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痴
-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 8812字
- 2021-03-31 16:10:30
第三章
伊凡·费道洛维奇·叶潘钦将军站在书房的中央,异常好奇地看着走进来的公爵,甚至朝他走了两步。公爵走近过去,自行介绍。
“是的,”将军回答,“有什么贵干?”
“我并没有任何急事,我的目的只是和您认识一下。本来不愿意惊吵您,因为我不知道您见客的日子,也不知道您安排好的时间。……但是我自己刚从火车上下来……从瑞士回来的。”
将军想微微笑一下,想了一想,便止住了。以后又想了一下,眼睛眯细着,又从头到脚看了客人一遍,匆忙中给他指定一只椅子,自己也坐下来,坐得有点斜,转身对着公爵,露出不耐烦的期待的样子。笳纳站在书房角落里的写字台前面,整理纸张。
“我想为了认识是没有时间的,”将军说,“但是因为您自然有自己的目的,所以……”
“我预感到,”公爵插上去说,“您一定会从我的拜访里看出一种特别的目的来的。但是我真是除去和您认识的愉快以外,并没有任何私意。”
“自然我也是异常愉快,但是不能老是游戏,有时也会来点正事……而且我至今还不能辨清我们之间有什么共同之点……所谓原因……”
“没有原因,无可争论地,自然也很少共同之点。因为假使我是梅思金公爵,而尊夫人和我同族,这自然不是原因。我很明白的。但是我来到这里的理由也只有这一点。我有四年没有到过俄罗斯,有四年多了。我怎么离开的,那简直搞不清楚。那时一点也不知道,现在更加不知道。我需要的是好人。我有一件事情想做一做,却不知道往哪里下手。在柏林时我就想:‘既然是亲戚,就从他们先下手,我们也许可以互相有用,我对他们有用,他对我们有用,假使他们是好人。’我听说您是好人。”
“很感谢,”将军惊异起来,“请问,您住在哪儿?”
“我还没有住地呢。”
“这么说来,是一直从火车里到我这里来的吗?还有……行李呢?”
“我的行李只一小包的内衣,别的没有什么。我平常都是提在手里的。晚上我来得及住客栈。”
“您还打算住客栈吗?”
“那自然喽。”
“从您的话语上加以判断,我以为您是一直到我这里来的。”
“这也许,但是非得经您的邀请才可以。说实话,即使我受到邀请,也决不留下来,不是为了什么原因,却只是……由于性格的关系。”
“这么说来,恰巧我并不邀请您,也不会邀请您。公爵,让我们现在一下子全弄清楚它。因为我们刚才已经讲明白,关于亲戚一层,我们之间无话可说,虽然我是很觉得荣幸的,所以……”
“所以唯有立起身来,走出去,是不是?”公爵立起来了,甚至似乎快乐地笑了一声,不管他的处境显然是如何困难,“将军,我真是一点也不知道这里实际上的习惯怎样,这里的人们怎样的生活,但是我也想到,我们一定会发生像现在那样所发生的事情。也许这是应该这样的……那时你们也没有回复我一封信……唔,告别了吧。我惊吵您,真是对不住得很。”
公爵的眼神这时候十分和蔼,他的微笑并没有任何隐秘的、敌视的感觉的影踪,竟使将军忽然止了步,用另一种样式看了他的客人一下。态度的变更在一刹那间实现了。
“您知道,公爵,”他用完全另一种声音说,“我总还没有知道您,也许丽萨魏达·博罗可菲也夫纳想见一见她的同宗……您可以等一等,既然您有时间。”
“我是有时间的。我的时间是完全属于我的,”公爵立刻把圆檐的、柔软的帽子放在桌上,“我说实话,我希望也许丽萨魏达·博罗可菲也夫纳会忆起我曾写过一封信给她。刚才我在那里等候的时候,您的仆人疑心我为了贫穷的缘故上门来告帮。我注意到了,大概您这里对于这层是下过严厉的训令的。但是我实在不是为了这桩事情,实在只是为了想和人们来往来往。我总有点觉得我妨碍您的事情,这真使我不安。”
“是这样的,公爵,”将军带着快乐的微笑说,“假使您果真是这样的,那么和您交朋友也许是颇有趣味的。不过您瞧,我是一个忙人,立刻要坐下来看公文,签字,以后要去见大臣,以后到公事房去,所以虽然我很喜欢人……那就是说好人……但是……不过我深信您受过极好的教育……您贵庚多少,公爵?”
