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往宿舍走时,迎面出来一行人,一行外国人。
白的或者黄的软发,白腻的皮肤晒成酒红,她立刻想起家里曾经养的秃脖子鸡,老外们的肤色就像秃脖子鸡的红脖子,他们一共七个,各个年龄段都有,谈笑着往校门去了。
这是她此生第一次看见欧美白人。心情蛮激动的,异域族类令人好奇。
她猜测,这就是外教。
那天学员都在大食堂就餐,饭菜很丰盛,然后她在操场漫步,夕阳藏在树丛后,晚风丝丝微凉,这个时刻不在厨房令她不适应,她算了一下,结婚八年整,这样的闲适她阔别八年了。
夜幕降临,宿舍八个蚊帐落下五个,里面躺着五个人,据说三个是市里的,回家了。
家的吸引力大于外面时,谁也阻挡不住回家的脚步,而她,想住在这里一辈子。
蚊帐里的五个人互相介绍,大家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她下铺介绍说:“我今年31岁,在市里一所外国语学校,已婚,女儿三岁”,下铺像征婚广告似的说完。
靠窗上铺最先来的,她说:“我是朝鲜族自治州的,大学取的英文名叫Sofia,30岁未婚”。她这个更像征婚启事。
红梅说:“我是乡镇的,30岁,已婚,儿子小学一年级”。
那四个人反应十分激烈:“你大学没毕业就结婚了”?
她幽幽地说:“我是中专毕业”。
又一波惊讶:“中专生也考来了吗”?
很快有人解释说:“不是有偏见,我们都是本科毕业,没想到中专生这么厉害,这次选拔很严格,一共才选出90人,包吃包住,经费很多的”。
她们越描越黑,越说越伤人,但红梅没在意,她说:“我犹豫好久,都不想来了”。
那个朝鲜族Sofia感慨:“我和你同岁,你儿子上小学了!我的人生还没开始呢”。
她被Sofia这句话触动不小,Sofia认为人生没开始,可是她,觉得已经活了一辈子了。
第二天,上课开始,教室在校门口一栋小二楼里,她们按名单进了五班教室,课桌围成了一圈,像要开联欢会。每张课桌一个人,共十八个人。
大家终于见到了“同班同学”,她发现学员们年龄差不多,三十岁上下,其中有个旁听生,十八岁,他自我介绍说:“我爸在省教院工作,我假期没事来凑热闹学习,开学我就去北外上学,专业是小语种葡萄牙语。”
大家面对这个鹏程万里的骄子除了羡慕还是羡慕。
正在大家议论纷纷时,门口出现个外国老头,七十岁那样子,高大健硕,微微弓着背,穿一件红色的T恤,一条浅灰色牛仔裤,他笑容可掬地向大家扬手致意,大家惊讶片刻后,掌声响起来。
那个北外学生用中文嘀咕:“M国鬼子来了”!
学员们吓得赶紧看老外,老外站在圈里,转圈和大家打招呼,大家松了口气,原来他一句汉语听不懂,更不会说。
她大致听明白了他的介绍:“我是Newman,佛罗里达州的一名退休医生,报名参加志愿者协会,有幸通过了考核,经过培训踏上了中国之旅,每年夏天来一次中国,已经来了八次,每次是不同的地方,去年是AH,今年来到这里。
我夫人每次也同行,她是一名退休教师,是我们的头儿,也是我的老师,我凡事和她商量。”
有人调侃:妻管严呐!当然用中文说的。
他邀请每个人自我介绍,用英语,他专注地听着,学员们各具特色的口语不知在他听来什么味道,他都听懂了,转圈竖起两个大拇指,像个孩子似的眉飞色舞,孩子似的开心。
大家当然不能直呼他Newman,这点常识英语老师懂,称呼他Dr Newman,不管是医生还是博士,他自己理解去吧,而他的确是名博士。
老外果然是赏识教育,对学员的评价不是excellent(无以伦比),就是perfect(完美),一节课下来,大家觉得自己都excellent。
在学员的意识里,学习需要课本,需要任务,需要作业,可是Dr. Newman什么也不需要。
只需要交流,游戏,唱歌。
一上午下来,大家很不习惯,可是又觉得有趣,最后发现玩也很累人的。
下午两点,Dr Newman还没到,一位省教院老师严肃地走进教室,严肃地讲了若干纪律,最后警告大家:“这是外事纪律,谁再不注意就告知你们当地教育局”。
大家听明白了,是上午那句“M国鬼子”被举报了,可是,谁举报的呢?
