,那也就是说对方不是神,到时候只要让他消失即可。」

文森回答得一派轻松。

被他讲得这么笃定,缘连要指称这是妖言惑众,一笑置之的气力都没了。

「若你的推测有误而让世界破灭,你打算怎么办?」

「那就真的只有上天才知道了。」

或许是因为他对自己的想法——应该说是对自己的信仰有绝对自信的缘故,文森的意志坚定无比。

缘瞥向手中的枪一眼,举起枪。

枪口对准文森。

「那么,只要在这里解决你,我或许能成为世界的救世主呢。」

「或是带领世界毁灭的魔王。」

神父笑了出来。

缘啐了一声放下枪,朝尉房前进。虽然空气并不干燥,但他口干舌燥。

他取出放在冰箱中的矿泉水,扭开宝特瓶盖。

若是没看过安琪拉神奇的力量,他还能把文森的话语当作是妄想或空谈。

用冰冷的水湿润喉咙之后,缘从冰箱再取出一瓶宝特瓶走向客厅。

缘把矿泉水丢给文森,开口说道,,

「委托我都接下来了,我会准备你跟安琪拉的市民ID。」

他背倚着沙发表示。

「但就到此为止。要当恐怖分子你自己去。」

「——真可惜。」

文森紧握矿泉水的宝特瓶,视线低垂。

「你也觉得世界保持原样比较好吗?」

「没有什么好不好的。」

喝下矿泉水之后,缘清了清嗓子。

一可是我有非做不可的事。在那之前世界被搞得乱七八糟的话,我会很头痛。」

「原来如此。」

文森意有所指地点头。

「那么,等你该做的事情完成后,能把力量借给我们吗?」

「你的想法真积极。」

这下连缘都不禁苦笑。

自己的问题被无视并没有让文森感到不悦,他改变发问的角度。

「你非做不可的是什么事呢?」

「喂、喂,你当这里是忏悔室吗?」

缘背离开沙发,像要逃离文森般在客厅中移动。

「你有想忏悔的事?」

被这么一问,缘停下脚步。

他并不是刻意要这么做。

缘凝视文森,抽搐着吊起嘴角。

「就算是之后才要做的事也可以吗?」

「只要是存在于你心中,让你烦恼的事情,什么都可以。」

文森敞开双手表现出宽容,缘哼了一声,像嘲讽对方般吐出一口气

缘稍微靠近文森一步,手上握枪的他俯瞰着老绅士。

「我非做不可的事情,是复仇。」

「复仇吗?」

文森看来并不特别惊讶,也不怀疑。

或许连缘自己也阻止不了自己,他脸上贴着冷笑,把宝特瓶丢到沙发上。

然后拿出香烟叼在口中,轻轻耸肩。

「不错,复仇。很没意义吧?但我并不打算放弃。」

「复仇无法让任何人幸福——这你知道吧?」

文森静静地这么说,缘为猛然涌上的笑意浑身颤抖。

他发出声音吃吃地笑。

狂笑好一阵子之后,他大吸一口烟让自己镇静。

「幸福什么的,你脑袋到底多天真啊?」

与其说是对文森说,不如说他是在自言自语。

然后,笑容的残滓让他神情扭曲,对神父抛出话语。

「我只是想要让他们吃苦头而已。我无法原谅他们还悠哉地活在世上。」

缘以平淡的语气吐出充斥激情的话语,让文森表情僵硬。

他再次靠近文森。

「不让他们好好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我就咽不下这口气——事情不过就是这样。」

「你愤怒的源头来自何处?」

文森依旧冷静。

「驱使你的原动力到底为何?」

「——你觉得是什么呢,神父?」

缘测试对方反问。

文森凝视着缘,诚实地回答:

「就算我说出来,那也没意义。只要你自己理解便已足够。」

「真是话随人说呐。」

缘笑得肩膀打颤,他突然举起枪,缓缓拉近与文森之间的距离,枪口对准神父的头部。

「若是异教的神就杀掉。对有这种想法的圣职者来说,这也讲得太轻描淡写了。」

「排除异教并非什么过激的想法。」

文森用双手旋转手中的宝特瓶,漾开微笑。

「因为只有我们的神是唯一神。谎称为神的存在,除恶魔之外别无其他。」

「现在没有日本真是太好了。据说那里有八百万个神,你光是杀神就要耗费一生呢。」

缘的话可说相当挑衅,但文森只是轻轻点头。

「这种国家会毁灭,是神的旨意也说不一定。」

「——你这边果然有点坏掉。」

缘用挟着香烟的手指轻敲自己的侧头部。虽然他的形容法带有侮蔑,但文森只是苦笑,不多加追究。

然后,这时候他终于扭开宝特瓶瓶盖。

他稍微灌入里面的水之后,开口说道:

「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什么?」

缘一催促,文森便轻瞥寝室一眼。

「你还记得你跟安琪拉初次见面时的事吗?」

「嗯。」

缘点头之后,文森又喝下一口水。

然后他像是在选择话语般慎重地开口。

「那时候的安琪拉提到你妹妹,那是非常罕见的事。」

文森说,平时的安琪拉是对周遭事物以及他人不大感兴趣的孩子。的确,她文静乖巧,话也不多。

「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对你妹妹感兴趣,或许她是对你本身有兴趣。不过可以的话,请告诉我你妹妹——」