“二十六。”
“喔唷!我觉得还年轻些。”
“是的,人家说我的脸很年轻。至于不妨碍您是我可以学会,而且不久会了解的,因为我自己很不爱妨碍人……还有,我以为,我们在外表上,从许多事情上看来,是十分不同的人……我们也许不会有许多共同之点,但是您知道,我自己并不相信最后的一个观念,因为时常只在外表看来,没有共同之点,其实是有的。……这是由于人们的懒惰,才使人们互相按照外表来分别等级,而毫无发现……但是我也许说得沉闷吗?您仿佛……”
“两句话:您有没有多少财产?也许想做点什么事情?对不住,我这样说……”
“哪里的话,我很珍视而且了解您的问题。暂时我还没有任何财产,也没有任何职业,这也是暂时的,但是必须要有的。现在我的钱是别人的,施涅台尔,我的教授给我的。我在他那里治病,在瑞士治病,还跟他学习。他给我旅费,给得正够,因此我现在只剩得几个戈比。我确乎有一桩事情要做,我需要人们的意见,但是……”
“请问,您暂时打算怎样生活,您有什么计划?”将军插上去问。
“打算用自己的劳力……”
“您真是哲学家。但是……您知道自己有什么天才或能力,即使是那些可以给予日常的面包的能力?还是请您再恕罪……”
“您不必恕罪。不,我想我没有天才,也没有特别的能力,甚至是相反的,因为我是病人,没有正确地求过学。至于说到面包一层,我以为……”
将军又插上话去,又开始盘问。公爵重新说了已经说过的一套话。原来将军听见过关于去世的伯夫里柴夫的事情,甚至是认识他的。为什么伯夫里柴夫注意他的教育,公爵自己也不能加以解释,也许只是为了和他的去世的父亲有旧交的关系。公爵的父母死时,他还是婴孩,一辈子在乡间居住生长,因为他的健康需要乡村的空气。伯夫里柴夫把他托给一些亲戚、老女田主们。起初为他雇用了保姆,以后又雇了家庭教师。他宣布说他全都记得,但是不大能给予满意的解释,因为他在许多事情上自己是弄不清楚的。他时常发病,使他几乎完全成为一个白痴——公爵径直说出“白痴”两个字。他讲述伯夫里柴夫有一次和瑞士教授施涅台尔相遇。施教授恰巧研究这种病,在瑞士的瓦里省设有医院,用冷水和体操治疗,白痴和疯癫两种兼治,且还施以教育,使病人得到一般的精神上的发展。伯夫里柴夫当时打发他到瑞士去求治,大约在五年以前,但是自己在两年以前竟突然死去,没有留下什么嘱咐的话。施涅台尔又留他在那里,继续治了两年。他没有治好他的病,但是有许多帮助。后来他依照他自己的愿望,又因为发生了一桩事情,便遣送他回国来了。
将军很为惊奇。
“您在俄国没有一个熟人,根本没有一个人吗?”他问。
“现在没有一个人,但是我希望……我还接到了一封信……”
“至少,”将军插断他的话,没有听清楚关于信的事情,“您总该学过什么本事,您的疾病总不会妨碍您取得某种机关里某种不困难的职务。”
“那是一定不会妨碍的。关于职务一层我甚至很愿意去充任,因为我自己想看一看我会做什么事情。我四年来一直在那里学习,虽然不十分正确,然而用的是他的特别的方法。我还读了不少俄文书籍。”
“俄文书籍吗?那么您认识字,并且会没有错误地写字吗?”
“很会的。”
“好极了。但是笔迹呢?”