大家私下猜测,也许Dr Newman听出来了,他来中国这么多次,汉语听不出来吗?
可是,他听不出来鬼子啥意思啊?
这成了悬案,怀疑对象是Dr Newman,再上课的时候,学员一面和他互动,一面心里有隔膜,这个M国鬼子,狡猾的很。
一次课堂上,Dr Newman询问学员们的英语名字,那些本科毕业的都有,只有红梅和另外几个学员没有。
Dr Newman就给她们几个取英文名,当他的目光落在红梅身上时,开心的说:“You are a sweet lady just like my daughter---你和我女儿一样,都那么可爱。
他就把他女儿的名字Laura送给了红梅,继续开心地说:“You are my another daughter Laura---你是我的另一个女儿Laura”。
这样全班都有英文名字了。
但Dr Newman最喜欢Laura,像异国他乡有个女儿似的,课堂上每次叫到Laura时,语气真的像一位父亲在叫自己的女儿。
美式发音本来就卷舌,Dr Newman叫“Laura”时,他好像只是舌尖卷了一下,那一定是他叫自己女儿时的发音,让人想到我们的父母叫我们小名时的感觉。
后来Dr Newman把M国Laura的相片送给红梅Laura,相片里的那个Laura与她年龄相仿,甜甜地笑着,眼神清澈单纯。
Dr Newman郑重地说:We will miss you---我们会想你!
而红梅告诉他:“I will miss you,too,and I will value the photo”---我也会想你们,我会把相片珍藏。
培训进行到中期时,教院组织一次外出游玩。
大家乘大巴四个小时去了山里,那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沟,不是旅游景点,但原汁原味的生活才有趣。
她们散在山上找蘑菇,Sofia娇小活泼,每发现一个蘑菇就叫:“又一个Steven”,Steven是个高大男孩,脸色微棕,竖着板寸,很帅气的,他听见了就跑过去,两个人头对头挖蘑菇。
学员们哄笑两年轻人:“你是找到了蘑菇还是找到个Steven”?
Sofia 和Steven坠在人群后面,两个人越来越近,说话声音越来越小,偶尔爆发一阵大笑,那是属于年轻人的欢乐。
Dr Newman虽然上了年纪,玩起来,精神抖擞,笑容一直挂在脸上,语言不通时,笑容是国际通用的,他的笑容让人觉得亲切友好。
他的夫人Mrs Newman是个烈焰红唇的美人儿,她不惜赞美每个女学员,她盛赞红梅: Laura has beautiful skin---Laura的皮肤真美!
人与人之间沟通是神奇的,学员们渐渐消除心里隔膜,喜欢上了这个北美老头,他的幽默,他的教养,他和夫人经常互掐,像极了天下夫妻。
在聊天中,他遗憾地说:“因为年龄关系,我这是最后一次来中国,明年将结束与项目组的合约。
来中国这么多次,非常喜欢这里,喜欢这里的人们,我每到一个地方都录像了,这是我的财富,回去后慢慢回忆,慢慢看”。
他随身携带一部video,拍照录像好不忙碌。大家的身影都被他收入其中。
他那个video红梅第一次见过,市里老师们也很陌生,从这里看得出我们与M国的差距,这是不争事实。
Dr Newman把拍照的相片自费冲洗出来,学员看到自己的相片就拿回去了,这里有她们频繁的全班合照,每次红梅Laura都站在边上,不争位置,不出风头。
不照不知道,照片里,区别一目了然,不管是身材,长相,还是穿衣效果,Laura,是最漂亮的。
她的脸放着光,她的眼睛闪着光,她都不认识自己了。
她躺在蚊帐里反复看着相片里的自己,她没有得意,而是深深的遗憾,她清楚的意识到,她失去了太多。
她说不出失去的是什么,因为她从未得到过,但她清楚经历过什么,那就是伤痕与泪水。
蚊帐里的夜晚,静谧清凉,她不再回避对自己的审视,得过且过是种安稳,但破茧成蝶才是另一种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