「那家伙死了。」

缘那失去感情的声音,让文森猛然抬起头。

「我妹在很久之前就死了。」

缘以事实回答文森问题,但文森嘴巴微开,呆若木鸡。

他的脸色让缘表情扭曲,不快地啐了一声。

「是你问我的吧?那又怎么样?」

「啊,不……」

至今文森的感情很少出现起伏,但他现在有些狼狈地别开视线。

「这么年轻就过世,是因为意外吗?还是疾病呢?」

「所谓的绅父,都会像这样追究这种事吗?」

他依旧是以失去感情的平板语气这么说。

文森摇头。

「不,抱歉。是我过问了。」

然后他起身,深深低下头致歉。

「我一心只想理解你,却忘记要体贴你的感受。」

「也好,没差。我就告诉你吧。」

文森感觉坚硬的铁块碰上自己垂下的头,全身僵硬。

缘以冰冷的视线刺穿朝自己垂下的神父头部,嘴角浮现理智随时要断线的笑容。

「是我杀死的——怎样,满足了吗?」

「这——」

他诧异到说不出话,像要塞进自己脑袋的枪口也让文森抬不起头,呻吟出声。

可是,让他陷入紧张的情势在瞬间瓦解。

「谁!」

缘把顶着文森的枪转向背后。由于头上的压力突然消失,文森整个人瘫坐到沙发上。

枪口指着一位女性。

每天的生活都过得像后脑被枪抵着一样。

神经随时保持紧张,夜晚连连惊醒。想着自己能做什么,却为什么都做不到的事实击倒。

三餐也食不下咽。

由于天生食量小,所以也不怎么引人注目,但还是让玛莉露跟柯洛薇有些担心。

就这样,一星期眨眼间便过去。

今天,这样的日子就要结束。

他已经分批把无论如何都想带走的东西拿到外面保管,但他顶多也只做了这些,

诺耶耳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边喝柯洛薇泡好的咖啡边思考。

还有其他办法吗?

跟缘他们说明事情原委,一起迎战师父——他曾这么想过一次,但在沙盘推演中他们全军覆没,现实中的结果恐怕也会一样。

「怎么了?扳着一张脸。」

柯洛薇替他再倒一杯咖啡。看到坐在沙发上,双眼直盯着电视荧幕沉默不语的诺耶耳,柯洛薇蹙起眉头。电视上播放的是喜剧片。

「这有这么无趣吗?」

「嗯,是有些无聊……大概。」

诺耶耳一边喝咖啡,一边暧昧地回答。

他对柯洛薇说过自己不会逞强。

自己的选择算是遵守与她的约定吗?

「对了,检查结果如何?」

「嗯,没问题。」

柯洛薇漾开笑容。

光是这样,诺耶耳就觉得自己能在这里真是太好了。

只要自己离开,就能守住这里的和平。

「喔,这电影还在播啊?」

跟沉稳无缘的大嗓门和脚步声闯入。

「不论看几次,我都能捧腹大笑呢。」

约翰巨大的身体沉入沙发中,反作用力使诺耶耳的身体弹起来。诺耶耳白了粗鲁的约翰一眼,冷峻地说道:

「你啊,该不会是幽默的感性都被肌肉压垮了吧?」

「怎么?你羡慕我的肌肉吗?」

约翰笑容满面地伸出手抓住诺耶耳后颈。

「好,我知道了。我从现在开始锻链你。」

「你应该稍微重新锻链的,是自己的脑袋。」

诺耶耳甩开约翰厚实的手指,拿着咖啡杯起身,就这样从客厅走到厨房避难。

「怎么了?摆出一张怪脸。」

厨房中的玛莉露正在准备晚餐材料。她熟练地分解鱼。

「什么意思?」

诺耶耳这么问,玛莉露一边把菜刀的刀刃刺入鱼腹,一边说道.,

「平时你被约翰闹着玩时,总是打心底露出厌恶的表情,但今天似乎不是这样。」

「——那只是我长大了而已。」

即使内心震惊,但诺耶耳还是故作镇定。

玛莉露鼻子发出「哼哼」的声音,不怀好意地笑道:

「莫非是……你跟克拉拉结合了?」

「拜托你别闹了。」

诺耶耳苦笑,把空杯放在流理台。玛莉露侧眼看着他的模样,手中不停下分解鱼的动作,微微皱眉。

「发生什么事吗?」

虽然她诧异地这么问,诺耶耳当然不会坦然承认。他只是轻轻耸肩,不做任何回答。

他瞄了时钟一眼。

距离约好的时间还有三小时。

诺耶耳直接走回房间,大半行李都要留在这里。无论是散乱于桌上的实验器材,还是地上堆积成山的书,全都要放置不管。诺耶耳走近杂乱的书桌,伸出手握住桌上的避邪物。

这是他为预防万一准备的东西。

他将那东西放入口袋,视线移往别处。放在小型相框里面的,是柯洛薇出院时大家一起照的照片。所有人集合到客厅中爽朗地笑着。

诺耶耳凝视照片一段时间,最后拿起相框抽出照片。

然后他拿下挂在墙上的外套穿上,将手伸进内侧。在腰间缠上固定有几把短剑的皮带,同时把短杖装上。他检查藏在袖口中的护身符,戴上戒指。

就这样,准备结束。

「怎么,你现在要出门吗?」

走出房间的时候,尤里乌斯向他搭话。出门买东西的他,手中提着大袋子。

「今天佳碧要回来,所以晚餐挺豪华的喔。」

「我有点私事。」

诺耶耳心中觉得有点歉疚地撒谎。

「我很快就回来。」

背对再也不会回来的房间,诺耶耳走向玄关。

「你买了什么回来?」

「纳豆。」

「为什么!?」

「哎,因为佳碧那家伙喜欢啊。」

「那东西臭死啦!」

尤里乌斯他们谈话的声音,轻轻传到诺耶耳穿鞋的背影。

即使胸中一阵锐利的疼痛窜过,但他不能停下脚步,也不需要回头。

打开门,踏出门外。

他在那里跟缘撞个正着。

「你要去哪?」

「有点事。」

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答得若无其事。

像平时那样冷淡地答话之后,诺耶耳经过缘身旁。

「喂,诺耶耳。」

被叫住的时候,他心跳微微加速,但回头的时机应该没有停顿才对。缘靠着房门,瞪视诺耶耳。

「你最近常出门,是不是有什么事?」

「没啊?」

诺耶耳彻头彻尾保持平淡地面对缘怀疑的模样。缘的直觉尤其敏锐。为不让他发现,诺耶耳对他的追问表现出不悦。

「话说回来,我要在哪里做什么是我的自由吧?」

「哎,是这样没错。」

即使如此,缘依旧无法释怀的样子。

「我在想,你是不是过上什么麻烦。」

「我可不是小孩子。」

诺耶耳用讥笑道:

「就算遇上麻烦,我也能自己擦屁股。」

他丢下这句话,再次蹈出步伐。

「我只是想说,若是没办法,我可以帮忙。」

缘这么说。

「我知道啦。」

诺耶耳轻轻挥手。

他就这么头也不回地走下楼梯。

走出建筑物后,他仍旧直视继续前进。因为他知道,一回头脚步就会停下来。

诺耶耳踏着跟平时一样的步伐往前,微微苦笑。

看来自己竟然如此眷恋现在的生活。

也因为如此,他才能觉得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来到就算回头也看不见建筑物的地方之后,诺耶耳才停下脚步。还有时间。不过,他也没什么想绕道过去的地方,踏出的步伐比刚刚还要缓慢。近处的枪声传入耳中,怒吼跟悲鸣乘风而来。在这样想的同时,他也听到愉快的笑声跟孩童的哭声、母亲安慰小孩的声音。

跟平时没什么两样,是这条街的声音。

组织中没有这么多采多姿、人们生活的声音。

一开始他会为这喧嚣皱眉,但现在的他甚至为此感到舒适。

他的脚走向商业区。集中各式各样商业设施的那地方跟其他区块不同,很少听到剑拔弩张的声音。他迅速扫视周遭,四处都可看见联会的人。

诺耶耳在自动贩卖机买下罐装咖啡,拿起咖啡往北走。商业区的南北之间差异甚大。南方大多是购物中心跟电影院等平常设施,北方则是所谓的风化区。许多店铺都是夕阳西下之后才营业,在靠近黄昏的这时间,周遭飘荡着一股奇妙的静谧。

诺耶耳无处可去,侧眼看向铁门拉下的店铺喝起咖啡。

一段时间之后,一阵忙乱的脚步声传来。

即使商业区处于联会的保护伞下,风化街的纠纷还是家常便饭——诺耶耳并不以为意。

可是当他回过神来时,发现联会的人正要包围自己。

诺耶耳皱起眉头,若无其事地把空出的手伸入外套中。

「你就是尤里乌斯那边的『魔导士』吧?」

「是没错。」

他边回答,手边伸向皮带上的短剑。

「有什么事吗?」

「前面有起魔术引发的杀人事件。」

其中一个男人这么说。

「我们想询问你一些事。」

「我只是刚好路过而已喔。」

说话的同时,一股不祥的预感浮现。

这条街上包括诺耶耳,只有四个「魔导士」,而剩下的三人全都隶属于联会。

「被杀的,是与你有深交的人。」

「是谁?」

诺耶耳询问的同时,已经半猜到答案。

「是名叫克拉拉的女性。她的尸体在店内被发现。」

男人的回答让诺耶耳的喉咙发出奇怪的声音。

手脚底端变得冰冷的感觉袭来,周遭的喧嚣远去。

「九成。」

他连自己讲了什么都不知道,话语脱口而出。

「别搞错,是九成。」

「什么?」

男人们觉得有些诡异,皱起一张脸。

脑中爆出火花的感触让诺耶耳眯起双眼,他扫视包围住自己的男人们一眼。

「但她是个好女人,不管剩下的那一成是什么。」

「——总之,你跟我们走一趟吧。」

联会的成员们静静地拔出枪。

诺耶耳的手指离开成束的短剑,直接抓住避邪物。

「萨基尔,带吾到汝臂膀中。」

「开枪!!」

男人领悟诺耶耳唱出「咒文」,在呐喊的同时,自己也从近距离朝诺耶耳开枪。联会的成员们毫不迟疑,也毫不留情地射出子弹往诺耶耳身上招呼。

但是枪弹并没有剌入诺耶耳肉里,猛撞上他背后店铺的铁门擦出火花。

在他们眼中,诺耶耳像是消失一般。

但诺耶耳却一步都没有动过。

他的肉体既是在那里,却又不存在——他展开施法在避邪物上的小型「结界」,错开自己存在的位相。进入「结界」之后,没有人碰得到他。然后诺耶耳也是,只要人在「结界」之中,就丝毫无法干涉现实中的事物。

但是他不需要做什么,也不打算做什么。

诺耶耳穿过他们的躯体,拔腿狂奔。

他跑向克拉拉工作的店家。

一股呕吐感涌上。感觉胃液随时要逆流到食道,但现在没时间呕吐。脑袋的活动迟钝,思考能力低下,但现在要委身于那种感觉还太早。

真的无法预料到这种情况吗?

他应该很清楚亨利克司是哪种人才对啊。

「畜生。」

诺耶耳咒骂一声,加快脚步。

他到目的地时,店前已经围满人潮,嘈杂的说话声跟呜咽的声音自店内流泻而出。诺耶耳穿过完全塞住店家入口的凑热闹人潮,以及维持秩序的联会成员走入店内。

店内的惨况,乍看之下像有炸弹爆炸过一般。店内桌椅皆尽断裂,地板、墙壁,甚至是天花板都有无数龟裂。

诺耶耳取出眼镜,隔着镜片扫视店内。

果然,强烈的魔力痕迹飘荡空间之中,仿佛融化的糖果般扭曲诺耶耳的视野。

他啐了一声,拿下眼镜往店内前进。他见过的几个人正手遮住脸嚎啕大哭。穿过那阵悲叹的声音之后,那位女性就在前方。

无论是由谁来看,女性——克拉拉的死都毋庸置疑。

仰卧于血泊中的她,并没有头部。

自颈部被砍断的头部,横躺在附近沙发上。

诺耶耳缓缓靠近,稍微迷惘之后走近她的头。他跪到沙发旁,虽然知道触碰不到,依然伸出手指。

克拉拉诧异地张开双眼,至今依旧凝视着虚空。

她恐怕还来不及感到痛苦便死去了吧。

「若是这样就好了——抱歉。」

诺耶耳无力地呢喃。

然后,他靠向克拉拉的脸。

两人的嘴唇无法互相碰触。

诺耶耳起身走向店外。杀害克拉拉的是亨利克司不会错,而且,他没道理只杀害克拉拉。

若是如此,那下一个目标是谁,根本连想都不用想。

诺耶耳再次拔腿奔驰。

赶到之后自己到底又能如何——诺耶耳甚至还无暇思考这件事,拼命地跑回家。

3

「你是怎么进来的?」

对于缘尖锐的问话声,那女人——身穿黑色皮外套的女性那丰厚的双唇浮现微笑。

「我很正常地进来啊。打开门,用脚走路。」

女人以沙哑的声音如此说道。

缘知道这不可能。既然对付入侵者用的忍术丝毫没有发动,那打开门进来这种事,在物理上根本就不可能。

可是就算追问这件事也没意义。

缘轻哼一声。

「以偷鸡摸狗的小偷来说,你倒是挺大方的。」

「若我是偷鸡摸狗的小偷,我应该会等你们睡着。就因为不是,我才会在这里。」

女人轻轻摇头,雷鬼头随之摇曳。

这女人是位黑人。

她身高比缘还高,即使隔着衣服也能看出她经过锻链的肉体。武装方面,至少在看得见的地方有一个——她背后背着看来像是金属制的棍棒。虽然无法知道外套下面藏着什么,但缘判断应该不会只有那根棍棒。