“笔迹很好。在这方面我是有天才的。我可以说是一个书法家。您给我一张纸,我立刻可以写一点下来,当面试一试。”公爵热烈地说。
“费心得很。这甚至是必须的。……公爵,我喜欢您那种欣然的态度,您是很可爱的。”
“您这里的文具非常讲究。您有多少钢笔,多少铅笔,多么平整可爱的纸……您的书房多么可爱!这幅山水画我知道,这是瑞士的风景。我相信这画家是写生下来的。我相信我看到过这个地方。这是在乌里省……”
“也许是的,不过这是在此地买来的。笳纳,给公爵一张纸。这是钢笔和纸,请坐到这只桌子上去。这是什么?”将军对笳纳说。当时他正从公文皮包里掏出一张大型的相片,递给将军。“哪!那是娜司泰谢·费里帕夫纳!这是她自己送给你的,自己送的吗?”他怀着极大的好奇和活泼的态度问笳纳。
“刚才我去道贺的时候,她给我的。我早就求过她。我不知道,是不是她给我一个暗示,意思是在这样的日子,我竟空手前去,没有送礼?”笳纳说,发出不愉快的微笑。
“不是的,”将军带着深信插上去说,“你这人的思想的途径怎么是这样的!她哪里还会暗示……她完全是不想图利的。并且你拿什么送礼?需要一千卢布才行!莫非送相片吗?顺便问一下,她还没有向你索取相片吗?”
“没有,还没有索取,也许永远不会索取的。伊凡·费道洛维奇,您自然记得今天的晚会?您是被特地邀请的一位客人。”
“记得的,记得的,我自然要去的。哪里还能不去!毕竟是生日,二十五岁的生日。唔……你知道,笳纳,我应该对你宣布一下。你自己预备预备吧。她答应阿法那西·伊凡诺维奇和我,今天晚上在她家里,说出最后的一句话:是或否!你知道,你要留神呀!”
笳纳忽然面怀羞惭,甚至有点惨白。
“她确是这样说吗?”他问。他的嗓音似乎颤抖起来。
“前天说的。我们两人尽缠住她,强迫她说出来。但是请我们不要预先告诉你。”
将军盯看着笳纳。笳纳的狼狈的神情显然使他不高兴。
“您要记住,伊凡·费道洛维奇,”笳纳露出惊慌和疑惑的神情说,“她给我一个完全自由决定的权利,一直到她自行决定的时候为止,而且到了那个时候我还有自己说话的余地……”
“那么难道你……那么难道你……”将军忽然害怕起来。
“我没有什么。”
“那么你想起我们弄到什么地位上去?”
“我并不拒绝。我也许话说得不对……”
“你还要拒绝吗?”将军恼恨地说,甚至不愿抑制这恼恨,“老弟,这事情并不在于你不拒绝,而在于你的乐意,在于你带着快乐接受她的话语……你家里怎么样呢?”
“家里有什么?家里的人全在我的权力之下,唯有父亲照旧发着傻劲,完全成为胡闹的人。我已经和他不说话,但还抓得他紧紧的。说实话,假使不是母亲,我早就把他轰出门外。母亲自然老是哭泣,妹妹生着气。我对她们直说,我是我的命运的主人,希望家里的人都……服从我。至少,我把这一切话当着母亲面前,对妹妹说过。”
“老弟,我还是弄不明白,”将军疑虑地说,微耸肩膀,摆了摆手,“尼纳·阿历山大洛夫纳那次来的时候,你记得吗?也是那样呻吟,而且叹息。我问她:‘您这是什么意思?’原来在她们看来,这是不名誉的事情。请问,有什么不名誉?谁能责备娜司泰谢·费里帕夫纳什么,或者指出她什么坏话来?难道为了她和托慈基在一起吗?这真是一句胡说的话,特别在一定的环境之下。她说:‘您不是不放她到您的几位小姐面前去吗?’啊!这样的!尼纳·阿历山大洛夫纳竟是这样的!她怎么不明白,怎么能不明白……”
“自己的地位吗?”笳纳帮助陷于困难中的将军说了出来,“她是明白的。您不要恼她。我当时就给了她一顿教训,不许她管别人家的闲事。我家里至今还靠着没有说出最后的一句话来,只闪出一些电光,还勉强维持着。只要今天一说出最后的话,就会全行发作出来的。”
公爵坐在角落里,试写他的书法的时候,听到两人全部的谈话。他写完以后,走近桌旁,将纸递过去。
