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那是谁

她的记忆是碎片的。

有个声音从遥远的天边传来,有人呼唤她的名字,声音很弱很远,刚能听到。

那个声音:留着呐,都给你留着呐!

那是白脸助手的声音,她听出来了。

她好累,又睡过去了。

她感觉自己在医院那种推车上,在推着她走。

再有意识的时候,听见了轻轻的脚步声,一个轻柔的却严厉的声音说:这是ICU,只我一个人,我一个个来!

她转动眼珠看了一眼,每张床都有人,都悄无声息。

都是这一天中从手术室推出来的女人,身上带着刚割完的伤口。

不来不知道,得这个病的女人真多!

她想动动身体,却千斤沉重,胸口压着千斤巨石般,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重一点,下口气上不来。

她仰面躺的姿势令她生不如死,可是现在她想死都死不了,她不能动啊!

然后她又睡着了。

她又听见了声音,她辨别着,有哥哥,大姐,二姐,妹妹。

她睁开了眼睛。

她看见了窗帘,哦,回病房了。

二姐弯下腰,一手端碗小米粥,另一只手拿着小勺,她本能地张开嘴。

一勺温乎的小米粥滑溜溜地流进嘴里。

她吃完一勺就张嘴等,二姐马上喂一勺,二姐高兴的说:“像小鸟等喂呢”!

吃了几口,她又累了,眨两下眼睛,二姐知道她不想吃了。

把粥碗放一边。

这时,她清晰地看见了所有亲人,他们关怀担忧的眼神,是这世界上对她最真挚的眼神。

她清醒了,知道自己活过来了。也知道身体上什么没了!

她直挺挺地躺着,整个上身裹着一层层纱布,又厚又紧,像个大茧蛹。

想自己坐起来,根本不可能。

“疼吗”?二姐问。

她轻轻摇摇头。

“戴止痛棒呢”,二姐的意思是,没止痛棒试试?

止痛棒其实就是小剂量麻醉,她又昏昏沉沉睡不醒。

她在病床上的每天都是复制:躺着,昏睡。

四天后,也就是周一,一大早,她就被吵醒了。

睁开眼,看见一屋子人。

主任为首站在她床边。

“下地溜达!再不溜达你以后胳膊都抬不起来,你就变成罗锅”。

主任大声威胁她。

二姐和大姐一边一个,把她扶起来,靠着枕头被子坐。

这么多天,终于又见到主任,主任查房来了。

她看着与自己同龄的主任,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敢执刀切割,在人体上切割。

主任在她床前停留的时间创造了奇迹:最多。

说的话最多。

“你的手术很成功,外观一点没破坏,只是摘除腺体了,然后又在别处取肉给你填回去了,你的皮肤不是疤痕体质,这是万幸”。

主任对患者用大白话形象的解释,令人忍俊不禁。

好像拔完萝卜填坑,她填的是肉。

但主任下一句话令她又要崩溃。

“这是第一次填充,按我对你的方案,还有两次手术,最后一次在年底结束”。

“啊?不是一次就行啊”!

她使出最大力气喊。

主任轻描淡写地说:“分多次是必须的。

一次性填回那么多肉,细胞成活率低,最后坏死,僵硬,而且一次性外观保证不了对称。

接下来的手术实质就是医学整形”。

我的天啊!

还以为遭一次罪,然后就是养伤,竟然还要这么多次。

这是手术前没告诉她的,估计怕她受不住。

其实医生不告之患者的太多了。

什么都告诉患者,患者不知跳楼多少个了。

最后主任安慰她,“放心吧,我在整形方面全省没谁比我好,保准还你个一模一样的ru房。

谁让我给你切掉的呢”?

众人都笑了,在本该悲伤的气氛中。

主任最后一句:把止痛棒撤了,再麻醉就傻了。

说完主任领着一伙人一股风似的走了。

早饭后,二姐说:“我们溜达溜达吧”。

于是她下手术台回病房后第一次走到病房门口。

走廊上晃悠着很多穿病号服的患者。

她们都是女人。

年龄大都四十到六十岁之间,五十岁上下最多。

她们来自各种家庭,来自各种经历,把痛留在这里,然后带着创伤回到各自生活轨迹。

她们手里拎着不止一个瓶子,滴流瓶。

拎着瓶子的她们,慢悠悠地走,互相之间无言地交错,像垂头丧气的游魂,本该难过的场面,又一次出现冷笑话。

她也有滴流瓶,两边都有,二姐拎三个,大姐拎三个。

她迈出重生的第一步,走进走廊,加入病友们的行列。

她腰板挺直,目不斜视,姿势与别人不同,引来侧目。

她与别人不同是因为,她被裹得又厚又紧,软乎不起来。

这时陆续有患者好奇的嘀咕:就是她,那个往回填肉的女人;

唉呀妈呀,听说也四十多了,也不是小姑娘了何必?从自己身体上割肉回填,多遭罪啊!

反正有衣服盖着,自己不说谁知道没那玩意儿了?

她那么在意,为什么不保乳手术?

保乳必须放疗,她选择遭罪也不放疗吧!