「你是——」

缘感觉文森在自己背后倒抽一口凉气。

看到那反应,女人眯起双眼。

「哟,神父先生。你以为耍那些小聪明,就逃得掉吗?」

女人以玩弄猎物般的眼神瞪视神父。

这一句话显示出女人的身分。

「『源体』的『魔导士』吗?」

「你就是紫堂缘吧?」

女人黑珍珠般的双眸转向缘。

她踏出一步。

厚重的靴子几乎没发出任何声音。

「我是理解的摩尔甘,如你所料,我是『魔导士』。」

外表看来不像「魔导士」的摩尔甘,以自然的动作抓住背后的棒子。

虽是全长一点八公尺的金属棒,但看那形状,或许称之为手杖会比较恰当。棒子自中间左右的位置开始有装饰,杖头的雕刻呈现女性把珍珠抱在胸前的模样。

她握住雕饰部分的下方,以单手轻松地挥舞,扛到肩上。先不管那是以什么金属做成,但从挥舞时沉重的声音可听出那东西有相当重量。由此可看出单手操控那东西的摩尔甘的臂力。

「我有听诺耶耳谈过你的事情。」

摩尔甘计算着与缘之间的距离,移动靴子的鞋头道:

「紫堂流忍术——血统的奇迹吗?跟我们『魔导士』既相似又不同呢。」

#插图

她愉快地漾开笑靥,从双唇的缝隙中可窥见她洁白的牙齿。

「我们是扭曲事象,而你是重组事象。力量跟技巧——真是有趣。」

「一点也不有趣。」

缘否定摩尔甘的话语。

「你的目的是安琪拉吗?」

「当然。」

摩尔甘点头肯定,雷鬼头随之摇曳。

「虽然我对紫堂流忍术有兴趣,但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旁观。」

「啊,这意见就有趣了。」

缘突然露出笑容,摩尔甘微微歪着头感到奇怪。

「嗯?」

「你擅自闯入他人家中,还说我要诱拐小孩,请你旁观,这不是很好笑吗?」

被这么一说,摩尔甘搔搔后脑,嘟起嘴巴。

「那还真是抱歉。不过,我都像这样打招呼了,不能宽容一下吗?」

「不能。」

缘果断拒绝,同时扣下扳机。

无论如何,摩尔甘还没做好战斗准备。

枪口飞出的子弹集中地袭向摩尔甘的胸部。没有东西能阻碍子弹的前进。

但事实上,火花四散,子弹被弹开。

摩尔甘拿手上的手杖扫开子弹。

虽然对方有异常的动态视力跟反射神经,但缘并不诧异,早已采取行动。

把剩下的子弹射向摩尔甘,本来就只是牵制对方而已。

缘趁她扫下子弹时,抓着文森的后领拉着他后退,摩尔甘立刻采取应对,解决子弹之后立即突击。

缘抓住文森时,踹倒原本他坐着的沙发。

摩尔甘并不避开挡路的沙发,活像挥开碍事的虫般随手挥杖。

那一击便打碎了沙发。

为此感到诧异的人不是缘,而是摩尔甘。

归类于打击武器的金属手杖有可能打破沙发,却不可能把沙发打碎。

摩尔甘的反应果然迅速。

她以扫开沙发的同时踏出的脚为轴心,一口气飞身后退。

钢丝从弹开的沙发飞出。

无数钢丝为捆住摩尔甘划空袭来。

她用双手抓住手杖急速回转。

金属杖制造出来的漩涡逐一吞入钢丝。

最后伸展到底的钢丝无法抵抗持续旋转的手杖,尽数被扯断。

缘已经退到墙边,对着为突然的战斗整个人愣住的文森说道:

「不想死就乖乖待到结束。」

然后他也不等对方回应,就把文森往背后的墙壁抛出。

可能是以为自己会猛撞上墙壁吧?文森轻声悲鸣,然后就这么被吸入墙壁。

缘直接往旁横移,手伸向放在墙边的小橱柜。他按下橱柜侧面的某个位置,天花板的一区块随机关打开。

放在里面的,是手里剑。

收纳着五枚十字型的手里剑。

缘抓住那东西的同时,踢了一下地板。

被断裂钢丝缠住的手杖从头上劈下。沉重的一击粉碎橱柜,碎片洒向四处。

会慢一步追击躲开的缘,是因为摩尔甘防范是不是又有东西会从橱柜飞出。

缘身子缩成一团在地上翻滚,起身的同时逐一投出手里剑。十字手里剑在射出时被施加强力回转,画出不同的轨迹。

摩尔甘挥杖想打下从上下左右袭来的手里剑。

但那却是个败笔。

撞上金属制手杖的手里剑发出尖锐声音爆炸。

手里剑上涂有液态炸药,遇上强烈冲击就会产生小规模爆炸。

在摩尔甘身边连续发生爆炸,引发的冲击波跟烟雾一时性地麻痹她的行动。

缘跑向客厅中的某个书架。

排满精装书的巨大书架,在缘轻轻一压之下往旁滑行,书架后方墙壁凿有小型方形空间,里面收纳着一把刀。

缘抓住刀,拔刀出鞘。

背后摩尔甘已挥杖逼近。

缘压低身子,于前进的同时转圈。

劈下的手杖猛撞上被机关推回的书架,把玻璃连同书本一起压烂。

缘回转的同时穿过摩尔甘身旁,伴随转身往她背后挥出一刀。

缘才觉得自己的刀被弹开,就看到摩尔甘大幅展开身体,横向往自己正后方猛挥出杖。

金属互相擦撞的沉重声音、摩擦的声响,以令人不快的音色振动鼓膜。

「这样啊,这里就是所谓的忍者屋吗?」

摩尔甘伸舌舔拭从额头流下的鲜血。

「而我就是那只扑火的飞蛾罗?」

「以虫来说,你太大只了。」

面对以惊人臂力推出手杖的摩尔甘,缘突然放开力气。

他于放松的同时跳跃。

缘的身体轻飘飘地浮到空中,失去抵抗的手杖来势汹汹地通过下方。缘的身体被那风压往上推挤,飘至天花板,就这么贴在上面。

摩尔甘轻吹口哨,仰望倒挂的缘。

「那是怎么办到的?」

「这是企业机密。」

缘吊起嘴角微笑,就这么在天花板上疾驰。

目的是设置于天花板上的照明器具。

他跑到照明器具旁边,用手指触摸。

缘自己就这么由天花板往地板跳,于着地的同时重新转向追杀过来的摩尔甘。

头上的照明器具发出马达运转的声音。

摩尔甘原本想扑向缘,但那声音让她抬起视线。

圆形的照明器具回转。

照明的部分消失到里侧,取而代之出现的是机关枪。

摩尔甘边咒骂边翻身。

她虽然能用手杖弹开子弹,不过机关枪对她来说似乎是超出负荷。比起防御,她选择逃走,但机关枪的子弹接连射到她身上。

中弹的冲击让摩尔甘巨大的身躯往前倾,就这么跌倒在地。

但她旋即跳起身,以没有握住手杖的手丢出某种东西。

那是把短剑,但却在到达机关枪的底座之前就发出强光以及爆炸的声音。

缘的肌肤感到刺痛。

摩尔甘投出的,是施加电击魔术的短剑。短路的机关枪冒出白烟。

摩尔甘又以小动作,朝缘丢出另一把挂在腰上的短剑。

看到刚才的景象之后,缘知道只能躲开。

正当他移动体重闪避,踏出斜前方的时候,摩尔甘已冲上来。

她如举长枪般提长杖杀到。

缘又再跨出一步,移动身体躲开突刺。

但手杖以跟突击几乎不变的速度,追着缘横向扫来。

已经做出攻击动作的缘情急之下立刀格挡手杖,但他的姿势不佳,想站稳脚步却力不从心,被推开两三步。这时候摩尔甘的脚自低处弹出。

缘小腿感觉到沉重冲击的同时,一阵漂浮感袭向全身。

当他理解到自己的脚被扫开,人浮在空中时,摩尔甘的追击已然袭来。

在空中能做的事不多。

缘的眼睛捕捉到摩尔甘的手肘正刺向自己侧腹,但在这状况下要躲过那一击可说是难如登天。

那么,也只能承受了。

她的手肘如铁锤般沉重,冲击力贯穿缘使力涨起的肌肉直达内脏。

缘身体被撞飞摔到地板上,顺势打滚。

耳畔传来地板振动的声音。

摩尔甘似乎不打算让缘起身,立刻追击。

但缘也不光只是承受攻击而已。

他自挨打之后就开始结「印」。

缘剧烈回转的身体猛撞上墙壁,摇晃的视野中看到摩尔甘冲过来。

为拿来刺穿缘而架在腰上的手杖,看来活像架在弓上的箭。

茌那东西射出来的前一刹那,「印」已完成。

「『钢戈』。」

缘吐出的言灵,使世界产生变化。

用在整间房的钢材改变其样貌。

摩尔甘脚下的地板炸开。

使用于地板下的钢材前端变得跟枪一样尖锐,袭向摩尔甘。

她啐了一声,脚踢地板往旁移动。