“这位就是娜司泰谢·费里帕夫纳吗?”他说着,注意而且好奇地望了相片一眼,“真好看!”他立刻热烈地补充上去。相片确乎照出一个特别美貌的女人。她穿着式样十分平凡而且雅致的黑色绸衣,头发显然是深栗色的,梳得很普通,家常的式样。眼睛又深又黑,额角带着凝想的样子。脸色是富于热情的,似乎傲慢的。她的脸有点瘦,也许作惨白色……笳纳和将军惊讶地看着公爵……
“娜司泰谢·费里帕夫纳!难道您已经认识娜司泰谢·费里帕夫纳吗?”将军问。
“是的,我到俄罗斯只有一昼夜,已经认识了这样的美人。”公爵说,便立刻讲述他和罗果静相遇的情形,把他所讲的话全都转述了出来。
“又出了新闻了!”将军又慌乱起来。他用异常注意的态度听着,用锐利的眼光望着笳纳。
“大概这只是捣乱而已……”也有点慌张的笳纳喃声说,“一个商人的儿子在那里放荡游玩。我已经听人家说到他。”
“是的,我也听说过,”将军抢上去说,“在出了那副耳环的事情以后,娜司泰谢·费里帕夫纳把这笑话全都转述了出来。但现在是另外一件事情。也许真有百万家私……还加上那样的热情。即使是胡闹的热情,但到底露出热情的气味。尽人都知道,这类先生们喝醉了酒,什么事都能做出来的!……唔……不要真的弄出什么笑话来呀!”将军疑虑地说。
“您怕他的百万家私吗?”笳纳露着牙齿笑了。
“您自然不怕吗?”
“公爵,您以为怎样?”笳纳忽然朝他发问,“这是一个正经的人,或者只是捣乱分子?您的意见怎样?”
笳纳提出这个问题时,心里发生一点特别的情形。好像有一种新的特别的理想在他的脑子里燃烧着,在他的眼睛里不耐烦地闪耀着。怀着诚恳和坦白的意思露出不安的将军也斜看着公爵,似乎对于他的回答并没有很多的期望。
“我不知道如何说法,”公爵回答,“不过我觉得他这人有许多热情,甚至有极大的热情。他自己还仿佛是一个病人。也许到了彼得堡以后,最初几天内,会重新躺下的,尤其假使乱喝起酒来。”
“是吗?您以为这样吗?”将军抓住这个论点。
“是的,我以为这样。”
“但是这类笑话也许不在几天以内发生,却在今天晚上以前,弄出点花样来的。”笳纳对将军笑了一下。
“唔!……自然喽!……也许会的。一切都要看她的脑筋里闪出些什么来。”将军说。
“您知道她有时是怎样的?”
“是怎样的?”将军抓住了这句话,他已经达到极度的懊丧的程度,“笳纳,你今天最好不要和她作对,努力这样,你知道……总而言之,努力使她高兴……唔!……你为什么这样歪斜着嘴?笳佛里拉·阿尔达里昂南奇,顺便说一句,现在真要顺便说一句:我们这样张罗,到底为了什么?你要明白,关于这件事情,我自己的利益是早就有了保障的。无论怎样,我会把事情解决得对于自己有利益。托慈基已经无可摇撼地做了决定,所以我完全具有深信。我现在希望的单单是属于你的利益。你自己判断一下。你是不信任我吗?并且你这个人……你这个人……一句话,你是一个聪明的人,我对你是极有希望的……在现在的情形之下,这是……这是……”
“这是重要的!”笳纳替他说完,又帮了难以说出的将军的忙。他的嘴唇弯成极恶毒的微笑,他也不想加以遮掩。他的发炎的眼神一直望着将军的眼睛,似乎甚至希望将军在他的眼神里看出他的全部的思想。将军涨红了脸,生起气来。
“阿尔达里昂南奇!我看出,你很喜欢那个商人,把他看作自己的一条出路。在这件事情上面,最先应该经过一番考虑,应该明白……应该从两方面诚实而且直率地做去,否则……便应该预先声明,不要连累别人,况且时间是很够的,甚至现在还有很够的时间,”将军有意义地举起眉毛,“虽然一共只剩了几点钟……你明白了吗?明白了吗?你究竟愿意不愿意?假使不愿意,你可以说,请你说出来。没有人阻拦你,没有人强迫拉你进入陷阱,假使你看出这里面有陷阱。”
“我愿意的!”笳纳微声却坚定地说,垂下眼皮,阴郁地沉默了。
将军满意了。将军闹了脾气,但是显然后悔他做得太过分。他忽然转身向着公爵。他的脸上忽然好像遇过了一个不安的念头。他想到公爵在旁边听到了一切的话。但是他立即安心下去,只要一看公爵,就会完全安心的。
“喔!”将军看着公爵送上去的书写的式样,喊了起来,“这是有价值的东西!这是稀有的书法!你瞧,笳纳,真有才气!”