如此窃窃私语一片,她无言地走过。

只走一圈她就不愿意了,回床躺下来。

躺下来也不舒服,她觉得被裹缠的肌肉刺痒难耐,她要解开挠挠。

而且撤掉止痛棒,她觉得裹着的肌肤,火烧火燎,撕拉硬扯。

但在能忍受范围内。

这么一想,人的身体也怪了不起的,复原能力真强。

是自己不好,没照顾好它,而它劫难中不遗余力地复原,自己还有啥牢骚?

通力合作吧。

二姐威胁她:你不活动不行,活动幅度大了还不行,你要保持病体的稳定性,长歪了咋办?

说完二姐笑了,这又出现个冷笑话。

她的手机来电一直是二姐接听,二姐又接完一个电话说:昨天你有个姓郭的同事打来电话,刚才又来电话了,说她们已经出发了,来医院看你。

她摸摸自己茧蛹似的状态,感觉难以见人。

尤其,她失去了一个ru房,她极其自卑。

二姐给她梳头,擦脸,整理一下病号服,又坐了一会儿,病房门外传来多人的话语声,是她熟悉的声音。

同事们来了。

很快,鱼贯而入一屋子人,都是本组的女同事。

她们风尘仆仆,从沙塘子来到病房。

组长大姐开朗地笑着说:“想只来几个代表,但组里姐妹们都想来看看,就把课给他们男老师了,代课的兄弟们说:去吧,不用担心你们的课。”

她一一看去,这里有另外两个外语老师,因为出题,考试,她与她俩急头掰脸的,哎,自己格局太小,现在想起这些太不值一提啊!

她看着大家流泪,看看,人家都好好的,正常上班上课,都那么健康,自己也曾是她们中的一员,可是现在被按在这里,动不得走不得。

今后就永远离开她们的行列,再也不能上讲台了。

小鸿不等她问,说:“学生们知道你住院了,天天问,我们英语老师啥时候出院?

她们也要来,我考虑到坐车路远,哪怕派代表也不行,就没让她们来”。

她又一次泪奔,嘱咐小鸿:“告诉孩子们,笔记抄完了要经常翻看,还有,我等着他们期末考出好成绩”。

小鸿终于撑不住,也流泪了。

组长大姐转移她们的悲伤,笑着说:“往门外看,谁来了”?

她这才慢慢转头门口,门外黑压压站着那么多男士,为首的是老佟。

他们一直候在门外,这时像得到特赦,一个接一个进来了。

领导班子都来了。

女老师们往边闪开,但男人们离床远远地不再往前来。

一个个大老爷们局促地排队,不知该说什么,该问什么,因为这是女士专属的病。

他们觉得多有不便吧!

他们笑不得哭不得,还没话说,表情滑稽得很。

泪光中她又觉得好笑了。

老佟上前一步,把一个大大的纸包递过来,说:这是班子成员和同事们的心意,不多,用于你治疗用,名单在里面。另外学校出了两千元。

下学期会有个励耕补助,我给你申请下来”

他安排得井井有条。

原来,他手中的是大家的红包。

这份心意太沉重,她不能收。

大家七嘴八舌劝,她接过这沉甸甸的纸包,又泪流。

组长大姐说:“昨天才知道消息,有很多还不知道呢,我们来的匆忙,在路上还有好几个打我电话,让我垫付,我没现金,告诉她们,红梅出院再说吧”。

她带着鼻塞说:“不用了,谢谢大家的心意,谢谢大家”。

她说不出别的了,除了感动还是感动。

大家看过了,礼物送完了,互相看了看。

老佟说:“五六班你别管了,你安心养病,我知道你憋足劲为学校振兴出力,但学校不能使唤你一个病人,让别人接任去吧。

你养好病快点回到图书室,还给大家跳舞,‘鸿雁’我都没看够,蝈蝈都不高兴了”。

老佟前头说的实在,后头说的风趣。

蝈蝈嗔怪他:“你这个人呐,说着说着咋扯上我?我啥时候不让你看美女了!”

大家发出集体笑声。

笑声后,同事们潮水一样退出去了,纷纷上车,返回沙塘子,好多人回去就上课。

她一直没打开纸包,她要铭记每个名字,每份礼物,还,必须还!

晚饭后,她又常规出去溜达。

走廊两头都有窗,西面窗射进来夕阳。

夕阳柔和的光线铺满走廊,溜达的人特别多,慢悠悠的,病号服披着瑰丽的光照。

她溜达到东头往回挪,二姐在旁边给她拎瓶子。

绝大多数患者都有陪护,男陪护,也就是丈夫,不多,只几个。

在这里看到男人属于稀缺。

她迎着夕阳往她的病房门口挪,在夕阳的逆光中不禁眯起眼睛,有个男人站在她前方,她逆光看不清,他的身影特别像一个人,一个她认识的人。

那是谁家丈夫?

好像啊!好像他!

如果是他多好啊!

可惜,不可能是他!

怎么会是他!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忍不住一直迎着那个人看,脚下慢慢挪着。

那个人也看着她,看她梳着两个毛刺刺的辫子,被夕阳染上绯红的脸,依然苍白。

她穿着扎眼的病号服,病号服领口露出扎眼的白纱布,她一步步挪来,他心痛死了。

他向她走去,很慢,怕吓到她的样子。