在她前进的方向上,墙壁跟地板一样炸开。

钢之枪贯穿墙壁射向摩尔甘。

摩尔甘并没有连续回避两次。她一边咒骂,一边挥杖敲击伸长的钢之枪。

不知道该要有多强的臂力才能办到——坚固的钢之枪承受不住手杖的一击,以打点为中心断裂。

但是枪逐一破坏地板跟墙壁出现,为贯穿摩尔甘的肉体伸长。她自由自在地挥舞手杖,依序折断钢之枪。金属败给超越耐久力的力道,沉重声音在她身边接连响起。

缘不管内脏损伤发出的哀号,流畅地滑过墙壁移动。

摩尔甘看见他的动作,于单手操纵手杖的同时,用空出来的手握住短剑。

缘在视角一端盯着那景象,往厨房移动。

正可谓是千钧一发。

缘飞身滚进吧台背面,追在缘身后来到的短剑猛撞上吧台,制造出摩擦的声音,发散出寒气。缘闪过接二连三地冻结空气水分,使水分结晶的寒气往深处前进。

食器柜跟橱柜等家具并列于宽广的厨房中,但缘却跑向要文森别使用的冰箱。

冰箱门需要指纹认证,不是缘就无法打开。

缘打开冷冻库,拉出制冰机。

「这种时候你还喝酒吗?」

摩尔甘出现在厨房入口。

缘咧嘴而笑。

「做这么多运动当然口渴,你也要喝吗?」

缘边说边朝摩尔甘丢出制冰机里的冰块。摩尔甘没有选择弹开飞来的冰块,直接冲向缘的作法。

缘不可能丢出普通的冰块——她这么判断,连碰都不想碰到地往客厅后退。

可是摩尔甘的判断还是不够精确。

冰块撞上墙壁跟地板后,如弹珠般粉碎。

然后冒出大量白烟。

这些白烟以惊人的速度从厨房涌进客厅,染白整片视野。

「这是……!」

摩尔甘呻吟一声,屈单膝跪下。

放在制冰机里面的,不是冰。

伪装成冰块的玻璃容器里,装的是紫堂家秘传毒药——被炼成不会结冰的液体,绝对不会冻结的这种毒药,拥有一触碰到常温就会瞬间蒸发的特性。

于汽化状态吸入的话,这药会麻痹神经,最后侵犯肌肉,停止呼吸。

摩尔甘试图离开这里,但她的脚无法动,最后整个人往前倒。

即使如此,缘还是不大意,缓缓接近。

摩尔甘脸颊贴着地板,以一只眼睛往上看。

「原来连毒药都无法对Ninja master产生效果吗?」

「怎么可能。」

缘一边苦笑,一边用脚尖踢飞摩尔甘的手杖。可能是她的指尖已经使不上力,手杖离开她手中,滚到房间角落。

「应该没有人会制造做不出解药的毒吧?不过就是这样。」

「哎,说得也是。」

摩尔甘白喉咙深处发出笑声。

缘在她触碰不到的距离蹲下。

「若继续这样下去,你将会窒息而死。在那之前,我想问你一些事情。若你不愿意回答,那也无妨。」

「有能让我活下去的选项吗?」

「没有。」

缘的回答冷酷到不带感情。

但摩尔甘并没有露出感叹或是恐惧的表情,轻轻哼了一声。

「算了,好吧。你想问什么?」

「你们『源体』盯上安琪拉的理由。」

这问题让摩尔甘吊高两边嘴角,眯起双眼。

「为从邪恶的神父手中拯救年幼的少女,若我这么说你要相信吗?」

「若你是诚心诚意这么说,我是没差啦。」

缘一派认真的点头,摩尔甘噗哧一声,身体打颤。然后剧烈咳嗽,痛苦地扭曲表情。

「真是胡闹的家伙。」

「那是我想说的话。」

缘皱鼻啐道。

「不使用魔术而专注于肉搏战的『魔导士』,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应该是对自己身体施法,强化能力吧?」

「因为我不擅长记『咒文』啊。」

也不知道摩尔甘话中有几分是真的,缘怀疑地眯起眼睛。

「一般来说,要对自己的肉体施法很难,更何况是这么高等的魔法。」

「……就算拍我马屁也没好处喔。」

摩尔甘的嘴角好像觉得恶心般扭曲,缘起身后退两三步。

「我并没有期待什么,只是想叫你别再假装中毒而已。」

缘的话语让摩尔甘瞬间瞪大眼睛,她旋即尴尬地抬起上半身。

「你怎么,知道的?是我演技太差吗?」

「哎,要说不好的确是不好没错。」

缘耸耸肩。

「真要说的话,若神经毒有效,你连话都说不出来。」

「啊——」

发出莫名痴呆的声音之后,摩尔甘困惑地拉动自己的雷鬼头。

缘提刀直指她的鼻尖。

「我们重来一次。我再问你,为什么盯上安琪拉。」

「当然是为有效利用那个力量,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摩尔甘讲得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我先说好,我们没有想要让『高墙』消失。在这一点上,跟你一样。」