公爵在厚厚的牛皮纸上用中古的俄文字体写了下面的句子:
“鄙人伯夫努奇方丈亲笔书此。”
“这是这样的!”公爵十分愉快而且兴奋地解释着,“这是伯夫努奇方丈亲笔的签字,十四世纪的影本。我们的老方丈和主教全都签一笔很好的字,有时带着极好的调锋,极精细的笔法。将军,您这里没有鲍哥廷的藏本吗?我又在这里写下另一种字体,这是粗大的法国上世纪的字体,有的字母甚至是另样写法的。这是市场的字体,公家的书记的字体,从他们的样本上誊下来了,我有一个样本。您自己会同意这字体是有它的特点的。您看这个圆圆的D和A。我把法国的性格移到俄文字母里去,这是非常困难的,而结果还算成功。还有一个美丽的,别致的字体。您瞧那个句子:‘努力可克服一切困难。’这是俄罗斯的书记的字体,或者是军界的书记的字体。给重要人物的公文都是这样写的。也是一种粗字体。可爱的粗字体,写得浓浓的,具有特殊的风格。书法家不赞成这种花腔,或者最好说是花描的尝试,那类没有写完的小尾巴,请您注意这个。您再从整个方面看一看,这些字可以表示出一种性格,真是能露出整个军界的书记的灵魂:一面想潦草从事,一面流露出天才。而军服上的领子又系得死紧,在字体上露出纪律来,真是妙极了!新近有一张样子使我非常吃惊。我偶然找到的。在什么地方找到的?原来在瑞士这是平常的、普通的、纯粹的英国字体。再要比这雅致的是没有了。这是太妙了,就像一粒粒的珍珠。这是完备的字体。还有一种,也是法国体,我从一位法国的旅行掮客那里誊写下来的。这和英国字体一样,但是黑线比英国体稍微浓些,而且粗些,您瞧,光线的比例也弄坏了。您还要注意,椭圆体有点变动,比较圆一些,还加上花腔,这花腔是最危险的东西!花腔需要特别的格调。假使弄得好,假使找到了适当的比例,那么这样的字体,是无可模拟的,真能使人看着生爱。”
“喔唷!您竟弄到这样精细的地步!”将军笑了,“您不仅只是书法家,您还是一位美术家!对不对,笳纳?”
“妙极了!”笳纳说,“他甚至还自己感到自己的天职。”他嘲笑着补充这句话。
“您尽管笑吧,尽管笑吧,但这的确是一个职业,”将军说,“公爵,您知道,现在我们可以让您抄写给什么人物的公文?一下子,可以给您定每月三十五卢布的薪水。但是已经十二点半钟了,”他看了看表,“我应该出去办事,我很忙,也许今天和您见不到!您且坐一会,我已经对您解释过,我不能时常接见您,但是极愿意帮您一点忙,一点点的忙,所谓必要的帮忙,以后就随便您自己怎样做去。我可以给您找到一个公事房里的位置,不大难做的,却需要勤谨的服务。底下还有,在笳佛里拉·阿尔达里昂南奇·伊伏尔金的房子里,他的家里,就是这位,我的青年的好友。我来给您介绍一下,他的母亲和妹子在自己的寓所里收拾好两三间带家具的房屋,租给有人介绍的房客居住,连饭食和仆役的费用都在内。我相信,尼纳·阿历山大洛夫纳会接受我的介绍的。在您的方面,甚至是最合适的。第一层,因为您不会感到孤独,却进入家庭的怀抱中。据我的看法,您绝不能一下手就像在彼得堡那样的京城之中独自居住下去。尼纳·阿历山大洛夫纳,那位令堂太太,还有瓦尔瓦拉·阿尔达里昂诺夫纳,就是笳佛里拉·阿尔达里昂南奇的令妹,他们都是我十分尊敬的太太。尼纳·阿历山大洛夫纳是阿尔达里昂·阿历山大洛维奇的夫人,他是退伍的将军,我最初服务的机关里的同事,我现在为了某种情节已经和他断绝来往,但仍旧不妨碍我特别尊敬他。我把这一切对您解释,是为了使您了解,我亲自介绍您,同时我也就是替您作保。房金是极少的。我希望,您将来所得的薪水是极够用的。自然,一个人总需要零用的钱,哪怕一点点也可以,但是您不要生气,公爵,假使我说您最好避免零用钱,总之,不要在口袋里放什么钱。我这样说,是由于我从您身上所得的印象而起的。但是因为现在您的口袋完全空虚,最先让我借给您二十五卢布。自然我们以后可以算账。假使您是一个诚恳的、真挚的人,照您说话时所露出的那个样子,那么我们中间不会发生困难的情形的。我之所以这样注意于您,我对于您甚至抱有一些目的,您以后会弄清楚的。您瞧,我和您完全随便。笳纳,希望你不会反对公爵搬到你的寓所里去吧?”