「别把我跟你们混为一谈。」

缘左右挥动没有拿刀的手说道。

「那么,有效利用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告诉你。」

摩尔甘的手指竖立唇前。

缘一口气逼近,迅速地刺出刀。

摩尔甘当场后仰,刀锋掠过她的鼻尖,砍断雷鬼头其中一撮头发。整个人往后仰的摩尔甘顺势后翻,快速拉开距离,拔出腰带上的短剑。

「竟然动女性的头发,真是过分的小弟。」

「还是削下你鼻子比较好?」

缘边耍嘴皮子边逼近摩尔甘。

「再说,不要叫我小弟。我们年纪没差太多吧?」

的确,摩尔甘看起来不到三十岁。

但是她露出洁白的牙齿。

「我已经活两百多年啦。」

「啥?」

缘露出吃惊的表情。

这时短剑刺来。

至今为止,她只把短剑当作投掷道具使用。虽然缘并不觉得一定是这样,但心中还是不免大意。

他不禁对接连刺出的短剑挥出刀。

然后在短剑刀刃跟刀触碰的瞬间,摩尔甘已不见人影。

她在短剑被扫开的前一刹那放开手,往旁横移。

只是缘不追她。

因为他扫开的短剑喷出火焰。

那并非爆炸,而是纯粹地朝缘喷出火焰。缘边咒骂边后退,匹敌火焰放射器的火力以高热使视线摇曳。

摩尔甘趁隙捡起被缘踢开的手杖。

「——两百年还真是令人佩服呢。」

「我是说真的。」

缘苦着一张「被摆了一道」的脸,摩尔甘一脸受伤地嘟起嘴。

「我是现在少数出生于『丧失节』之前的人喔。」

「哎,出一张嘴是很容易啦。」

要固执于这种无法确认的事也实在太蠢,因此缘决定不理会对方。

这似乎让摩尔甘不服,她一边用肩膀扛起手杖,一边揶揄缘。

「不愿意正视自己无法理解的世界,那也很容易啊,小弟。」

「我不是要你别这样叫我了吗!」

虽然缘语气变得凶恶,摩尔甘还是不为所动地耸肩。

「只要活将近两百年,几乎所有的人都是小弟小妹啊。」

缘不理会她的抱怨,刀尖直指摩尔甘,慎重地移动。

摩尔甘也配合他的步伐静静前进。

然后她放下扛在肩上的手杖,用杖底轻敲地板。

「嗯,今天就先这样吧。」

她满足地点点头。

缘停下脚步,一脸狐疑地瞪视摩尔甘。

「今天到此为止是什么意思?」

「『源体』并不打算与你为敌。」

摩尔甘双手放在手杖上,双眼凝视缘。

「以我个人来说,我甚至想跟你交个朋友呢。你对融合魔术跟忍术有兴趣吗?」

「先是非法侵入,然后是劝诱吗?」

缘讲得气愤。对方态度太过随便,就连缘都不禁动起肝火。

摩尔甘似乎也不全然是在说笑。她轻轻旋转立于地上的手杖,窥伺缘的反应。

「就算你不是『魔导士』也不用客气喔。『源体』确实是魔术组织,但还是有许多人使不出魔术。就算多一个忍者也不会有人在意。」

「别以我会加入为前提说话好吗?」

「你有不愿意加入的理由吗?」

「我只是想不到任何加入的理由而已。」

缘的语气凶恶,像要表达「给我差不多一点」似的。

摩尔甘看着他好一阵子,之后深深叹息。

「我有点太性急了。」

她自顾自的反省起来,绷着脸按摩后脑。然后当再次举起手杖时,她挥挥手。

「那么,再见啦。」

摩尔甘的语气轻松到活像要从朋友家告辞一般。

当然,缘不打算眼睁睁地放她离开。

「开什么玩笑。」

他边咒骂,边为拉近与她之间的距离蹬了一下地板。

但缘立刻停下脚步。

不知道是不是室内温度于瞬间急速下降的缘故,吸入体内的空气冷到令喉咙跟肺部发疼。窜上身体的酥麻感触,是因为有静电产生。

或许是连气压都有变化的关系,贯穿耳朵般的高音振动鼓膜。

然后,摩尔甘的身影轮廓逐渐从缘的视线前方消失。

那身影整体失去颜色,有如海市蜃楼般摇曳,缓缓丧失立体感。

「怎么可能。」

他吐出的嘟哝,被与腹腔共鸣的沉重巨响吞没。

室内空气膨胀,推得缘倒退几步。

他房内的物品不停振动,玻璃出现龟裂。

然后摩尔甘的身影倏地消失。从她所站的地方,冒出的白烟飘散到四周。

缘跑到摩尔甘原本站立的地方,之所以有空气摩擦的声音,是因为剧烈的寒气从那里散发出来的缘故。

「竟然是空间转移。」

缘愕然地说道。

利用魔术使出的空间转移难度,远比缘使出的忍术还要高上许多。据说光是要让物体转移,就需要很长的「咒文」以及媒介,还有许多名施术者。

若对象是人类,听说连成功案例都屈指可数。

可是摩尔甘连一句「咒文」都没有唱诵,就在媒介看来只有那根手杖的情况下完成空间转移。

缘感觉自己吐出的气息被冻成白色。脑中浮现摩尔甘说过的话。

「两百年吗?」

只要钻研这么久的时间,人类甚至做得出这种超乎想像的事情吗?

可是缘轻轻摇头,往文森被抛入的隐密房间前进。

诺耶耳呆立当场。

各种感情于脑中炸开,所有神经麻痹,动弹不得。

就连呼吸都忘了。

正当他突然想起什么般吸氧气进入肺的那瞬间,浓密的血腥味使他噎住。

诺耶耳当场屈膝,剧烈咳嗽,无法理解眼前光景。

大家都死了。

这不是预感,是确信。

他抬头仰望,游移为泪水晕开的视线。

约翰巨大的身躯倒在离入口最近的位置。他恐怕是第一个冲向入侵者的人。

俯身倒地的他,背后开出一个大洞。

胸部被破坏,一击毙命。原本在胸中的东西粉碎,飞散四溢。

「连你自傲的肌肉都挡不住吗?约翰。」

诺耶耳想要笑,但却失败。从口中跌落的,只有通过他紧缩的气管的尖锐呼吸声而已。

约翰的没神经,到底惹毛自己多少次?

自己到底为约翰粗鲁的行径,愤忾了几次?

又到底被他那天真无邪的笑容,拯救了几次?

诺耶耳膝盖逐渐失去力气。

即使知道就这么失去意识会比较轻松,但他并不认为自己有资格这么做。他晈紧牙根,好不容易才维持住意识。

诺耶耳踏着跟酩酊大醉时没两样的步伐,用身体磨蹭墙壁咎客厅前进。

躺在沙发上的人,跃入他的眼帘。

房间中心的沙发,是某个俱乐部让给约翰的。虽说年代久远,但坐起来还算舒适。

常在这沙发上午睡的尤里乌斯,老被玛莉露怒骂碍事。

可是,就算再怎么怒骂,他也不会再起来了。

他身体虽然朝上,但脸却转向后方。这是头部被硬往后转,颈骨粉碎的缘故。

向逃出组织,毫无目的地在街上徘徊的诺耶耳搭话的人,就是尤里乌斯。饿到无法动弹的诺耶耳蹲在地上,却没人愿意对他伸出援手。不只如此,甚至还有人认为他身上可能有值钱的东西而袭击他。尤里乌斯赶走这些家伙,带诺耶耳回到这个家。若是那时候尤里乌斯没有找到他,诺耶耳应该早已饿死街头。

「我很感谢你。应该早点跟你说的。」

由于懂事前就在魔术组织这种特殊的环境长大,诺耶耳毫无在一般社会生活所需的知识跟经验。他甚至没用过钱。

当时的诺耶耳连这种理所当然的事都需要人重头教起,而尤里乌斯也没过问他原因,便照顾他的生活。

他很想报恩。

所以就算觉得愚蠢,他还是参与讨伐「变异」的工作,为金钱甘冒危险。

这也是为了尤里乌斯最重视的事物。

诺耶耳发出不成话语的悲鸣,视线移往自客厅延伸而出的走道。

她恐怕是听从尤里乌斯的指示准备逃脱。

逃生口就在走道前方。

但柯洛薇无法抵达那里,后头勺遭受一击。

头盖骨被粉碎,把里面的东西洒到地板以及墙上后倒地。诺耶耳摇摇晃晃地走向她。

诺耶耳跪在动也不动的柯洛薇身旁,长声叹息。

眼前的尸体,很难跟柯洛薇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笑口常开,时则动怒,偶尔哭泣——一个随处可见的普通少女。

一个好不容易才开始谈起未来的少女。

「明明才正要开始呢。」

话语有气无力地滑落。他低垂下头,提不起抬头的力气。

「结果你还是没有把心意传达给那家伙吗……?」

就算发问,对方也不会回答。

喉咙振动起来。

听似抽噎的奇妙声音断断续续,不停地晃动诺耶耳的肩。

就算发现自己正在笑,他还是无法停止。

他一边发出嘶哑低沉的笑声一边起身。这结局实在太过愚蠢,有如一场玩笑。

诺耶耳就这么走向厨房。

闻惯的其他香气,混在血腥的臭味中。

诺耶耳窥探厨房,在厨房见到玛莉露。她靠在墙上断气。

脖子以下的部分沾满血液。

她的喉咙被人一把捏烂,整个挖出。

诺耶耳喉咙流泻而出的奇妙笑声戛然而止

他空洞的眼神移往火炉上的锅子。

火还没关上,锅内的是玛莉露的拿手好菜,疑似炖牛肉的料理。

众人会异口同声说疑似,是有原因的。

至少那味道不是炖牛肉。

虽然非常美味,但事实上使用的肉是猪肉,味道真要说的话,也比较偏向罗宋汤。

但玛莉露却坚持那是炖牛肉,众人只好被迫接受那是炖牛肉。

诺耶耳伸出颤抖的手关掉火炉的火。

然后他走到玛莉露身旁跪下。

虽然开口,却说不出话。

眼泪自她睁开的双眸滴下。诺耶耳伸手擦拭她的泪水。

虽然大概不是这动作引起的,不过她靠在墙上的身体往旁倾斜滑落,诺耶耳急急忙忙地抱住,支撑玛莉露的身体。玛莉露的额头靠上他的肩膀,柔软的红发掠过他的脸颊。

她的身体还有温暖。

眼泪唐突地溢出。到目前为止,他并没有强忍住眼泪,只是感情无法跟上对现状的认知。

当触碰玛莉露体温的瞬间,两者终于对上。

诺耶耳抱住玛莉露的身体,从喉咙深处挤出声音地痛哭失声。

第一次见面起,诺耶耳就从她身上看到那身影。

芙丽塔的身影。

尤其是那对意志坚强,却又温柔的眼神极其相似。

诺耶耳边哭边窥伺身旁玛莉露的脸。失去光芒的淡蓝色瞳孔,已映照不出任何事物。

她死了——这事实沉重地压到诺耶耳身上。

诺耶耳的心无法承受那重担,逐渐崩塌。

「你告别完了吗?」

所以就算听到那声音,诺耶耳也没抬起头。

出现在厨房入口的红色皮衣女子轻声叹息。

「明明不回来,就不用这么伤心——真是个傻孩子。」

她的手为血与脂肪濡湿。套装上有几个疑似弹痕的空洞。虽然也有流血的痕迹,但从她的动作中感觉不出她有受伤。

「来,站起来。我们回家。回你家。」

「——这里。」

嘟哝的声音嘶哑而虚弱。

「我家是这里。」

「那我就把这里烧掉。」

这不是女子说出的话。

严峻、冷酷的声音刺入鼓膜,令诺耳耳幽幽地抬起头。现身于红色女子身旁的亨利克司看到脸上满是眼泪跟鼻水的诺耶耳,和蔼地漾开微笑。

「你希望在这里跟那女人一起化为灰烬吗,我的弟子?」

「——做这种事到底有什么意义?」

诺耶耳无视师父的话语发问:

「我都已经要遵从你的愿望回去了不是吗?」

「你要怎么做,并不是问题。」

即使弟子不回答自己的问题,亨利克司依然用称得上温柔的眼神看他。

「你忘了吗?『源体』是秘密组织。跟你有深刻接触的人,必须全部收拾掉。『魔导士』的肉体是组织的秘密仪式,这便是原因啊。」

也就是说,跟诺耶耳的意志无关,他从一开始,就打算杀死与诺耶耳有关连的所有人。

无论是诺耶耳的烦恼、纠结还是恐惧,所有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哎,虽然我让姓紫堂的小鬼跟另一个人逃跑了。」

不知为何,亨利克司看起来很愉快。

红色女子在他身旁跪下。

「那么,我去追。」

「哎,等等。」

亨利克司用手上的手杖阻止女子。

接着他用杖尖指着诺耶耳。

「你去追他们,诺耶耳。」

就算对方下令,诺耶耳一时之间也反应不过来。他完全不懂意思,思考追不上脱离常识的状况。

亨利克司有耐心地对跟不上状况的诺耶耳重复说了一次:

「杀死紫堂缘。由你解决那个使用忍术的家伙。」

「为什么呢?」

要说理所当然,这问题的确是理所当然。

但亨利克司却放声大笑。

「你问为什么?」

亨利克司对懵懂无知的孩子,因不懂事故而抱持疑问漾开微笑,眯起双眸。

「好吧。」

他从铁灰色外套下取出一张照片。

亨利克司把照片随手丢给诺耶耳。

「我拿这东西跟紫堂缘的尸体交换,如何?」

诺耶耳不明所以,视线飘向那照片。

然后,屏住呼吸。

「这是——怎么回事?」

原本已经崩塌的心再次动摇。

心脏的跳动剧烈加速,呼吸变得越来越浅薄、急促。

「她应该已经因为没有素养而死了才对。」

但照片中映照着一位横躺的女性,她看来仿佛睡着一般。于胶囊型的密闭式睡床的液体中浮浮沉沉的人,的确是那女孩。

是芙丽塔。

「没错。」

亨利克司深深点头,伸出骨瘦如柴的手指指向照片。

「可是,以材料来说,她很优秀。我为了你才将她保存起来。为用来做成你的夏娃。」

诺耶耳茫然若失地听着亨利克司的话。

他的脑袋还无法顺利运转。

可是,身体已经有所动作。诺耶耳轻轻放下怀中的玛莉露,让她躺到地上。他合上玛莉露张开的双眼,用手指捡起照片。

他再次确认照片中的女性。

是芙丽塔。

从那之后过了几年。诺耶耳稍微成长,但芙丽塔还维持着离开时的模样。

「来,怎么样?这是公平的交易。」

虽然亨利克司的声音传入耳中,可是诺耶耳并不回答,只是站起身子。

他的脚毫无意识地前进。

诺耶耳经过自己身旁的时候,亨利克司满意地点头。

离开厨房时,他再次望向玛莉露。玛莉露已经不会责备诺耶耳的决定,也不会为此而笑。

他转身走向玄关。

尤里乌斯不会再救自己,约翰也不会再开自己玩笑。

孤独一人。

自己真的能杀死缘吗?

真的打算杀死他吗?

即使自问自答,答案还是没有浮现。

他想把芙丽塔的照片放入外套口袋,才想起那里已经有一张照片。

柯洛薇出院时大家一起拍的,一张照片。

诺耶耳打开玄关的门,紧晈下唇。

两张照片——该选择哪边?

是失去的未来,还是应该取回的过去?

诺耶耳现在正处于夹缝之间,动摇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