“相反的!家母会很欢迎的……”笳纳客气而且殷勤地说。
“你们那里好像还只有一间屋子住人。那个,叫什么名字……费尔特……费尔……”
“费尔特申阔。”
“是的。你们这位费尔特申阔我不大喜欢。他是一个龌龊的小丑。我不明白,为什么娜司泰谢·费里帕夫纳这样鼓动他?他真是她的亲戚吗?”
“不,这全是玩笑的话!并没有亲戚的气味。”
“不去管他!怎么样,公爵,你满意不满意?”
“谢谢您,将军,您待我真是太好了,况且我甚至还没有提出什么请求。我说这话并非由于骄傲。我真是不知道如何藏身。刚才罗果静叫我去住在他那里。”
“罗果静吗?那是不行的。我用慈父般的情感,或者您爱听些,用诚恳的友谊,劝您忘掉这位罗果静先生。我劝您在一般的情形下,和您现在被介绍进去的家庭多接近些。”
“您既然对我这样好心,”公爵说,“我有一件事情请教。我接到了一个通知……”
“对不住,”将军打断了他的话,“现在我没有一分钟闲空的时间。我立刻就去对丽萨魏达·博罗可菲也夫纳说。假使她现在就愿意接见您——我要竭力为您保荐——我劝您利用这机会,博取她的欢心,因为丽萨魏达·博罗可菲也夫纳是对于您极有用的。你们又是同宗。假使她不愿意,您也不必埋怨,下一次再说。笳纳,你暂时看一看这些账单,我刚才和费道赛夫麻烦了半天,不能忘记把这账单加进去的……”
将军走了出去,公爵竟来不及讲述他几乎四次想起说的那桩事情。笳纳点了一支纸烟,又递给公爵一支。公爵接了下来,却没有说话,不愿意妨碍他做事。他开始审视书房。但是笳纳不大想看将军指出来的写满了数字的那张纸。他露出心神不属的样子。在他们两人留在一起的时候,公爵看到,笳纳的微笑、眼神和疑虑的样子更加显得沉重了。他忽然走到公爵面前。公爵这时候又站在娜司泰谢·费里帕夫纳的相片前面,审视着它。
“您喜欢这样的女人吗?公爵。”他忽然问他,锐利地望着他。他好像具有一种特别的用意。
“奇怪的脸!”公爵说,“我相信她的命运不是寻常的。一张快乐的脸,但是她非常受着痛苦,对不对?眼睛这样说着,您瞧这两根小骨,脸颊上端,眼睛底下的两个点。这是骄傲的脸,异常骄傲的脸,不知道她的性子善不善?性善才好呢!一切都得救了!”
“您可以娶这类的女人吗?”笳纳继续问,发炎的眼神不住地盯在他的身上。
“我不能娶任何女人,我有病。”公爵说。
“罗果静会娶吗?您怎么看法?”
“我以为,他明天就会娶的,但是过了一个星期也许要把她砍死。”
公爵刚说出这句话,笳纳忽然哆嗦了一下,几乎使公爵喊叫出来。
“您怎么啦?”他说着,拉着他的手。
“公爵!大人请您进去见夫人。”一个仆人在门前出现,报告着。公爵随着仆人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